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郡前往中州,顺淮水东支流而南下,是最方便和快捷的走法。

苏皎月蹲在甲板上的一角,看爹娘忙碌的与来送行的一干人等告别。

“小姐,夫人让你过去给诸位大人道个别。”苏皎月的贴身婢女名字叫做紫葡。素日里和苏皎月都是狼狈为奸,为苏皎月溜门出游行过许多方便。

苏皎月把还没吃完的瓜子顺手递给紫葡,毫不讲究的在身上擦了擦,便朝着岸边的众人走去。

只见苏皎月步履似静水流波,面带温文得体的笑容,不娇不作的上前,一手轻,掩樱唇,娇声道:“皎月拜别诸位伯父、伯母。”说着,双颊微红,一派碧玉之姿。

安世朝在人群之后的山岗上遥遥送别,正欲离去,却见到苏皎月从人群中走出来。见她的姿态动作,全然不似与他独处时的憨犟跋扈,多了几分娇态,她微微伏低身子,向着一干大人告别作揖,随后便乖巧的站在她父母的身后,脸上还带着温柔得宜的笑容,狡黠的眼眸却溜溜的转了一圈,附耳在苏母的耳边一说,便悄然退到了甲板之后。

安世朝看不见她了,脸色黯然,旋即转身而去,伴随着重重的咳嗽,挺拔单薄的背脊不得不弯曲佝偻。

苏皎月提起裙摆,步态轻盈的凑上前去,正想查看自己的心爱之物们有没有尽数搬上船,忽听到紫葡在身后奇怪的道:“小姐,这张小像是您掉的吗?”

语落,苏皎月转身,瞧了一眼紫葡弯身从甲板上见到的红纸小像,上前几步,从紫葡手里抽回来,不大好意思的放回自己的袖中,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瞎圆谎:“哦,是我的。”

说完转身,心下却生怕紫葡追问什么。

“这小像小姐是何时翻出来的,颜色都旧,不如启程来无事,奴婢多剪几个给小姐玩?”

苏皎月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却顿住了,从袖中掏出红纸小像,在掌心细细描摹,心底忽然升起一点奇怪的感觉,是不是?是不是他早就知道,自己就是苏皎月?那他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苏皎月想来是爱钻牛角尖,且做事不过后果的姑娘,性子火爆说一不二,当即就决定回去找安世朝问个清楚。

她扫了一眼身后还在与众人寒暄的父母,又望了一眼在招呼下人摆放东西的紫葡,闪身进了船上准备好的房间,从船窗悄悄的滑进水里,一口气憋着游到岸边,出水的时候,狼狈得比个叫花子也好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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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皎月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双脚哆嗦,唇色惨白的朝安世朝走去。安世朝手中端着的药盏滑落,太抬眼,只见苏皎月鬓角的发紧紧贴在脸上,脸上还有水痕,洁白如玉的青葱十指里满是污垢,可是,她那双眼睛皎若明月中空悬,明晃晃的照在安世朝的心上。她从一行水迹上走来,哆哆嗦嗦的掏出袖中湿透的小像,问:“大公子,这是你何时剪的?”

“姑娘怎会来?”安世朝将药盏放回桌前,那神态语气自若如常,全是疑惑。下一瞬却恍然般轻笑起来,笑声虚浮。他似笑非笑的斜睨着她,缓声开口询问道:“莫不是你心底舍不下我,还想着嫁给我?”

苏皎月听了目光一闪,心下有几分恼怒,又想起之前他退婚的原因,银牙一咬,笑嘻嘻的坐到安世朝的面前,脸皮如城墙一般厚颜无耻的回道:“大公子还真是天资聪颖,小女子正有所想。”

话刚说完,她便狠狠的打了个喷嚏,眸中带泪,一时间又羸弱不堪,便是安世朝也心头一软,长久没有答话。谁又见过这般善变的女子,前一刻还是厚皮耐脸,后一刻便娇弱如兰,在这一瞬间,身上恶疾带来的痛楚竟然淡去了许多。

只见苏皎月揉了揉发痒的鼻头,吸了吸鼻涕,“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也甭装了,我就是苏皎月,你未过门的妻子。”

安世朝一怔,他缓缓抬手眉间似有一笼烟沙轻蹙起,“苏小姐?”

苏皎月挑眉,冷笑道:“不管你是真不认识我,还是假不认识我,如今也是认识了。安大公子,你觉得我可配做你的妻子?”

饶是她性情豪放若此,在这样一番言论之下,忍不住也有些羞赧,苏皎月知道,苏家在九江郡也是累世高门大户,自己虽然内里不修边幅,但是在九江郡的名声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什么贤良淑德、知书达理、家世优良,性情温和只要是好的词语都被人拿来赞美过自己。

若说安世朝不喜欢自己,为什么会在书里夹着自己的小像,可是他喜欢自己,却先提出拒婚,还装作不认识自己。

安世朝也有一丝动容,虽知道苏皎月只有十五岁,心思简单,不懂疾苦,但也没有点破,只是微微一笑,瞬时看得苏皎月心尖一热。

苏皎月见安世朝笑了,便也微微一笑,正想开口说什么,忽觉身体一凉,浑身发起冷来。

她按着心口,觉得有些不舒服,“哎,你别跟人说,我在你这儿。”

安世朝闻言一愣,还未说话,苏皎月便立冲冲的到了下去,他慌忙之中接住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烫得厉害。

这之后,苏皎月就被安世朝偷偷藏在了南阁子里,并非是安世朝想帮苏皎月,而是若让两家的父母知道苏皎月在南阁子里,那便是百口莫辩,这场亲事就非娶不可了。

都说久病成医,安世朝病了二十五年,对各种大大小小的病都很有研究,何况苏皎月的底子很好,原来跟着苏二哥四处溜达,比普通的贵族小姐要皮实许多。

当天夜里发了一场大汗,安世朝熬了药给她灌下一碗,便好了许多,不过,安世朝抚额,都说苏郡守家的小姐温柔娴淑,可是···

安世朝望墙角望去,苏皎月就抱着膝坐在墙头,不肯下来。

安世朝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臭气也腾腾的药汁,脾气非常好的劝说道:“苏小姐,虽然你的风寒已好,但是在下诊出你有宫寒之症,你若不相信在下的医术,大可以回家延医看病,这药我放在这里了。”

他说完,便转身走回屋中。

苏皎月腾地一下从墙上一跃而下,凑到他身边问:“宫寒是什么?我怎么不觉得我有病呢?”

安世朝静了静,瞧着苏皎月是真不明白,抿唇道:“宫寒愈重,可致不孕。”

苏皎月闻言掩唇一笑,仍带着几分淘气的拉住安世朝的胳膊,歪着头拦住安世朝的去路,眼底满是欢喜问道:“我能不能生孕,与大公子有什么关系。大公子,你会不会想娶我啊?”

安世朝顿步,侧过脸看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会。苏小姐,我即已与你退婚,便不会再娶你。”

饶是性情爽直如苏皎月这样的姑娘听到了安世朝这句话也愣住了,她垂头吸了吸鼻子,终是咬着唇跺脚甩头潇洒转身:“那你管我能不能生孩子,我走了,你别死了。”

殊不知,苏皎月从船上偷偷失踪之后吓坏了苏氏父母,索性她还记得在走之前留了一张小纸条,告知他们自己孤身反悔了九江郡。

正巧苏皎月的大哥游学要路过九江郡,苏家父母便让她先接住在祖父母家,倒是再由她大哥将她接到中州去。

这之后,苏皎月又偷偷摸摸去过安府的南阁子,偷窥安世朝喝药针灸,她常常负气而来,却在看到他喝完黑魆魆的一大碗药,浑身被扎满针的样子又觉得他挺可怜的。她每日都来偷窥他,心想的却是多见一面也是少见一面,他这个人是个短命的,指不定她去了中州,就再也不回九江郡了,即使回来,安世朝也已经死了。

她在九江郡滞留了不过十五天,大哥便赶来将她接去了中州,到了新家里,父母对她的去向几番逼问,只是苏皎月的性子是三个子女中最不好拿捏的,祠堂也跪了,《女训》也超过了,饭也饿了,苏父险些将家法请出来,苏皎月却一头病了。

来的大夫说是小病,吃几帖药就会好,只是水土不服罢了,不过小姐身上有宫寒之症,须得好好调养。

却不想,苏皎月听到宫寒这两个字,就红了眼眶。

苏母甚少见过女儿哭,自小苏皎月就和苏二哥厮混在一起,养了个男孩子的性子,摔断了腿,也是不哭一声的。

“皎月,不怕的,大夫自会好好治的。”

那老先生也跟着宽慰,直说道:“苏小姐,早了老夫不敢夸口,不过就在几日前,老夫刚得了一个治宫寒的方子,您且放心,不出三年,就能把您治好。”

苏皎月倒不关心这病能不能治好,她只不过是听到宫寒二字想起了安世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