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二年(公元927年)三月十六日,后唐都城洛阳夹马营的一座府宅内,香烟缭绕。缭绕的香烟中,观世音菩萨的佛像显得庄重而神秘。佛像并不大,但一双佛眼却慈善而凝重。佛眼透过袅娜的香烟,笼罩着那位双膝跪地的祈祷者。

祈祷者缓缓地抬起了头。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看他的面貌,似乎比观世音还要亲善。圆圆的脸,温柔的鼻子,眉宇间透着一团和气,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位乐善好施者。而实际上,

他却是一位能征惯战的将军,姓赵,名弘殷,时任后唐飞捷指挥使。

赵家祖居涿郡(今北京市西南),是世世代代的官宦之家。赵弘殷的曾祖赵脁,曾在唐朝先后任过永清、文安、幽都令;祖父赵珽,担任过御史中丞一职;父亲赵敬,历任营州、蓟州、涿州刺史。赵弘殷靠着一身过硬的骑马射箭功夫,曾带着五百人在黄河边上救过后唐庄宗李存勖一命,故而博得了一个飞捷指挥使的武职。此职是统帅皇帝亲军的,可见李存勖对他的器重和信任。虽然,李称帝之后,赵弘殷失去了信臣的地位,但职务却也未变。

一个大将军,为何要跪在观世音菩萨的佛像前焚香祷告?他究竟要祷告什么?

原来,内室里,赵弘殷的妻子杜氏正在努力地要把腹中的胎儿生出来。赵弘殷是在为妻子生产而祈祷。

一般人作如此祈祷,无外乎有两大内容,一是祈祷妻子生产顺利,二是祈祷妻子最好能产下一个男孩。但赵弘殷不同,他的祈祷还有第三项内容,那就是:无论妻子生男生女,都千万别过早地夭折。

这似乎有些奇怪,更似乎有些不近情理。妻子尚未生产,赵弘殷为何就想到了夭折一事?原因是,在此之前,赵妻杜氏曾产过一女,但不久便夭折了,后来,杜氏又产下一儿,赵弘殷高兴得不得了,为儿取各“匡济”——“匡济”乃匡济天下之意,从此不难看出赵弘殷自己的远大志向及对儿子的莫大期望——但匡济刚满周岁,就又夭折了。

赵弘殷是一个带兵的将军,随时都有战死沙场的可能。如果妻子杜氏所生儿女(尤其是儿子)都像过去那般一个接着一个地夭折,那他岂不就有断子绝孙的危险?故而,杜氏在内室紧张地准备生孩子,赵弘殷在外屋的祈祷也很不轻松。他既希望观世音菩萨能够保佑杜氏顺利地产下一儿,更希望观世音菩萨能够保佑他的儿子平安长大、成人,从而了却他的心愿。从这个意义上説,外屋的赵弘殷比内室的杜氏还要紧张。瞧瞧,才三月天气,赵弘殷脸上沁出的汗珠便有黄豆粒那么大了。

其实,赵弘殷在观世音的面前也只跪了约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他就“腾”地站了起来,因为他听见了从内室里传出的婴儿的哭声。只是那哭声太过清脆,像是发自女婴之口。所以,赵弘殷起身之后,一时怔住了。

产婆从内室走出,来到赵弘殷身边,笑容满面地言道:“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夫人平安,少爷也平安……”

“少爷?”赵弘殷大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产婆,“你是説,夫人为我生了一个儿子?”

“可不是,”产婆讨好地道,“少爷足足有七八斤重,长得方面大耳,一看便知是大福大贵之人!”

产婆话未落音,赵弘殷已经奔到了内室的门口,但旋即,他又跑回到产婆的跟前,先是冲着观世音佛像虔诚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向产婆表示感谢,并叫产婆去管家那里领赏钱,接着甩开大步,跨进了内室。

赵弘殷跨进内室的时候,仿佛看见满屋皆为红光盘绕,红光中还飘散着一股股让人沉醉的异香。更为奇妙的是,杜氏怀中的那个婴儿,从头到脚都呈现出一种耀眼的金色。这种金色三日之后才退。

且説赵弘殷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入内室之后,又一步跨到了床前,目光定定地望着杜氏的怀中,仿佛杜氏怀中的婴儿与他赵弘殷没有什么关系。

杜氏颇为诧异地问道:“将军,你这是何意?”

赵弘殷动了动双唇:“夫人所生……果然是儿子?”

杜氏展开怀中的婴儿,露出婴儿腿间那“宝贝”,道:“将军请仔细观瞧……”

“果然是儿子,果然是儿子!”赵弘殷有点忘形,声音略略大了些。婴儿似乎很敏感,顿时“哇”地哭起来。慌得赵弘殷“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嘴里还言道:“为父该死,竟然吓着了我儿……”

杜氏将**送入婴儿嘴边,婴儿一会平静了下来。赵弘殷盯着婴儿对杜氏言道:“夫人又辛苦了一回……”

杜氏轻叹道:“辛苦不辛苦没什么,但愿这孩子万事大吉啊!”

赵弘殷不禁又想起那夭折的一子一女来,杜氏也默然不语。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重,还多少有点感伤。只有那小婴儿,安然地闭着双目,全然不把屋内的凝重和感伤当做一回事。

第二天,赵弘殷为自己新生的儿子取名“匡胤”。“匡胤”是匡救后世的意思,与夭折的那个“匡济”的名字的含义大同小异。给儿子命名之后,赵弘殷又有些后悔:第一个儿子取名“匡济”,刚满周岁便夭折了,第二个儿子取名“匡胤”,岂不是有不祥之嫌?

赵弘殷把这种后悔对妻子説了,并有意为儿子另起一个名儿。杜氏却不以为然,她对赵弘殷言道:“何必为胤儿改名?人的寿数自有天定,与名号何干?”

赵弘殷平素是很尊重妻子意见的。杜氏既然这么説,他也就取消了改名的念头,只是心中始终忐忑不安。

不过,话又説回来,杜氏虽然认为人的寿长命短“自有天定”,但对赵匡胤的呵护却从不敢大意分毫。不仅如此,她还叫丈夫去买两个伶俐的丫环来共同伺候赵匡胤。赵弘殷倒好,一下子买来了六个丫环。一天到晚,无论何时何地,赵匡胤的身边都至少有两个丫环在守

护。纵然如此,周岁以前的赵匡胤也不大不小地生了几场病。赵匡胤每一次生病,都唬得赵弘殷和杜氏战战兢兢。有一回,赵匡胤发了半天烧,却吓得赵弘殷也一连三天高烧不退。

然而,赵匡胤自己却按照固有的规律在一天天地长大。八个月的时候,他开始蹒跚学步,长到十个月,他就已经能清晰地喊“爹”、“娘”了,个头明显的比同龄小孩要高出一大截。

眼看着,赵匡胤就要满周岁了。赵弘殷的心中不禁惶恐起来。为何?赵弘殷的第一个儿子就是在满周岁后不幸夭折的。

赵弘殷向妻子建议道:“夫人,我以为,就不要给胤儿抓周了……”

杜氏不同意:“将军,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与抓周何干?”

杜氏虽为女流之辈,但比丈夫更有主见。赵弘殷最后道:“那就听夫人的吧!”

所谓“抓周”,即是在小孩满周岁那一天所做的一种游戏。让小孩坐于某处,面前摆放着一些不同种类的东西让小孩伸手抓,小孩第一次抓住何物,便可据此推测小孩将来是何人。比如,小孩第一次抓到的是食物,那这小孩以后就是一个好吃鬼,如果第一次抓到的是书本,那这小孩长大后就能考取功名。

抓周既然是游戏,真正相信它的人并不多,但有些父母却对此十分认真,赵弘殷和杜氏就是这样的人。可惜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赵匡济就是在抓周后的第二天突发高烧,第三天即离他们而去,所以,赵弘殷对抓周一事心中发憷。

赵匡胤满周岁的那一天终于来了。抓周的时候,赵弘殷在儿子的面前放了一大堆东西,有吃的、玩的、用的……数书本最多。赵弘殷拿了五六本书放在距赵匡胤最近的地方。很明显,赵弘殷希望儿子的小手第一次就抓到书本。

但赵匡胤没有去抓书本。确切説,他什么也没有抓,两只小手只是在身前舞动,可就是不抓。

赵弘殷有些急了:“胤儿,你倒是快点抓啊……”

杜氏瞧出了点名堂:“将军,你看胤儿在看什么?”

可不是吗?赵匡胤一对小眼珠子滴溜溜地朝着赵弘殷的身后瞅。赵弘殷身后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柄剑。那柄剑曾握在赵弘殷的手里多次征战沙场。

赵弘殷皱了皱眉,然后吩咐仆人道:“将剑取来,放在少爷面前。”

説来也怪,仆人刚把剑放在赵匡胤的面前,赵匡胤的双手就“扑”地抓住了剑鞘,且一只小手还慢慢地摸到了剑柄上,似乎是要将剑从鞘里拔出来。再看赵匡胤的脸,明显的有一种满足的神情。

“夫人,”赵弘殷又皱起了眉,“这孩子,好像有点奇怪……”

杜氏却不以为然:“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喜欢舞刀弄枪,胤儿自然也就喜欢剑。”

是啊,第一个儿子赵匡济倒是在抓周的时候抓着了书本,但周岁就死了。説不定,胤儿舍书抓剑,是个好兆头呢。

尽管如此,在赵匡胤抓周之后,赵弘殷的心也还是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他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也过去了,赵匡胤在茁壮地成长着。而且,自满周过后,赵匡胤好像从未得过什么病。赵弘殷这才略略安下了心。杜氏也常常自觉不自觉地看着赵匡胤的身影微笑。

到了后唐长兴三年(公元932年)春,赵匡胤已经六岁了,小小的身子骨,结实得就像一头小牛犊。他曾偷偷地溜出家门,将一个**岁的男孩揍得鼻青脸肿。赵弘殷知道后,本想好好地惩罚赵匡胤一顿的,可杜氏却道:“胤儿能将比他大的孩子打败,説明胤儿有出息。”杜氏这么説了,赵弘殷也就不便对赵匡胤动手了,加上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即使杜氏不劝阻,恐赵弘殷也不会把儿子怎么样。最终,赵弘殷自己亲自到被打的那个男孩家里赔礼道歉后,才算了事。

然而,有一回,赵弘殷实在忍无可忍了,硬是当着杜氏的面,狠狠地打了赵匡胤一巴掌。原因是,赵匡胤在家里拿木棍当剑耍,将一个仆人的脸戳了好几道血口子。

赵弘殷打赵匡胤的时候,杜氏流泪了。赵弘殷连忙对杜氏道:“夫人,不是我狠心……他才这么一点大,就如此胡闹,将来又会如何?”

杜氏抹了抹眼泪道:“将军,送胤儿去念书吧。”

赵弘殷自然没有意见。就这么着,六岁的赵匡胤,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涯。

教赵匡胤读书的,是一位姓陈的先生,年岁虽不是很大,但长得瘦骨嶙峋的,又有一把较长的胡子,所以一眼看上去,便颇有一副老学究模样。

陈学究教书在洛阳一带小有名气。然而他名气再大,似乎也奈何不了赵匡胤。与赵匡胤同学的有七八个小孩,陈学究在台上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时候,那七八个小孩都诚惶诚恐地盯着陈学究,生怕听漏了一个字。而赵匡胤却拿一只眼睛瞥着陈学究的胡须,另一只眼睛瞟向窗外,看窗外行人匆匆或鸡飞狗跳。陈学究发现了,提问赵匡胤,赵匡胤站起来,一脸的茫然,又一脸的无辜,弄得陈学究哭笑不得,只能连説几句“不可教也”了事。

最让陈学究哭笑不得的是在一个阴天的上午。陈学究讲解孔子,讲解得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在陈学究的口中,孔子简直就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圣人。就在陈学究将要结束自己的讲解时,赵匡胤突然起身问道:“先生,那孔圣人会骑马吗?”

陈学究一愣,支支吾吾地言道:“孔圣人……经常乘坐马车出游……”

“先生,”赵匡胤紧接着问道,“那孔圣人会舞剑吗?”

陈学究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还是言道:“孔圣人……看过别人舞剑……”

赵匡胤“扑哧”一声乐了:“先生,那孔圣人一不会骑马二不会舞剑,什么本事也没有,如何能称做圣人?只不过是一个能认得几个字的小老头罢了,先生这么起劲地夸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与赵匡胤同学的七八个小孩也大着胆子笑起来。陈学究一时很是难堪,手中的戒尺举起多高,但终究没有打向赵匡胤。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赵匡胤的父亲毕竟是当朝的将军,陈学究不能不有所顾忌。

陈学究找到赵弘殷道:“将军大人,贵公子无心读书,又目无尊长,还肆意贬损先贤,陈某无能,实在难以教导,还是请将军大人将贵公子领回。”

慌得赵弘殷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并再三请求陈学究留下赵匡胤。陈学究似乎已拿定主意,非要将赵匡胤辞退。最后,杜氏説了一句话,终于使陈学究改变了主意。杜氏言道:“胤儿在你那里上学,我们付你双倍学费。”

陈学究在教书上虽有名气,但家境却也清贫。听了杜氏的话后,他勉强地点了点头道:“……请将军和夫人多多地管教贵公子!”

赵弘殷回家后,便追问赵匡胤是如何得罪陈学究的。赵匡胤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説出原委。赵弘殷大惊道:“难怪陈先生生气……你如何能这般侮辱孔圣人?”

“我没有侮辱孔圣人!”赵匡胤昂起头,“孩儿説的是实话,也是心里话。那孔圣人既不会骑马又不会舞剑,就算不得有什么真本领!”

“大胆!”赵弘殷大喝一声,举手就要打向儿子。杜氏忙道:“将军息怒!妾身以为,胤儿所言也不无道理!”

赵弘殷长叹一声道:“夫人啊,我倒是会骑马会舞剑吧?可到现在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将军吗?我是希望胤儿能够好好的读书,将来会有一个好的前程啊!”

杜氏却道:“人各有志,岂能勉强?何况胤儿尚小,能认识几个字也就是了。”

于是赵匡胤就继续跟着陈学究念书识字了。还同过去一样,无论陈学究讲什么,赵匡胤都三心二意。好在赵匡胤也不多説话,只静静地坐在窗边。陈学究呢,只当没有赵匡胤这么一个学生,甚至看都懒得看赵匡胤一眼。

然而,出乎陈学究意料的是,每次考试,赵匡胤的成绩并不很差,有一回,赵匡胤甚至考了个第二名。赵匡胤有如此成绩,如果陈学究戴有眼镜的话,那当真要大跌眼镜了。

日出日落,冬去春来。一转眼,赵匡胤八岁了,已经念了两年书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赵匡胤不得不中断了学业。

那是一天下午,赵匡胤依旧坐在窗边有心没心地听着陈学究讲课。倏地,赵匡胤发现,窗外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几个军士正在逗弄一匹马。赵匡胤一时兴起,便假装肚子不舒服,要出去方便。陈学究“嗯啊”一声,赵匡胤就飞也似地跑出了屋子。

赵匡胤一口气跑到了那匹马的近旁。几个军士恰巧是赵弘殷的手下,其中有认识赵匡胤的,便迎上来打招呼。赵匡胤问是怎么回事,一军士回答:这是一匹北方来的马,未曾驯服过,我们正在试图驯服它。

一军士爬上马背,另一军士紧紧地拽住缰绳。刚开始,那马还挺老实,动也不动,可突地,那马长嘶一声,两只前蹄刨起多高,马背上的军士“咕咚”一声便摔倒在地,摔得满嘴都是泥。若不是拽缰绳的军士卖力气,马早已不知跑到哪里了。

另一位军士不服气,身子一纵就跃上了马背,姿态十分潇洒。可惜的是,他刚一跃上马背,那马就四蹄乱蹶,一会儿甩头,一会儿耸臀,甩得他“嗷嗷”直叫,耸得他魂飞魄散,最终,他惊呼一声,十分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一头栽在马下。好半天,在同伴的帮助下,他才“哼哧哼哧”地爬起身,爬起身之后,他呲牙咧嘴地言道:“胡马野性太重,诚不可驯也!”赵匡胤看得心痒,不觉前趋一步道:“我来骑它试试。”

一军士忙道:“公子切莫拿此开玩笑,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

其他军士也纷纷劝阻赵匡胤。赵匡胤却满不在乎地言道:“不就是一匹马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説着话,赵匡胤就来到马下,试图爬到马背上去。可是,他虽然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出一截,但站在马前,却显然太过矮小。凭他一个人要想骑上马背那是不可能的。

赵匡胤叫一个军士抱他上马。那军士畏畏葸葸地不敢答应。赵匡胤眼珠子一转道:“我只是到马背上去坐一坐,然后就下来,还不行吗?”

那军士迟疑了一下,最终将赵匡胤抱上了马,但两只手却紧紧地扶着赵匡胤。赵匡胤言道:“你把手拿开,你这样扶着我不舒服。”

那军士犹犹豫豫地拿开了手,可始终站在马肚子的旁边。赵匡胤得意地叫道:“你们看,这马不是挺老实吗?”

是呀,赵匡胤在马背上一会儿顺骑、一会儿倒骑,还时不时地拍拍马屁股,那马却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

几个军士面面相觑。一军士言道:“真是奇怪呀!这马好像认识赵公子似的。”

赵匡胤趁机对握缰绳的军士道:“把缰绳给我,我骑它蹓跶蹓跶。”

那军士下意识地将缰绳交给了赵匡胤。令军士们又感到惊讶的事情发生了。赵匡胤一抖缰绳,那马竟然缓步徐行起来。几个军士一边跟在马的后面走,一边咂咂称奇不已。

但很快,几个军士便大惊失色了。那马走着走着,突地昂首一叫,接着便撒开四蹄,狂奔疾跑起来。吓得那几个军士一边大叫“赵公子”一边拼命地追赶。可人的双腿是跑不过马的四蹄的。眼看着,那马就驮着赵匡胤跑出很远了。

令人奇怪的是,那马一开始是朝着陈学究家的方向跑去的,接着便围着陈学究的家转起圈来。那几个军士前堵后追,想把马截住,可马不理会,只顾由着性子转圈。几个军士又不敢硬拦,只能惊慌失措地大呼小叫。

正在屋里讲课的陈学究听到了呼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想出去看个究竟。巧的是,陈学究刚迈出屋,那匹马就呼啸而至。吓得陈学究“啊呀”一声怪叫,慌忙转身躲避。躲是躲过去了,但陈学究在情急之中却闪了腰,还扭了脚,他只能痛苦地坐在门槛上“哎哟哎哟”地呻吟。

几个军士顾不得什么陈学究,依然慌慌张张地试图将马阻住。大约有半个时辰光景,那匹马终于在几个军士的身边停住了。马同几个军士一样的累,都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过马并不是几个军士拦住的,而是马背上的赵匡胤用缰绳勒住的。

当几个军士提心吊胆地向马围拢过去的时候,赵匡胤正在马背上同马赌气:“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见赵匡胤安然无恙,几个军士这才把心从嗓子眼儿放回到了肚里。有一个军士可能累得虚脱了,居然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赵匡胤“嗖”地从马上跳下来,几个军士张大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瞪着赵匡胤。赵匡胤都被瞪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你们,为何如此看我?”

一军士问道:“公子适才一直骑在马背上?”

赵匡胤回道:“那是自然。这匹马想跑,我就索性让它跑个够!”

那军士竖起大拇指道:“公子真乃神人也!”

就在这时,陈学究看到了赵匡胤,想抓住他,可腰腿都疼得厉害,只得扯开嗓门儿叫道:“赵匡胤,我陈某即使饿死,也决不再让你踏入学堂一步!”

陈学究当然没有饿死。他一瘸一拐地找到了赵弘殷。赵弘殷满面惭色地言道:“小儿太过调皮,真是委屈陈先生了。”

赵匡胤便失了学,不过也没有挨父亲的打。这倒不是因为杜氏从中帮衬,原因是,当时的赵弘殷已经没有多少心思来管教儿子了。国家形势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后唐明宗李从后唐庄宗李存勖的手里夺过江山、做了几年皇帝之后,死了,他的儿子李从厚继位,史称后唐闵帝。然而,李从厚只当了一年的皇帝,就被凤翔节度使李从珂杀死。李从珂杀死李从厚之后,自立为帝,是为后唐末帝。但李从珂的好景也不长。李有一个女婿,叫石敬瑭,时任河东节度使,见几年之内,皇上换了几茬,便也滋生了做皇帝的念头。只是当时的石敬瑭,其势力还无法与李从珂相抗衡,无奈之下,石敬瑭就屈膝投靠北方的契丹族。

为了获取契丹国辽太祖耶律德光的支持,石敬瑭许诺説:只要能做上皇帝,除每年向契丹贡献三十万匹帛及金银珠宝外,还将河北、山西一带的燕云十六州之地割让给契丹。耶律德光高兴了,立即派兵赶走李从珂,在汴梁册立石敬瑭为皇帝,国号为“晋”(史称“后晋”,石敬瑭即后晋高祖)。

石敬瑭在契丹的帮助下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皇帝,但却只是一个儿皇帝。耶律德光在册封石敬瑭为皇帝的文表中明明白白地写道:“我待你就像待我的儿子,你待我就像待你的父亲。我国与你国应永结为父子之邦!”

四十五岁的人给三十五岁的人做儿子,当真是奇哉怪哉。只有石敬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后晋的皇帝宝座上还坐得有滋有味的。

赵匡胤年纪尚小,还不懂得什么国家和民族的大业。赵弘殷虽然一把年纪了,但面对变幻莫测的形势,却也只能在家里长吁短叹。

杜氏问赵弘殷:“这世道变来换去的,什么时候才有个终结?”

赵弘殷回答妻子道:“夫人不知道,为夫又焉能知晓?”

亏得赵弘殷还算是个较稳重的人,没有参与到朝代更换的变乱中去,不然,赵家的光景就实难预料了。

朝代更换了,赵弘殷的职位依旧,由后唐的指挥使变成了后晋的指挥使。只是后晋的都城在汴梁,赵弘殷只得举家离开洛阳。这时候,赵匡胤已经十岁了。

赵家迁到汴梁之后,生活还算安定。赵弘殷便对杜氏言道:“我想找个先生让胤儿继续念书。”

杜氏没有意见,但赵匡胤有意见。赵匡胤对杜氏言道:“娘,孩儿不想念书,孩儿想学骑马射箭!”

杜氏连哄带劝道:“胤儿,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叫你爹教你骑马射箭。”

没奈何,赵匡胤又一次地被父亲牵着手领到一位教书先生的家里去了。赵弘殷警告儿子道:“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再胡乱惹事,我就揍死你!”

赵匡胤笑着回道:“你要是揍死我,你就没有儿子了!”説得赵弘殷两眼直发愣。

这回的教书先生姓辛,名文悦,比洛阳的那个陈学究要年轻许多。据説,辛文悦曾参加

过进士考试,而且差一点就考中了。不知为什么,赵匡胤一见到辛文悦,便有一种亲切感。而辛文悦见到赵匡胤,也很是喜欢。辛文悦对赵弘殷言道:“贵公子日后定当大富大贵!”

赵弘殷勉强笑道:“我儿若能在先生处多认识几个字,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匡胤接话道:“爹请放宽心,孩儿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説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赵匡胤虽然对辛文悦颇有好感,但当辛文悦慢条斯理地讲授《四书》、《五经》的时候,他依然是心不在焉的,甚至还会趴在书桌上打盹。

辛文悦问赵匡胤道:“你天资聪慧,为何对读书不感兴趣?”赵匡胤回答得很干脆:“读书无用!”

“那么,”辛文悦继续问道,“你以为何物有用?”

赵匡胤不假思索地言道:“骑马,射箭,舞刀,弄枪!”

“好!”辛文悦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辛文悦自己并不懂武艺,但他有位江湖朋友却颇通武艺,尤其擅长骑马射箭。从此,只要那位江湖朋友在家,辛文悦便把赵匡胤领去习武。那位江湖朋友也很喜欢赵匡胤,于是就将一身武艺倾囊传授。这样,赵匡胤在汴梁便有了两位老师,辛文悦教他习文,那位江湖好汉教他习武。赵匡胤本对习文不感兴趣,可自从习武之后,他对读书的兴趣也日益浓厚起来。

赵弘殷并不知道赵匡胤习武一事,但见儿子的功课越来越上进,心中很是高兴,于是就常常叫儿子带些吃的用的东西给辛文悦以示感谢。杜氏也欢喜异常地对丈夫言道:“胤儿长大了,真的懂事了!”

懂事了的赵匡胤进步很快,尤其是在武艺方面。十八般兵器,他几乎都能耍弄一番,特别是马上射箭功夫,简直可以説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有一回,他骑在马上,一箭射出,竟然将百步之外的一枚悬于树枝上的铜钱射飞。惊得那江湖好汉半天没説出一个字来。事后,江湖好汉找到辛文悦言道:“那枚铜钱,那么远的距离,甭説是在马上了,就是立于地面,我也未必有把握射中啊!”

赵匡胤在读书上的进步虽然没有在习武上的进步快,但成绩也不差。有一次,赵弘殷夫妇与儿子在一起吃饭,吃饭的当口,赵弘殷抹了一下嘴唇言道:“胤儿,你跟着辛先生已读了一年多的书了,今日我来考考你,如何?”

因为赵弘殷没什么学识,所以杜氏就十分惊讶地望着丈夫问道:“你,想考考胤儿?”

“当然。”赵弘殷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我考题都准备好了。”

“考吧。”赵匡胤仿佛胸有成竹,“请父亲大人出题。”

赵弘殷先是呷了一口酒,然后清了清嗓子,接着看着纸条念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胤儿,这句话出自何书啊?”

“出自《周易》。”赵匡胤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意思是,大自然按照它本来的规律强有力地运动着,君子应该像这种运动一样,自强不息、奋发向上!”

杜氏虽不知道《周易》是何书,也不知道儿子所言是否正确,但还是由衷地赞叹道:“胤儿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赵弘殷眨了眨眼睛,又呷了一口酒,然后言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胤儿,这句话又出自何典啊?”

“语出《诗经》。”赵匡胤的回答还是那么利落,“它的意思是,普天之下的土地,都归天子所有;四海之内的百姓,都是天子的臣民。父亲大人,孩儿説的对不对?”

“完全正确!”赵弘殷激动得差点站起身,“胤儿确实出息了!”

赵匡胤倏地嬉皮笑脸起来:“爹,孩儿都回答正确了,你不应该给孩儿一点赏赐吗?”

“説吧,”赵弘殷十分爽快:“你要什么?”

赵匡胤走到父亲身边,也不答话,抄起酒壶将杯子斟满。赵弘殷正要夸奖儿子有孝心呢,却见赵匡胤端起酒杯“吱溜溜”地将酒喝进了自己的肚里。

赵弘殷惊道:“胤儿,你小小年纪,如何能饮酒?”

赵匡胤咂巴咂巴嘴唇道:“爹,孩儿不想要别的赏赐,只想喝三杯酒……”

赵弘殷很为难地看着杜氏。杜氏接过酒壶一边斟酒一边言道:“胤儿这小小的要求,不算过分。”

赵匡胤笑了,喝干了母亲斟的酒。赵弘殷不甘落后,也亲自将酒杯斟满递到儿子的手中。

三杯酒下肚,赵匡胤若无其事。赵弘殷瞠目谓妻道:“莫非胤儿是天生的海量?”

杜氏笑嘻嘻地言道:“妾身以为,胤儿以后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比他爹要强!”

赵弘殷大笑道:“但愿夫人所言都能变为现实啊!”

赵弘殷説完就踉踉跄跄地回房休息了。他已经不胜酒力了。杜氏余兴未尽地对赵匡胤言道:“胤儿,看来你真的读了不少书啊!你爹考你,竟然难不住你!”

赵匡胤“嘿嘿”一笑道:“娘,爹所出的那两道考题,昨天就被我发现了,我事先从辛先生那儿得到答案,爹自然就难不住我了!”

“啊?”杜氏一怔,思索了老半天,终也没有思索出儿子所言究竟是真还是假。

但不管怎么説吧,在赵弘殷夫妇的眼里,儿子赵匡胤已经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了。

至于这知识和文化的水平到底有多高,恐怕只有赵匡胤自己才能説清楚了。

然而,在后晋天福三年(公元938年)的夏天,也就是赵匡胤十二岁的时候,赵匡胤又失学了。前后算起来,赵匡胤在洛阳读了两年书,在汴梁也是读了两年书。

赵匡胤在洛阳失学是因为他骑马吓着了陈学究。而他在汴梁失学则是因为辛文悦不见了。确切説,辛文悦在汴梁城里失踪了。连官府的公差都找不着辛文悦的去处。

官府的公差为何要找寻辛文悦?原因是,辛文悦的那位江湖好汉朋友其实是一位专门从事剪径(拦路打劫)行当的大盗。因武艺超群,他每每得手,而得手后的财物,大半藏匿于辛文悦处。换句话説,辛文悦以教书的身份做掩护,专门替那位江湖朋友窝藏赃物。所谓常在河边走,不能不湿足。辛文悦的那位江湖朋友终于在一次行劫时出事了,被官府逮着了。虽然那位江湖朋友被关进牢后不久就自杀身亡,但辛文悦闻之,也不敢大意,为安全起见,还是裹起细软溜之大吉。果然,没有多长时间,官府就根据蛛丝马迹追查到了辛文悦的头上,只是辛文悦的家里早已经空空如也了。

赵弘殷就是在官府开始追查辛文悦的时候才得知此事的。他不无感慨地对杜氏道:“真没有想到啊,那辛文悦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又饱读诗书,却竟然与强盗为伍,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杜氏却十分平静地言道:“世道混乱,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什么样的事情也都会发生。”

赵匡胤得知辛文悦失踪的真相后,虽然不无惊异,但在内心深处,却也是对辛文悦充满感激的。没有辛文悦,他那种强烈的学武愿望就无法得到满足。这种发自内心的感激,赵匡胤一直珍藏着。直到做了皇帝之后,赵匡胤又见着辛文悦了,这种感激也没有消退多少,以至于,他因此还与自己的宰相彻底闹翻了脸,并因此为自己的猝死埋下了祸根。当然,这是后话。

辛文悦失踪了,赵匡胤无学可上了,赵弘殷便又想着为儿子重新物色一位先生。赵匡胤知道后,高低不同意。他情知跟父亲説没什么用,便缠着母亲道:“娘,您对孩儿説过,等孩儿长大了,就叫爹教孩儿练武。现在,孩儿已经长大了,娘不能説话不算数的……”

赵匡胤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因为个头高身体壮,一眼看过去,也像个小大人了。杜氏见儿子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读书,于是就劝丈夫道:“世道不太平,就让胤儿跟你学几招功夫防身吧。不然,一个将军的儿子连一点武功都不会,别人也会笑话的。”

赵弘殷觉得妻子所言不无道理,也就暂时打消了让儿子继续读书的念头。更何况,练习武艺,应从小做起,等儿子真正长大了再想教他武艺,恐怕就迟了。殊不知,赵匡胤当时一身的武艺,已经不在乃父之下,只是尚欠几分火候而已。

赵弘殷问儿子希望学练何种武艺。赵匡胤回答:想学练骑在马上耍剑。

骑在马上仗剑劈刺,是赵弘殷武艺中的强项,又是那位江湖大盗的弱项。故而,赵匡胤自然就想把父亲的高招学到手。

因为驭马的技术较高超,所以赵匡胤学练马上剑术就没有多少困难。在父亲精心指导之下,只两个月左右时间,赵匡胤在马背上舞剑就很像模像样了。

赵弘殷在杜氏的面前夸赞道:“胤儿这小子就是聪明,一点就通,一学就会。若是他再大上几岁,我在马背上恐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如果赵匡胤在父亲的面前卖弄骑马射箭之术,恐赵弘殷就要更加地自愧不如了。好在赵匡胤虽年少,却也颇有城府,连着好几年,赵弘殷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会有那么出众的箭术。

就在这一年(后晋天福三年,公元938年)的年底,赵匡胤结识了一帮年龄相仿的朋友。这帮朋友对他日后的事业起了很大的作用。

朋友自然是在社会上结识的。一开始,赵弘殷不允许儿子随便外出。在赵弘殷看来,儿子年少,又懂了些武艺,若是常在外面走动的话,説不定就会惹出什么事端来。然而赵弘殷不可能整天都呆在家里看着儿子。他好歹也是后晋的一个指挥使,虽然并没有得到当朝皇上石敬瑭多么的器重,却也需要常常到朝中去公干。这样一来,赵弘殷就总有不在家的时候。赵匡胤就是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得以外出玩耍的。

杜氏本也不想让儿子到外面走动的,可架不住儿子的软磨硬缠,最终只得同意。不过,杜氏虽然同意了,却又总是派一个仆人跟着赵匡胤。杜氏还这么对儿子道:“你若是在外面惹出事来,那你以后就甭想再踏出家门一步了!”好在赵匡胤很听话,并未给父母招惹什么麻烦。这样一来,不仅杜氏放心了,连赵弘殷也放心让儿子外出了。到后来,赵匡胤再外出玩耍的时候,身后已经没有了仆人。

赵匡胤是在一所破庙的门口结识那帮朋友的。汴梁虽是后晋的都城,但那样的破庙却无人修治,从此便可以想出当时的朝代和社会是怎么一副光景了。

那是一个下午,赵匡胤出了家门在大街道上闲逛着,一边闲逛一边东张西望。之所以东张西望,是因为大街上的行人和景致他已经看够了,也看厌了。他想看到一些新鲜的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这么着,他看到了那所破庙。

是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将赵匡胤吸引到破庙附近的。破庙门口,有一帮小孩正在吵闹。也不是什么吵闹,是有两个小孩正搂抱在一起摔跤,其他的小孩在旁边鼓掌叫喊,十分地热

闹。赵匡胤耐不住了,“噔噔噔”地就跑了过去。

正在摔跤的两个小孩,一个个头稍矮身体稍胖,另一个则个头略高身体略瘦。俩人许是已经摔了一段时间了,都没什么力气了,只互相搂抱着喘气,并无什么摔打动作,模样看上去十分滑稽。

围观的七八个小孩不乐意了。几个小孩冲着那稍矮稍胖的小孩打气道:“石守信,加把劲,把王审琦撂倒!”

另几个小孩则给那略高略瘦的小孩鼓劲:“王审琦,快摔啊,石守信已经不行了!”

可不论围观的小孩怎么打气、怎么鼓劲,搂抱在一起的石守信和王审琦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石守信问王审琦道:“你还想摔下去吗?”

王审琦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再摔了,我没有力气!”

石守信言道:“我也不想再摔了,我也没有力气了。”

石守信和王审琦同时松手,又同时跌坐在地上,还同时“哎哟”一声。围观的小孩一时都很失望。赵匡胤忍不住地跨到石守信和王审琦的身边言道:“你们这算是哪门子摔跤?还没分出个胜负来就罢手了,也太不中用了!”

没人认识赵匡胤,也没人看见赵匡胤过来,所以赵匡胤冷不丁这么一説话,众小孩都大为吃惊。吃惊之后,一小孩指着赵匡胤言道:“你是谁?你算老几?你怎么敢瞧不起石守信和王审琦?告诉你,石守信是我们的大哥,王审琦是我们的二哥,你不能这样説他们!”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什么大哥二哥的,我赵匡胤既然来了,那我赵匡胤就是这里的老大!”

赵匡胤敢自充老大,那还了得?石守信一指赵匡胤,冲着那帮孩子叫道:“揍他!”

王审琦还补充道:“把他揍扁!”

七八个孩子“呼”地一声就朝着赵匡胤冲了过去。赵匡胤没有应战,而是转身向破庙里跑。石守信硬撑着站起来叫道:“快追!不要让那小子逃了!”

石守信这话是多余的。赵匡胤如果真想逃,就不会朝庙里跑了。他之所以跑向庙里,是因为他怕在庙外争执被别人看见会告诉他的父母。可见,与同龄孩子相比,赵匡胤应该算是个有心机的人。

赵匡胤跑进庙里,众小孩也追进庙里。赵匡胤突地转身喊道:“站住!”众小孩还真的都站在了原地。

赵匡胤要干什么?只见他,先是稳稳地扎了个马步,然后身子一挫,一只手一只脚同时击出,且隐隐地挟着风声。他在众小孩的面前施展起拳脚来。

一路拳脚打完,赵匡胤面不红、气不喘地收住了身。收住身之后,他瞪着众小孩问道:“你们谁敢上来与我较量一番?”

众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仅不敢上前,反而一步步地向后退。要知道,赵匡胤刚才卖弄的那路拳脚,就是成年人看了,也会心存怯意的。

石守信和王审琦虽然是最后进庙的,但也看见了赵匡胤的身手。石守信问道:“王审琦,你能打过这家伙吗?”

王审琦摇头:“我打不过。你能打过吗?”

石守信也摇头:“我也打不过这家伙。”

于是,石守信和王审琦双双走过去,走到了赵匡胤的面前。赵匡胤警觉地一顿道:“你们是不是不服气想跟我动手?”

石守信慌忙道:“不,不,我们服气……”

王审琦向赵匡胤解释道:“你厉害,所以我们想叫你做我们的大哥……”

见石守信和王审琦如此説,其他的小孩便七嘴八舌地冲着赵匡胤叫起“大哥”来。赵匡胤忽地大声言道:“等一等!”

众小孩一愣,以为赵匡胤不愿意做他们的大哥。却见赵匡胤转身指着庙里的一尊满布蛛网的塑像问道:“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石守信和王审琦摇头,众小孩也都説:“不知道。”于是赵匡胤便又开始卖弄起肚里的那点知识来。

“我来告诉你们,你们都竖起耳朵听好了!”赵匡胤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这个人姓关,名羽,人称关公关老爷。有一回,他同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刘备,一个叫张飞,在一个叫桃园的地方结为异姓兄弟,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后来,那个叫刘备的做了皇帝,这个关老爷和那个张飞都做了大将军。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都听清楚了!”众小孩乱哄哄地叫着。在他们的心里,赵匡胤简直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不仅身手不凡,还知道庙里这个关老爷的故事。

石守信突然问众小孩道:“我们现在就与这位大哥在关老爷的面前结为异姓兄弟,你们同意不同意?”

众小孩还未及张口呢,王审琦紧跟着言道:“谁要是不同意,我就揍谁!”

即使真有哪个小孩本不想同意的,恐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众小孩一起喊道:“同意!同意!”

再看赵匡胤,不无得意地瞟了众小孩一眼,然后面对着关公的塑像双膝跪地,且口中言道:“请关老爷作证:我赵匡胤今日与众位朋友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也学着赵匡胤的样,一边跪倒一边嚷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是跪得不甚整齐,嚷得也不甚整齐,情形多少有些混乱。

赵匡胤率先爬起来,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赶紧跟着爬起来。赵匡胤扯开嗓门叫道:“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大哥了,你们就是我的好兄弟了!”

众小孩一阵“大哥”、“大哥”的乱叫。石守信凑到赵匡胤的身边问道:“大哥,如果你以后当了皇帝,我们是不是都可以当上大将军?”

“那是自然。”赵匡胤一本正经地言道,“我是皇帝,你们都是大将军!我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都手舞足蹈起来。仿佛,赵匡胤现在就是皇帝了,而他们现在已经是大将军了。

包括赵匡胤在内,他们一共是十个人。套用“桃园三结义”的説法,赵匡胤和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当可称之为“破庙十结义”。

从此,赵匡胤的生活就变得丰富多彩了。他每天都要定时地朝那所破庙里走一趟,而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又肯定会在破庙里等候着他。赵匡胤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武艺传授给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也确实学习得十分认真、刻苦,且进步也非常快。时间一长,赵匡胤和石守信、王审琦等人的关系便越发地亲密,其大哥的地位也随之越发地巩固了。

后晋皇帝石敬瑭要把一批准备好的粮食和布匹送到契丹去,而且是送到契丹国的都城上京(当时叫临潢府,今在内蒙古自治区的巴林左旗东南),从汴梁到临潢,路途何止千里。石敬瑭不敢大意,谕令赵弘殷担任这次北上贡献的钦差。説是钦差,其实就是护送粮食和布匹到契丹去的保镖,充其量是一个所谓的“镖头”。

聆听了石敬瑭的一番教诲之后,赵弘殷就回家收拾收拾准备北上了。杜氏对丈夫的这次差使很不满意,可又无奈。端的是后晋朝的碗,就得受后晋皇帝的管。

杜氏嘱咐丈夫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赵弘殷笑道:“夫人放心,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只是路程稍远些罢了。”

赵匡胤闻之,非要跟父亲一道北上。赵弘殷瞪着儿子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你以为这是回洛阳啊?这是去临潢,来回不停地走,也要走上一两个月!”

赵匡胤又闹着去缠母亲。杜氏想了想,对丈夫言道:“胤儿也不小了!长这么大,他还没有真正地出过远门。不如趁这个机会,就让他跟你去见见世面。再説了,有胤儿伴你身边,你路途上也会少些寂寞。”

赵弘殷总是会听妻子话的,何况妻子所言也句句在理。因事关重大,赵弘殷不敢擅自带儿子同行,于是就入宫禀明皇上。还好,石敬瑭同意了。

赵匡胤心中的那个高兴啊,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北方去。临行前,母亲叮嘱了许多话,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清。

在赵匡胤看来,此次北上一定会充满乐趣。而实际上,路途中的生活是单调而乏味的,且充满苦累,无外乎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毫无乐趣可言。甚至,有时一整天,赵匡胤想同父亲説上几句话也很困难。几十大车粮食,又几十大车布匹,赵弘殷哪敢掉以轻心地去陪儿子唠叨?

离开汴梁的头几天,赵匡胤还有一些新鲜感,可新鲜感过去之后,他便有些后悔了。整天地骑在马上不停地赶路,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留在汴梁到破庙里与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一起玩。

只不过,赵匡胤虽然很后悔,但却没有把这种后悔向父亲透露。本来嘛,是自己提出要随父亲一道北上的,如果又向父亲提出返回汴梁,那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耳光?这样的蠢事,他赵匡胤才不会干呢。不仅如此,赵弘殷怕儿子整天地骑马累坏了身体,劝儿子坐在马车上去,赵匡胤也没有同意。要知道,赵匡胤当时只有十三岁,能坚持不懈地骑在马背上颠簸,也着实不易了。

在后晋境内,赵弘殷手下的卫兵有上千人,生怕遇到什么不测之事。而进入契丹境内后,赵弘殷手下的卫兵就减少到百来人了。这是皇帝石敬瑭的旨令。石敬瑭怕赵弘殷带的卫兵多了,契丹国主耶律德光会不高兴。所幸一路平安无事。经过一个来月的跋涉,赵匡胤跟着父亲终于走进了契丹国的都城临潢府。

在赵匡胤的眼里,临潢府没有汴梁大,好像也没有汴梁热闹,只是契丹人的装束与汴梁人的装束大不相同,让赵匡胤觉得好奇。所以,到了临潢府之后,赵匡胤似乎的确有了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因赵弘殷的身份是后晋朝皇帝钦差,照例,赵弘殷将贡献的粮食、布匹交给契丹有司之后,契丹国主耶律德光要接见他。果然,耶律德光召见了赵弘殷,不过不是在正殿,而是在偏殿。从中不难看出耶律德光对后晋朝及石敬瑭的轻视。

因在异国他乡,赵弘殷不放心将儿子丢在别处,在征得契丹有司同意后,携儿子一起入殿觐见契丹国主。这样,赵匡胤就得以一睹耶律德光的尊容了。

耶律德光当年不过三十七八岁,人长得很瘦,但又长得很凶。赵匡胤以为,他与父亲大老远地送粮食送布匹来,那很瘦很凶的人至少也该説上几句好听的话。谁知,耶律德光一见赵弘殷就冷冷地问道:“这批粮食和布匹本应三月前就运到这里,何故延误至今啊?”

赵弘殷连忙赔上笑脸道:“回陛下的话,只因去年收成不丰,贡物一时难以筹齐……贡物筹齐之后,吾皇万岁就赦令小臣星夜送来,并命小臣向陛下深致歉意……”

“真的吗?”耶律德光眯着眼乜着赵弘殷,“是不是石敬瑭做了几年的皇帝胆子做大了,不想再对朕有所贡献?”

“陛下误会了!”赵弘殷急急地道,“吾皇万岁对陛下的确是忠心不二啊……”

“好了!”耶律德光一指赵弘殷的鼻子,语气咄咄逼人。“你回去告诉那个石敬瑭,他应该贡献给朕的财物,不仅要如数送到,而且要如期送到!”

“是,是!”赵弘殷点头,“陛下的话,小臣一定禀告吾皇……”

“还有,”耶律德光的目光阴沉起来,“你再告诉那个石敬瑭,叫他最好识相点!朕既可以立他为帝,也就自然可以废了他这个皇帝!”

“是,是!”赵弘殷又点头,“陛下所言,小臣已经铭记……”

“你走吧!”耶律德光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将屁股对着赵弘殷。赵弘殷赶紧拉起赵匡胤的手,匆匆忙忙地退出了偏殿。

等出了殿,来到了大街上,赵弘殷才发现赵匡胤的两片小嘴唇噘起多高,显然在生气,而且气还不小。

赵弘殷小声问道:“胤儿,你在和谁赌气啊?”

赵匡胤反问道:“爹,那个人在你的面前为什么那么凶?”

“那个人”自然就是指的耶律德光了。赵弘殷轻叹道:“儿啊,他是皇上,为父呢只是一个小小的将军,他当然可以在为父的面前作威作福了!”

赵匡胤默然。赵弘殷又低低地言道:“胤儿,你没瞧见吗?甭説是爹了,就是当今皇上,那个人也根本没放在眼里啊!”

蓦地,赵匡胤昂起倔强的头颅来,且定定地看着父亲,掷地有声地言道:“爹,孩儿长大后也要当皇帝,而且要当一个不受别人欺负的皇帝!”

赵匡胤的声音太大,吓得赵弘殷一边去捂儿子的嘴一边东瞅西望。还好,街上人虽多,但无人去注意他们。赵弘殷吁了一口气言道:“胤儿,説那么大声干嘛?你不想活了?”

赵匡胤却挺认真地言道:“爹,孩儿刚才讲的是心里话!”

不知道赵匡胤想当皇帝的念头是不是就从这里开始生起的,反正,赵弘殷是没把儿子的话当真的。而实际上,赵弘殷也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大儿子登上皇帝的宝座。

赵弘殷父子在契丹国都城歇宿了一夜后就踏着晨露启程回国了。因为回国的时候了无携带,所以速度就非常快。几天工夫,他们就驰到了契丹国与后晋朝的分界处。

然而,赵弘殷在两国分界的地方却勒住了缰绳,并驻足了好长时间,脸上的表情也很凝重。赵匡胤不解,便问道:“爹,你这是怎么了?”

赵弘殷用手比划了一下北方:“胤儿,你知道吗?这幽蓟十六州本是我朝国土,可现在,它成了契丹国的土地了……

赵匡胤问这是为什么。赵弘殷説是当今皇上送给契丹国的。赵匡胤更加地不解:“爹,自己的土地,为什么要送给别人?”

赵弘殷长叹道:“一言难尽啊,孩子!你现在还小,这国家大事,你不会弄明白的……”

是呀,赵弘殷説的没错。赵匡胤还小,还不可能明了什么国家大事。但是,从赵匡胤眼中所射出的目光,却是那般的明亮,那般地让人心动神摇。

不敢説此次随父亲北上对赵匡胤的一生就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契丹国返回汴梁之后,赵匡胤练武练得更加勤奋了。而且,他不仅继续在那所破庙里与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在一起偷偷摸摸地演练武艺,还常常与父亲手下的一些军官们在一块大明大亮地切磋技艺。后来,他干脆把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也带到父亲的军中用真刀真枪进行操练。这样一来,不单他本人的马上马下功夫越来越纯熟、越来越精湛,连石守信、王审琦等人的武艺也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石守信手执一对铜锤,虽稍觉吃力,却曾将赵弘殷的一名军官逼得手忙脚乱。王审琦手中一杆长枪,威风八面,曾将赵弘殷的一名军校逼下马来。赵匡胤手握的一柄长剑就更厉害了,曾将父亲的几名军士杀得不敢上前。而当时,赵匡胤也好,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也罢,都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

赵匡胤十五岁那年,杀了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

那是那一年夏天的一天,黄昏的时候,赵匡胤和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在军中练过武之后,就结伴准备到城外的一个水塘里去洗澡了。因赵匡胤长大了,又比较稳重,赵弘殷夫妇也就不再限制赵匡胤的自由了。有时,赵匡胤玩到半夜才回家,赵弘殷和杜氏也不责备。

夕阳的光辉沐浴着赵匡胤等人。赵匡胤等人有説有笑地走在大街上。拐过这条街,再走出城门,就到洗澡的水塘边了。就在这当口,石守信突然言道:“大哥,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