少时,公子多病,累试不第。公子与苏氏有约,然自惭而据。苏氏勉之:“庭中有病树,枯叶共春风。

攀条折其衰,岂是望其荣。败枝藏怀袖,将以托永思。

此物何足贡?但感里中生。”

——《东都杂记·病苦》

再见到安公,是在瑶山下的一间干净清静的小院里。

但小花一靠近安公,便倏地飘开了。昔耶是在山下的那片桂花林中找到她的,丹桂正含苞待放,转眼一年便又快过去了。

小花飘在树上,静静的望着还未开出花苞的细小桂花,听见底下有人靠近,却没有抬起眼去看昔耶,只是问他:“你和安公可是讲好了,不要他的心头血的?”

但话刚一说完,昔耶便将她一把从树上抱了下来。小花呆呆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昔耶,有些难过的说:“昔耶,我不是故意躲开的。”不知道是太紧张了还是怎么的,牙齿咬了舌头···小花吃疼,怯怯道:“它一靠近安世朝,就开始发烫,但是我们已经答应他,不要他的性命了。”

印象中,昔耶不管带外人是如何的冷漠疏远,面对她的时候便总是稍稍亲近温柔一些,很少能见到他这样生气严肃,同时还一言不发不理会她的感受的样子。他单手将她抱回小院子,小花在入院的地方探头探脑,研究了一下昔耶的心态,说:“昔耶,我肯定还是要安世朝的心头血的,不过,你能不能好好给他商量。”

抬眼望进萧元,篱笆上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点点鹅黄的小花衬在绿意之上,生机勃勃。安世朝坐在亭中,尚在初秋时节,手边却已经燃起了两盆炭火,他一手附在杯沿,眼光莫测,映在脚边弹奏琵琶的少女身上就有点茫然迷惑,良久,想到了什么,低头招了招手让安小树放下琵琶上前来,温声道:“弹得不错,不过往后,不要再弹了。”

安小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弹了?”

他不置可否:“你的记忆练得炉火纯青,可是心意却不及夫人。可见,是不喜欢琵琶的。”

安小树没再说话,想起远别已久的母亲,忽觉悲伤,只是她跟在祖父身边已久,到底和亲生父母已经生疏了,如今想来,也不过只是感概罢了,不喜欢弹琵琶却是真的。

他却是下定决心似的,拿过安小树怀中的琵琶,调准琴弦,一脸温和清明的道:“这把琵琶,名叫惊鸿一面。”

安小树虽然与这把琵琶相伴日久,但着实不知道它的名字惊鸿一面。

她有些好奇:“是我娘取的名吗?”

他没有回答安小树,轻轻的拨动琴弦:“听说你娘思你成疾,回去看看吧。( 平南)想来,是恨我这个孤寡老人至极了。唔,回去吧。”

安小树哑口无言,半晌:“爹···祖父,您都好了?”

他唇角带笑温和道:“病由心生,我心疾将去,自然好了。”不等安小树接受完整所有的讯息,已经悠然道:“小树,是你姑姑的名讳,你不该在顶着小树的身份过活了,败枝藏怀袖,将以托永思。安怀袖。”

夕阳西下,小花看着孤院中的安世朝,突然想起那一回在穆琵琶的梦境中见到的他,不知为何,他身上一直存有着和昔耶相仿的孤寂,似亘古绵长的星子,寒夜悠长。

他低低吩咐道:“怀袖,将客人请进来。”

安怀袖怔怔侧首,便见倚门而立的俊朗少年。

本来今日是顺道来帮安世朝一个小忙的,举手之劳却变成了任务之一。小花也从原来的懒散心态变得严阵以待。

安怀袖依命将昔耶领进门之后,便被安公遣走,他提起茶壶给昔耶倒上一杯茶水之后,又另取了一个杯子,同样倒满茶水,放到了昔耶的身畔。

小花莫名其妙又有些受宠若惊的看了一眼昔耶,虽然知道喝不到茶水,但是还是第一回被人这样尊重,对安世朝的好感又多了一些。

他涵养和智慧都极高,将茶壶放回桌前,便温和的主动提出:“昔公子可是看上老夫的心头血了。”

饶是事事都尽数掌握在手的昔耶也不免皱起了眉头,抿唇思索了片刻,方道:“将梦境换为幻境,如何?”

小花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安世朝,真心希望他能识趣的答应,这样就可以免得昔耶动粗。

安世朝点头,似乎不管昔耶补不补偿他,他早就知晓了自己的结局。他这样的从容不怕,不贪不妄,到让小花觉得他们占了安世朝天大的便宜。

昔耶很快就将制造幻境的时间地点工具安排好了。

所需的工具,是一件承载了安公一生回忆的物品——一截干枯的树枝。

所要求的时间,自然是昔耶和小花有空的时候,何况,安世朝想将安怀袖送回九江郡她亲爹那里之后再开始。

而地点,就定在这间小院子里,这里据说是他夫人断气的地方。

小花表示这么早将安怀袖送走,万一接下来哪一天很不巧安公就发病了,要如何是好。可是在她见到安怀袖频频对昔耶献殷勤,将昔耶一直送到桂花林的时候,妒从中烧,恨不得将安怀袖直接打包扔回她老家。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况且现在是秋天,怎么就春情荡漾了呢?

小花正在为这件事犯愁的时候,却已经到了青庭,她自然不会将自己吃醋的事情讲给昔耶听,而且,昔耶有点怪。

方才离开的时候,昔耶终于主动询问了一下,是谁将他这里的事情告诉安公的?

安公是怎么回答的,小花没有听清,因为她当时正竭尽全力的去查探安怀袖的底细。

等到安公起身送他出院门的时候,说了一句:“你父亲很想念你。”

小花觉得昔耶的脸刷的一下就发白了,感觉被人点中了死穴。

她一路上都不敢去问昔耶为何脸色这么难看,等到昔耶将她能吃的点心端出来,她也是磨磨蹭蹭的好一会儿才贴过去,正等着昔耶投食,却听见他冷声道:“我没有生你的气,小花不怕。”

小花瞟了一眼,咬着唇低声说:“那为什么你脸色这样难看?”

他坦然专断摇头:“不必知道。”

小花被点心噎了噎,气得直瞪眼睛:“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毫无自觉性:“哪样?”

小花急眼:“明明很生气的···”

话未说完,便被昔耶蜻蜓点水的啄了一下唇,那人又掰了一小块点心塞进小花的嘴里,叹口气:“现在,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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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世朝与苏皎月定的是娃娃亲。

因为是娃娃亲,便可知道两家的关系是非比寻常的,安世朝的母亲王氏和苏皎月的母亲谢氏均来自清贵之流聚集的曲城,而且是闺中密友。

两家夫人主母走得很近,安家和苏家在九江郡的关系本就是良善,也是因此频频往来,最夸张的说法便是,王氏吃了一块芝麻糕觉得好吃,只剩半块了也要着人给谢氏送过去。

可是这样亲密的关系,两家子侄亲如一家兄弟姐妹,苏皎月却从未见过安世朝。

但小孩子心思浅,母亲告诉她,世朝是她未来的夫君,虽然年纪尚幼,但是也该避讳,减少往来。

幼年时候的记忆本就薄弱,仅有的那几面也被时间冲淡,在苏皎月的心里,关于安世朝的记忆只剩下他是她未来的夫君,与他瘦弱,弱不禁风这两点。

她十五那年行及笄礼,恰逢父亲从九江郡郡守升任为中州刺史,虽然刺史与太守同属一级,但是中州富饶,历来有南国粮仓之称,比九江郡不知要繁华几倍。

苏父要到中州述职,与苏父伉俪情深的苏母自然要跟随,苏皎月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外出求学,苏皎月的去留则成为问题。

苏父并不愿意将女儿带往中州,路途遥远,且他刚去上任,里外都需要打点,皎月已到及笄之年,苏父对安家的家风颇为赞许,与妻子商量之后,便提出了尽早完婚的意思。

这一天,苏父登门商量两家儿女的婚事,没想到却被安世朝的父亲婉拒了,言语中大有将婚事退后的意思。

安家想要推却婚事的原因,其实是为了苏皎月好,安世朝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从出生那一刻起,吃下的药便比吃下的饭还多,安家几番求医,终是不见起色,就在前一个月,他参考乡试落第,便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来过几波大夫,都直摇头。

安世朝的命不长了,安家父母心力交瘁,最终还是不愿耽误了苏皎月,主动提出了退婚。

只是苏皎月却不相信,那个虽然看起来瘦瘦弱弱可是却在她幼年爬树一把将她接住的安世朝已经病得要死了。在父母忙于整理行装无暇他顾的时候,偷偷溜出门。她两个哥哥,大哥从文,二哥从武,所以苏皎月自幼三书六经懂一些,三脚猫功夫也会一点,仗着对安府的熟悉,翻墙偷摸进了安世朝独居的小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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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故事开始了,原型取自《项脊轩志》。这是备受群里妹纸看好的一个故事,谢谢大家一路走来的支持,豆豆4号开始要出去旅游,现在在努力存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