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的依托是安世朝藏在袖中几十年如一日的断枝,因为断枝枯朽,幻境的表面凹凸不平,气流涌动。

走进幻境这一刻,终于恢复脚踏实地的感觉,小花在现实中飘了太久,加上这个幻境才刚刚开始,还不甚稳定,刚迈出步子走了一步,脚步便有些蹒跚。小花一时紧张得不知道先出左脚还是右脚,这就简直让小花尴尬得想哭,因为停在这里,不前不后,小花纠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花还在顾影自怜,却突然感觉自己又有了腾空飘起的感觉,昔耶竟然似知道她的苦楚一般,大步走过来,弯身把她拦腰抱起。他横抱着她,一手轻轻抚在她的背上,就这样抱着她,跨进了属于苏皎月和安世朝的幻境。

他们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长街上,九江郡上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小花突然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见到这么多人,吓得缩了缩。

小花贴在他的胸口问道:“昔耶,我们这样招摇过市,会被沉塘的。”

昔耶却只是摇摇头,沉静的回答:“无事。”小花半信半疑,还是不敢抬头。

正纠结着昔耶就轻轻把她从怀里放下,扶着她的手站定,牵起她带她走进绿衣巷。

他走在前面,不时回身担忧的看着她似孩童蹒跚学步的姿态,却没有再抱起她,而是小心翼翼的牵着她的手,用哄孩子的口气对她说:“小花,再走一会儿,我们就到家了。”

那时候,小花想,她其实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可是他太过温柔的态度,让她说不出一句话,她双手托着他的手,慢慢的跟着他往前走,纵然不知道要走往何处,纵然不知道前路是哪种样子。可是,因为他走在前面,所有的恐惧都被他挡在前面,再多的艰辛他比她先尝,所以,她真想这样一直跟他走下去。

不过片刻,昔耶握着小花的手,行至绿衣巷深处的一间幽禁宅院中。

推开朱门,便是郁郁葱葱的花草异木,庭院中流水潺潺,他牵着她一路朝里,踏过木桥,行过流水长廊,停在了一处建在最高点的楼阁前。

昔耶环着她的肩,温声道:“你可喜欢这里?”

小花点头,半眯着眼睛侧身望着一脸光明磊落的昔耶,似懂非懂的问:“可为何只有一间屋子。你睡哪?”

“你睡哪?”昔耶低声轻笑,那笑似浓墨泼纸,也是重重的落在小花眼底。

她还未怪他又乱学说话,忽然被昔耶推进去,抚着她的发尾道:“快睡吧,明日我带你去参加苏皎月的及笄礼。”

小花本来是不知道幻境中的年月的,闻言一愣,旋即笑嘻嘻的点头,她早就等不及去见见这位神秘不同的安夫人了。

小花夜里忍不住问昔耶。他和安公究竟是怎么商量的,是要直接就在苏皎月十五岁的时候就迎娶她,还是有什么浪漫的筹划。

昔耶笑着说:“浪漫与否,你要明日才知道。”

**

第二日,苏皎月十五岁的及笄礼。

小花本以为又要和往常一样,飞檐走壁,偷窥偷窥,熟知,昔耶将她堂堂正正的牵到苏府的门前。

小花着急的扯了扯昔耶的发尾,忧心切切的问:“我们这样进去,不会被赶出来吗?”

他伸手替小花理了理落在额前的碎发,微微一笑,从袖中变戏法一般掏出一张投名刺。

小花接过瞧了瞧,上面写的是——姜涉归。

她愣了几秒,才迟钝的回过神来,喃喃道:“我几乎都忘了,你还有一个名字叫姜涉归。”

他将投名刺递给门前接待来宾的仆从,不消片刻,苏家大公子便出门来亲自迎接。姜姓是南国的国姓,唯有皇亲贵胄从配拥有姜这个显赫的姓氏,排在归字辈,虽不知道具体是哪位王府的世子,但是身份也足够显赫荣耀了。

由苏大公子带路,他们得到了一处地势非常优越的观礼座位,小花一落座,便四下张望,她知道现实中苏皎月的及笄礼,安世朝没有来,因为他病情加重,起不了榻。可是这一回,他是肯定要来的。

小花虽然前前后后活了快要四五十年了,可是却没有过自己的生辰,也没有过及笄礼。

她自己倒不在乎这些,要是真在乎,早就缠着昔耶要这样要那样的了。

“女子十五而笄,许嫁而笄。”

小花对于这一系列冗长而又复杂的礼节直接忽略,待见到苏皎月一步一步款款而行的时候,小花看着苏皎月,抿唇肃然。

耳边又人唱喝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我原来就想,会是个怎样的女子,现在见到了,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与我期望的一样。虽不是世间倾国倾城的绝色,可是却是独一无二的。”她偏首对昔耶低声道:“你觉得呢?”

小花这还在与苏皎月惺惺相惜,却突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昔耶竟然像知道她的感受一样,侧身朝着一个方向道:“那是安世朝。”

这是第一回,小花觉得这世间还有男子,堪与昔耶比肩,她拉着昔耶笑嘻嘻的说:“我猜到了,像安世朝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

话一出口,方觉得哪里不对,再看昔耶,小花觉得他脸都黑了,她自然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话,因此只能低下头,默不作声,力求降低存在感的玩着昔耶的头发。

脑袋还未转明白,昔耶已经拖着她大步的走出了苏府大门,表情已经稍稍回暖,只是唇线依旧紧抿着,他说:“你跟我来。”

说着,便微微倾身,小花自觉的趴到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心有余悸偷偷瞄着他的侧脸。

他背着她去的方向,正是九江郡最高的一座塔,名唤镇命塔。据说,安世朝曾在这座塔上安放了妻子的遗骨,也据说,他年少时曾在塔上潜心求佛。

昔耶在塔下将她放下来,小花看了一眼静谧无声的镇命塔,这里人烟稀少,最适合花前月下,谈情说爱,莫非···莫非···“安世朝要在这里和苏皎月重逢吗?”

她笑,拉着昔耶的手往里走。

塔分七层,七层浮屠,小花记得安世朝将苏皎月的尸骨安放在第七层,因此也没有每层都仔仔细细的去逛,拉着昔耶直接上了顶层。

只是,她爬上第七层,气喘吁吁的时候,忽的想起,这是在幻境中,苏皎月还好好的活着,这里又怎么会放着她的尸骨呢?

昔耶牵着她穿过第七层,沿着狭窄的木梯,推开天窗,带她登上塔顶。

小花头一回,在不能飘起来的情况下,身处在这样高绝而又没有屏障的地方,自觉有些脚软。虽然知道摔下去死不了,但是想想就觉得屁股疼。

她咂摸着嘴,紧紧贴着昔耶的腰骂道:“也不知道苏皎月上来,会不会失足掉下去。”?昔耶没有理会她的鬼话,弯腰拾起塔顶静静躺着,不知搁在她脚下搁了多久的匣子,拉出小花搁在他腰间的一只手,将木匣子放在小花手中,她见这匣子还是簇新的,用的料是珍贵的檀香木,小花感叹安世朝的大手笔和用心良苦。匣子上面,用小篆刻着一行诗:“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小篆古朴,若非昔耶惯用的字体是工整的楷书,偶尔见他会用些草书,但却未见过他的小篆,否则,小花还会以为这是昔耶写的。

小花这样一想,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过,有些惊愕的抬头望着昔耶,他伸手揽住她的肩,低头温和的笑,暖意靡绕,静静的看着小花。

“打开。”

小花抬头,对上他鼓励的眼神,不知道为何,心中居然很紧张,手心微微流汗,捧着檀香木匣子,小心翼翼的打开,按理,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一半,可是却还是呆住了。

手捧着半开的匣子就那么看着发愣,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因为,那匣子里确实放着的是一件礼物,可是却是昔耶给她的礼物。

白玉无瑕的同心玉佩上,刻着两人的名字。

她张嘴,好几次想开口都说不出话,中秋闻桂,皎洁无暇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他的笑,让小花觉得她毕生的欢乐都藏到了他的眼底里,几乎要将她的热情掏空,她听见他在耳边说:“小花,我们成亲吧。”像是理所应当的,又像是预谋已久,那么的突如其来,又那么的自然···

小花完全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他这样的看着自己,让她五脏六腑都蠢蠢欲动,他的笑容太过温暖,他的容颜太过俊美,只觉得,生命即使在这一刻结束,她也没有遗憾了。

他也不等她回答,将她横腰抱起,像是怕她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从她手中的匣子里取出同心玉佩,温柔的,神圣的挂在小花的脖子上。小花听到他说,他的声音比以往更加平和,盟誓一般的:“小花,不想等到以后了,现在,我们就成亲。你做我的妻,我做你的夫。”

那声音,这样好听,似潺潺流水,又像是九天玄乐,小花突然就平静下来,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一面摇头,一面去扯玉佩,泪眼朦脓中声音哽咽道:“我说过,不想冥婚。”

昔耶将她搂进怀里,她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到他将她放在膝上,一遍一遍地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哄着她说:“不是冥婚,乖,你现在是活生生的人。”

“我···是鬼,人鬼殊途。”她说完这句话,就扑在昔耶的怀里嚎啕大哭,脖子上的同心玉佩怎么也扯不下来,昔耶轻轻安抚着她的背,不疾不徐的说:“殊途同归。”

她哭声还没有止住,忽然听见远方传来惊呼声,原本已经万籁俱静的九江郡,以镇命塔为中心,九江郡的街道缓缓被汇成一条灯河,无数的天灯摇摇晃晃的升起,似海上的一叶扁舟,朝着无边无际的广袤星空而去。

小花抬眼,见夜幕中已经飞满了天灯,一盏接一盏的,橘红色的光芒让人觉得温暖而美好,像是幻境中的幻境一般。

她伸手,将要从身畔飘过的一盏灯拉过来,灯面上写着:“与卿共此生。”

她指尖一松,那盏灯便摇摇晃晃的飘了出去,她看得又痴又傻。她不知道对于别人来说,什么是爱情。但是对于小花来说,她曾有那么一刻,希望昔耶能够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不求达官显贵,美人在怀。可是这一刻,她却开始自私地希望,他只属于她一个人。她私有的昔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被她一个人拥有。最重要的是,不管她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只爱她一个。

她原来是想等他长大,等他们完成八苦之后,她就离开他。如他母亲所言,他会回到长安,会有无数的姑娘喜欢他,他会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过得无忧无虑。

只是,此刻她却不想放开他了。

“与君共此生。”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是满脸泪痕泛滥,她从未想过自己真会有嫁给他的那一天,因为太快了。

她总是想着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还不懂情爱为何物,等他有一天懂了,知道什么是真爱了,总是会离开她的。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她想起那时他们一起看安公的梦境,看到安公与苏皎月成婚那夜,他说:羡慕。

她哽咽地凝望着一直静静注视她,给她抹眼泪抚背的昔耶,小花说:“我···有点欣喜若狂,还是好想哭···”

他哑然失笑,收回了给她擦眼泪的手,一脸正色道:“你这样,让我觉得,你很想嫁给我。”

他无奈地望着小花,又叹气给她轻轻擦去眼泪,摸摸她的头说,“这样也好,我也很想娶你。”他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懒懒道:“很想,很想。”

**

九江郡是淮水的源头。

“我听人说,安府的大公子是个病秧子,原来病秧子也要学人花前月下的。”那声音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调笑,白衣男子却没有反驳,只伸出手,拉她上船。

一条小舟,载着两人向水面缓缓荡去。

“病秧子,你怎么不说话?”苏皎月在小舟中坐下,打量了一下漆黑的水面,将目光投向安世朝:“你将我约出来,是想干什么?”

借着清亮的月色,她看见安世朝笑了一下,似是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点点涟漪。

她前几日还偷听到父母在书房又忧心忡忡的说,安家恐会退婚,因安大公子病重。

“世朝不日就要去长安考试,此去路遥,再回来时,也应是你我大婚之时了。今夜正好是皎月及笄之日,所以很想见一下皎月。”

苏皎月一呆,微微吃惊的张着嘴巴,无法相信这是安世朝会说的话,外间传闻安大公子病弱无力,为人木讷孤傲。

“你莫要哄我,你这药罐子,还能跋山涉水去考功名?”

苏皎月笑了笑,说着刻薄的话,却口是心非地搅起了手指。

“你我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自己也是想要你做我妻子的。你将来要嫁给我,我自然不能让你将来的生活比现在还差。若是那样,你还不如不嫁给我。”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要嫁你。”虽是放狠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底气,她搅在一起的手指愈发的纠结,狠狠瞪了他一眼。

安世朝却云淡风轻地笑了,夜风微凉,他低头轻咳了两声,眼前忽见一件秋香色的披风,带着一袭水果的香味,抬眼便见到苏皎月明晃晃的笑容:“披上吧,若是病了,我娘又该心疼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安世朝接过她的披风,却没有收回手,微凉而瘦削的指搭在苏皎月的手心,引得她掌心一阵战栗,还未斥责他无理,身上便一暖,披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那人微冷的指轻轻扫过她的下巴,让她难得娇羞地别开了头。

“披着,若是病了,我该心疼了。”

安世朝一说完这句话,因为隔得近,所以看见了苏皎月微微弯着的唇,他舒了一口气,明白她这时与那时一样,还是爱着他的。

只是这时,他没有辜负她最好的青春。

他拉起她的手,指着远方点亮的第一盏天灯,缓缓说道:“你的生辰,我还未送你礼物。将这千盏天灯寄送皎月,与卿共此生。”

苏皎月抬头,望着漫天随风向着天上那轮圆月而去的灯火,听到他在耳边的一语双关,咬了咬唇,轻轻开口道:“你是真喜欢我?”

“真喜欢。”

“你又没见过我。”

苏皎月探出身子,从水面上托起一盏快要跌进水面的天灯,微微用力,将它送上夜空,身后的人却以手为枕仰躺在小舟中,望着那盏被苏皎月救下的天灯,暖暖道:“谁说我没见过你。你五岁的时候,爬树掏鸟窝,要落下,别人嫌你重,不敢接你,我接住了。七岁的时候,夫子教你写诗,给你布置了一篇文章,你贪玩忘了写,你还真以为是你大哥偷偷帮你补上的?十岁的时候,来我家弄坏了三弟最爱的一幅画,躲在树上哭。十三岁的时候,骑马摔下来,弄断了腿骨,半夜的时候,想喝水,从**摔下来痛晕了,你以为,你是怎么回**的?”

苏皎月完全愣住了,指着安世朝的手哆哆嗦嗦的:“你怎么知道?”

安世朝弯唇笑道:“你现在还觉得我没见过你吗?”

苏皎月眨了眨眼,咬唇道:“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还说要退亲。”

他揉了揉她的头,笑道:“是真怕你成了望门寡。”

她闻言,惊愕的抬头,有些迟疑的说:“我还以为,你是装病呢。”

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无奈道:“谁会喜欢每日躺在**装病呢?”

苏皎月垂眼见到他瘦削如柴的手掌,心口一抽,有些话便脱口而出:“其实,身体有没有病,没有关系,只要心是好的就行了。”她抿了抿唇,说:“出仕入相若是自己喜欢便好,若是真为了我,大可不必。”

她望着,慢条斯理的说道:“你我定亲也非是一年两年,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你身体不好,我也不喜欢那些官场之事,我们成婚以后,就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世而居。”她看了安世朝一眼,“你若不是真心为我,这些话便当做没听过。只要你不退婚,我还是嫁给你的。”

“只是,就光是嫁给我了。”

两人都笑了,苏皎月趴在舟沿上,侧着身枕着脸蛋说:“病秧子,外人都说你呆笨无趣,我怎么觉得你奸猾狡诈呢?”

安世朝笑了笑,没有反驳,反而是打趣的说:“你若这样想,将来做不了官夫人,可怨不得我。”

苏皎月勾唇,促狭道:“病秧子,这话说得,只要我想当,你就考得上似的。”

“也未可知。”安世朝似笑非笑的答了她一句。

难得的,苏皎月没有回嘴,反而是安安静静的说:“我要是想当官夫人,莫说高了位置,七品芝麻官,总是可嫁得的。还跟你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她瞪了他一眼:“我也不是非上赶着嫁你不可了。”

他笑,迎合道:“也是,是我很想娶你。”

苏皎月双颊染红,低下头拨弄潺潺流水,不再说话。

岸上的昔耶与小花见到这一幕景,不觉也相视一笑,小花跳到他的背上,絮絮叨叨的说:“真羡慕苏皎月,什么都不愁,只等着安世朝娶她就可以了。”

她听说现实中的苏皎月虽然苦等安世朝到了二十四岁,可是自打她嫁给安世朝之后,婚后的生活美满至极,若没有安小树溺水那件事,估计她会是世间最幸福的妻子,与安世朝白头偕老。“真羡慕你。”昔耶漠然开口,冷冷道。

小花蹙眉,“羡慕我做什么?”

昔耶不答,小花却狡猾地哈哈大笑,凑到昔耶的耳边,循循善诱的解释道:“你羡慕我,是不是因为我要有一个世间最完美的夫君啊?”

昔耶差点摔倒,稳了稳心神,镇定自若的颔首。

小花脸笑得像一朵向日葵,看着昔耶红得能滴出血的耳垂道:“我也挺羡慕我自己的,有个这么秀色可餐的郎君。郎君,我们今晚上吃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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