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到对方身上更多的缺点,当然,也有优点。这是必然。她伤心时总有伤害自己的冲动。有一次在他租住的地方因为一件小事争吵得十分厉害,她突然将一把直尺朝掌心劈去,当下一道淤痕,缓缓肿起来。他急怒,认为她没有理智,对自己极不负责。而她一味流泪,因为委屈无告,只能通过的疼痛转移纷乱的心绪。她赤足到阳台上不再理会他。他也自顾自回房间做事。过了一会儿她渐渐静了,知道无论如何后来的事错在自己,也觉得无趣,暗暗抚着疼痛的手掌,拿了一本书蜷在沙发上看。她看得认真,便也忘了疼痛和伤心。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气哼哼拉了她受伤的手,拿棉签蘸着消肿药膏细细涂抹,她说不出话,目中酸痛,不知是难过还是情怯。她并不曾料想他会这样做,她以为冷暖自知,他不会多加过问。

“下次生气可以打我,不要自虐。”他端详着她受伤的手掌,一本正经道,“我皮糙肉厚,你打了也解恨。”

她顺势偎在他怀中,猫一般微蜷的姿态,当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算是打过了一回。他环抱着她,风浪过去,他们达成和解。

每一份感情都很不相同。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要去了解对方的脾气、习性,要懂得顺从、宛转。明岐告诫自己。

很多时候,他们在一起都是快乐的。

她也不再固守原先所谓的洁癖、克制。只是水到渠成,连她也觉得那是极自然的事。只是最初的一刻,他一惊。

而后用很轻的声音问她,几乎是很大的不好意思,方才是否令她痛楚。明岐轻声反问,你说呢。他一震,尽力拥紧她,护住她,他的女人,说不出是爱怜还是疼惜。

他另有一些微妙的心思,觉得对她是一种亏欠,因为这种不对等。而枕边的她只是微微阖目,自双颊到颈下,皆是胭脂一般的颜色。她婉顺地攀着他的臂膊,将头枕在他怀中,乌黑的头发衬着雪样的白皙肌肤。她温热的鼻息轻轻撩着他的耳际,她将自己视为新婚燕尔春灯明媚的新妇。他心头滚过一阵战栗,这每一寸光华,这全然的交付,这缱绻的春夜,这欢愉的良宵。可惜他无法说出一句承诺,他想了又想,只是揽紧她,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在爱着。

她未曾伤悲,连一丝自怜也无。中夜时分她醒来——或许是她一直没有睡去。她支身而起,握着他的手掌,细细看着。他睡中模样像个孩子,她噙着笑意,心想自己也是爱着的。时至今日,她才在心里作出决断,悄然一喟,吴嘉南的确是过去了。

二十四岁的夏天,明岐毕业。三年时光不过转瞬。她留在研究所工作,户口继续保留在北京。

林鸥去了气象局,她的男朋友也在那里。林鸥曾经想研究台风,到上海台风所工作。但父母认为这么多年对她的教育支出已太多,早该到她回报的时候。过去林鸥已经许多次因为这个问题与家里闹矛盾。她也曾在梦里几番惊醒,说自己交不出学费,父母不再认她这个女儿。气象局是很好的选择,虽然辛苦,收入却胜过纯粹做研究。人总要保持清醒与冷静,作出理智的妥协。

明岐留在北京,母亲并不赞同。母亲也希望明岐到气象局,她还想象,如果有一天明岐能主持天气预报也是很不错的选择。她说,你知道江临电视台天气预报的播报员月收入多少么?那个小姑娘,刚来的时候束手束脚,紧张得老是出错。如今人长开了,锻炼出来了,气质十分好,工作又体面。你要是过去,哪里比她差?论学历论能力,播报十台天气预报都不成问题。明岐诺诺。

明岐考虑过到南京一处研究所工作,但又觉得北京的种种难以舍弃。她告诉母亲,母校本所的研究机构很好。此外,自己已经恋爱,是一位北京土著男。

这是母亲最不愿看到的——她早就预言,你一个外地姑娘嫁给北京人,难免受委屈。明岐啊明岐,你从小哪里是受得一分委屈的呢?

父亲对明岐的选择向来是尊重支持的态度。后来母亲接受现实。她知道钱浣君也留在北京,明岐至少不会寂寞。

母亲的学校暑假组织教师到北京旅游,母亲说恰好过来看看明岐。明岐转告张元朗,她想安排他们见面。

在母亲的概念中,双方恋爱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并不算定局。而一旦见过家长,便是极严肃的事,需要认真考量。母亲说,你为什么不多看几个人?别人相亲还看十个八个,你到今天就跟吴嘉南谈过恋爱,现在遇到第二个张元朗,你怎么知道他是你最合适的人?因此母亲表示,不想见他。

明岐脾气里有一种坚执。她认为张元朗很好,自己已经接纳,并无兴趣再去看所谓的十个八个。她希望母亲能够明白。于是母亲来到北京的第一天夜里,母女就为这个问题僵持不下。

盛夏的北京酷暑难耐,母亲对旅游无甚兴趣,周末到明岐租住的屋子来,是研究所附近的一间小屋子,约略二十平米,带了一个小厨房。母亲走在楼道里便开始叹息:“你住的地方这么旧,房租还那么贵。”楼道里有老太太在灯下打麻将。三五只宠物犬趴在地上,气味浓重。母亲低声道:“打麻将,养狗,这样的生活也真是……”明岐牵牵母亲的手耳语道:“退休了打麻将养狗也没什么不好。”母亲瞪她:“我就过不来这样的生活。”等到进屋后更是摇头:“这么小的房子,你怎么住?你真是受罪。你们所里没有房子?你要熬到哪一年才出头?”明岐一默,为母亲煮水泡茶。母亲四下看了一番,找出围裙要来做饭。冰箱里存着蔬菜与豆腐。母亲问:“你不吃肉?”明岐道:“平时很忙,经常在所里吃饭,或者在外面吃。”母亲又问:“家里没零食?”明岐答:“现在已经不大吃零食了。”母亲在小厨房切菜,听见女儿这样说,蓦地有些难过。过去在家里,明岐哪里是不吃零食的呢。

夜里看书饿了,就抱着小铁盒子咕吱咕吱吃东西。母亲煮了一碗汤,勉强炒了一个菜,问明岐:“附近没有菜市场?”明岐答:“有的。”母亲道:“买蔬菜少去超市,还是菜市场的好。”明岐笑道:“嗯。只是一个礼拜也只有一两天有空去菜市场。”母亲叹道:“你那位张元朗不来看看你?”明岐面上一红:“他有空就会来。只是我们都很忙。”母亲不再说什么。吃罢饭,母亲命明岐午睡。二人躺下来,明岐把枕头给母亲。**铺着洁净的白色床单,有阳光与洗衣粉的气息。母亲有些感慨,窗帘外市声寂寂。窗前有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母亲抬头看,原来窗下挂着一只白瓷风铃,描着纤细的牵牛。女儿种种细小心思都没有变。母亲想起过去住在顾桥,四时花开,明岐都会采来大束花枝插于壁上、床头。月季、蔷薇、桂花、腊梅。有一度她采来了楝花,那浅紫色、微微发苦的花束,岂料楝花易生虫,到了第二日,花朵当中便生出小小的,绿色的肉虫。惊得明岐乍开手尖叫,从此离得楝花很远。她们很快睡熟。

母亲同意与张元朗见面。

明岐知道母亲大概是最紧张的一个。

吃饭的地方是张元朗来找,在一家杭菜馆。预先定了位子,过去的时候人很多,母亲凑到明岐耳边低语道:“这个地方太贵了。”明岐轻声答:“第一次见面还是要郑重些。”

张元朗这日穿了条纹衬衫,比平常装束严肃隆重许多,明岐有些不好意思看他,只觉他举止有度,眉目清朗,似是初识。

点菜时张元朗将菜单让给明岐母女,母亲又客气地让给他。他自然还是让回来。明岐急忙接过菜单,翻一页征询一下两边的意见。母亲淡淡,只说随你们的意思。张元朗点了一个菜,其余都是明岐做主,平衡两边的口味。

这餐饭吃得很漫长。母亲忽而问:“小张啊,你的房子买好了?”

明岐一愣,想不到母亲会在这时候问出来。倒是他含笑答道:“去年买的,交的首付,在五环那边。”

“多大面积?”母亲依然在问。

明岐有些难堪,轻轻看了眼母亲。

“十平米。”他如实回答。

母亲笑起来:“唉。北京的房子就是这么贵。在北京买这么大房子花的钱,在江临能买别墅了。”她望着女儿,“你舅舅家的别墅好像也就一百多万。”

“妈妈。”明岐始料未及,“哪能这样比呢。”

母亲道:“你们在一起自然有你们的道理,你们觉得好,我也不会多加干涉。只是明岐,你以后准备怎么照顾我们?我和你爸爸生活有保障,只是想常常看到你。难道以后我们要三天五天坐着火车往北京跑?”

明岐小声答:“如果你们愿意,可以住到北京来。我们也可以常常回去。”

张元朗也这样附和,缓解了明岐的尴尬。

母亲放下筷子,目光缓缓转向张元朗:“明岐有没有告诉你,她小时候的事情?她生下来很小,很弱。她爸爸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那时候家境很普通,明岐有时候夜里发烧,镇上医院没有急诊,只有让明岐的爷爷诊治,很苦的汤药灌下去,她哪里肯吃?一面哭一面挣得满脸通红,她从小脾气就这么不好——”

“妈妈!……”

“她三岁的夏天上吐下泻,病得很厉害,她爷爷说孩子太小,吃多了药不好,就给她针灸。应该是很疼的,她哭得特别厉害。那时候我也哭……她长大些身体好不容易健朗起来。高考前学习压力大,走楼梯时晕倒了,直直滚下去跌在那里,自己都不知道。还是邻居看到了扶起来送到医院去……张元朗,我其实很想让明岐留在身边,找个安稳工作。但既然明岐看准了你,认定了北京的生活,我也不多说了。刚才那么问你也别上心。只希望……你们好好在一起,明岐少吃些苦。明岐脾气硬,心地是纯正的,这点你放心。男孩子气量大些,不要跟她计较……”

母亲说到这里,蓦地伤心起来,低头喝水,不再作声。

张元朗素来不擅表白,只说“放心”。

三人沉默。还是明岐轻轻对母亲说:“别担心,我很好。他待我也很好。”

“很好就好。”母亲恢复常态,微微笑道,“快吃菜,都凉了。”

明岐恍惚,举箸难定。还是张元朗为她续满茶水,问她要不要喝汤。周围食客渐渐散去,只有他们这一桌吃得最慢。明岐盯着面前的杯盘碗盏,想着母亲方才的一番言语,心头只是痛楚,手里的竹箸只是机械地拣着面前一盘甜羹里的鸡头米吃。最后一碟水果送上来,母亲和张元朗纷纷起来付账。母亲规矩多,认为这顿饭无论如何都该是长辈请客。张元朗的道理是在北京,自己理应是招待一方。明岐碰碰母亲,示意让张元朗去。母亲却转而瞪女儿道:“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明岐看两边僵持,便笑:“那我去付账吧?”说罢径自去了柜台。

三人离开餐厅,张元朗送明岐母女回住处。车窗外是北京沉沉的夜色,暑气散去,槐花随着晚风轻轻拂落,远远望去好似满街砌雪。这街道,这红墙,这庙宇,这楼台,这流水,这市井,明岐皆是再熟悉不过。她轻轻握着母亲的手,相同的温度。母亲忽而笑道:“那边是地坛?那年你爸爸在香山植物园考查,不就是带你到这里玩过么?”

那是十余年前的事,父亲还在南京教书,到香山植物园考查学习半年。放暑假的时候明岐母女也过去,那是明岐第一次到北京,住在香山。父亲工作忙,日常并没有空暇领着妻女四处游览,母亲每日也只是在父亲的住所炊煮浣洗。明岐抱膝坐在阶前,仰头望见云空之中倦懒的鸟群。云层随风缓缓移动,在地上投下浅淡的阴影。蝉嘶如雨,此起彼落。母亲切了西瓜叫明岐去吃,明岐嘴上应着,却依旧抬头看云,看鸟。后来有一天,父亲得空,说要带明岐出去玩。

“去哪里?”

父亲笑:“咱们去地坛好不好?”

“好的。”跟着父亲,去哪里都是好的。明岐问母亲,“妈妈去不去?”

母亲笑道:“这天还热着,我可不想往外走。你们去吧。”

父亲牵着明岐的手,明岐穿着白衫蓝裙——那是她小学里的校服,也是她珍爱的衣裳,每每有她认为的郑重场合,她便会穿出来。母亲摇头:热不热?她希望明岐穿短衫短裤。明岐顶着满脑门的汗水,严肃地摇头:不热。

父亲带她乘公交,她已经长到买全票的个子。父亲很高兴,含笑抚着女儿的额发。车内拥挤,有人给明岐让座,明岐又把那个位子让给了另外一位老奶奶。

明岐望着窗外的风景,时时发问。父亲便轻声解释,那是故宫的神武门,那是北海,那是景山,也就是崇祯皇帝自尽的地方。明岐一默。

那时候的地坛还是个安静的园子,夏季的栾树开了满枝细碎的黄花,有的花谢了,结出小小的嫩青色的果子。父亲说,等到秋天的时候,这果子会变黄,落下来。明岐笑道:这就是史铁生写的,“灯笼果”么?父亲点头笑答,正是的。

在地坛内闲闲走着,父亲采撷了几种植物压在随身携带的标本架内带回。明岐已经记不清究竟是哪几种植物,只记得父亲专注的神情,以及匝地的浓荫。

回去的路上父亲去了一家旧书店。明岐喜欢那里浓厚的书纸气息,父亲找书的当儿,她一个人在店内闲逛。头顶上一盏风扇吱吱转着。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迅速且娴熟地捆着书本。明岐踮足,仰头望架上那些蒙了尘灰的旧黄书籍,心里有安宁。转顾父亲,已经挑好了书,是几册很厚的植物图谱。父亲双手捧书,小心地掀开脆黄的纸页,这个动作对明岐影响很深,明岐日后翻书也是这样的姿势,仿佛稍稍用力,纸张便会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