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本来是想按照母亲的提醒去做的。可常言説的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匡胤与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乃是结义的兄弟,就当时情形而言,足可以称得上是彼此的知己了。既是知己,説话当然投机,説话一投机了,那一坛酒岂能让它剩下?

因是在别人家做客,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本也不想放开量喝的,但赵匡胤却屡屡催促道:“喝!喝!今日不把一坛酒喝光,谁也别想走出我家的门!”

这时的赵匡胤,其喝酒时就已经显出一种豪气和霸气了。赵匡胤如此,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也就不再拘谨,学着赵匡胤,一杯一杯地往口里灌。半坛酒下去,无论是赵匡胤还是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一个个全喝得红光满面的,确乎有些类似那座破庙里的关公。

酒喝多了话就多,尤其是年轻气盛之人。而年轻人在一起所谈的话题,无外乎有两大内容,一是关于女人的,一是关于志向的。在赵匡胤的家里,杜氏和贺氏经常在桌边走动,赵匡胤等人即使很想谈有关女人的问题也不便开口,故而,赵匡胤等人除了喝酒之外,就只能大吹特吹自己的志向了。

年轻人谈志向总是远大的,特别是在酒喝多了之后。当年在那座破庙里结义的时候,赵匡胤曾説过要当皇帝的话,而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也曾説过要跟着赵匡胤做一个大将军。后来,年岁渐长,赵匡胤不再在石守信等人的面前説要当皇帝的话了,而石守信等人也不再轻易地言及什么大将军。然而现在,在赵匡胤的家里,热血已被酒烧得沸腾,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又豪情万丈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倾吐着自己的远大志向:以后一定要当一名统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只有赵匡胤没有吱声。石守信、王审琦等人表达自己志向的时候,赵匡胤不言不语地默默地喝着酒。石守信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就打着酒嗝问赵匡胤道:“大哥,你的志向是什么?”

赵匡胤忽地拍案而起。也真的是拍案而起,手掌往桌面上一掼,身体就蹿起多高,几乎把石守信等人吓了一跳。

只见赵匡胤,浓眉倒竖,怒目圆睁,两片厚实的嘴唇一动,竟然喷着酒气吟出一首小诗来。诗云:“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

赵匡胤所吟乃一首咏物诗,咏的是日出时景象,如果给它加上一个标题的话,则就叫《日出》似乎也很恰当。大凡咏物诗都是借物言志的。

赵匡胤自然也是借咏日出景象来言自己志向的。如果仅从文采角度考虑,这首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但若从志向角度考虑,这首诗就颇耐人寻味了。赵匡胤岂不是在把自己比作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

小诗的第一句“欲出未出光辣达”,是説的赵匡胤人生第一曲,即闯荡天涯阶段。这时候的赵匡胤,虽然具有“光辣达”般的志向,但毕竟还在闯荡天涯,是故“欲出未出”。

第二句“千山万山如火发”,是説的赵匡胤人生第二曲,即南征北战阶段。这时候的赵匡胤,峥嵘乍露、神威大发,“如火发”一般地在“千山万山”间南征北讨。

小诗的第三句“须臾走向天上来”,是説的赵匡胤人生第三曲,即陈桥兵变阶段。这时候的赵匡胤,经过第二曲的有力铺垫,根基已经打牢,所以在“须臾”之间就黄袍加身,成了大宋的开国皇帝从而“走向天上来”了。

第四句“赶却流星赶却月”,是説的赵匡胤人生第四曲,即统一天下阶段。这时候的赵匡胤,虽然荣登皇帝宝座,但如“流星”、如“月”一般的大小割据势力还很多,赵匡胤奋起龙威,将这些割据势力统统“赶却”,独留他这一轮红日光照天下。

当时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几乎都未能听懂赵匡胤所咏何意。不过,当赵匡胤将四句小诗吟完的时候,石守信、王审琦等人还是一个劲儿地鼓掌叫起“好”来。

“好”声太长,引来了杜氏。当得知四句小诗的内容后,杜氏不无爱怜地摸了摸赵匡胤的后脑勺道:“我儿有出息!”

看来,杜氏至少是听明白了赵匡胤诗中所隐含的莫大抱负了。

赵匡胤的生活就在与石守信等人的交往中和贺氏的温柔乡中一天天地度过。贺氏怀孕了,赵弘殷还在前线作战。贺氏为赵匡胤生下一个女儿了,到了第二年(公元945年)的初秋的时候,赵弘殷终于从前线回来了。

赵弘殷不是凯旋而归的。他是因大腿中箭,感染发烧之后用马车运回汴梁的。杜氏和赵匡胤见到赵弘殷时候,赵弘殷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白,仿佛死人一般。

杜氏吓坏了,整天整夜地守候在丈夫的病床前。赵匡胤也吓得不轻,没日没夜地围着父亲的病床转。那贺氏自然想一直跟在丈夫的身边,但因为刚生产不久,身子很虚,又要照料自己的女儿,不便陪丈夫一起呆在公公的病房里,所以,她就常常一边给女儿喂奶一边潸然落泪。她潸然落下的泪水,似乎比她**里流出的汁水还要热、还要浓。

偶尔地,在母亲的催促下,赵匡胤也会回自己的房里看上贺氏几眼。这么一看,就看见贺氏流泪了。赵匡胤皱着眉头问道:“娘子,你在这哭什么?”

贺氏抽抽噎噎地言道:“公公大人至今尚未醒来……万一公公大人遇有不测……”

原来贺氏是在为赵弘殷的安危担忧。实际上,贺氏也是在为赵家的前途担忧。如果赵弘殷真的长眠不醒,那赵家就必然很快地沦落下去。赵弘殷是赵家的顶梁柱,顶梁柱没了,家自然是要坍塌的。

赵匡胤却没好气地翻了贺氏一眼道:“你只管在这里好好地带孩子,别去胡思乱想。告诉你,我爹是不会死的。”

话虽这么説,但赵匡胤的心里也空虚得很。父亲回家七八天了,一直昏睡着,若照此情形下去,委实不是好兆头。不过,一看见母亲的脸,赵匡胤的心中又不禁踏实了许多。母亲几乎一直都端坐在父亲的病床前,脸色温和而沉静,似乎,父亲不是在昏迷,而是在熟睡。想当初,父亲刚被抬进家门的时候,母亲惊吓得差点也昏过去。而现在,母亲表现得竟如此从容、如此镇定。

赵匡胤受到母亲的感染,也不再整日地愁眉苦脸了。他甚至还微笑着劝慰母亲道:“娘,不用担心,爹命大福大,不会有事的。”

杜氏却静静地道:“胤儿,你説错了。你爹他算过命,他的命不大,福也不大!”

赵匡胤急忙道:“娘,算命的话,不一定靠得住的……”

杜氏轻轻一笑道:“胤儿,你放心,你爹现在不会死的,他现在还不能死。我正等着他醒来呢!”

在杜氏执着的等候中,赵弘殷终于苏醒了过来。赵匡胤看见,在父亲苏醒的那一瞬间,母亲突然嚎啕大哭,眼泪就像大珠小珠一般晶莹地砸在父亲的身上。父亲挣扎着言道:“夫人,我知道,你不是舍不得我死,你是怕我现在就死了,胤儿他们会失了依靠……”

杜氏忽地又笑了。她就这么连哭带笑地望着赵弘殷道:“你説的没错。等胤儿义儿他们都有出息了,你再死不迟。”

杜氏和赵弘殷之间这似真似假的对话给赵匡胤的印象极深。他很想凑上前去对父亲母亲説些什么,但想来想去,终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

又过了几天,等父亲能够靠在**吃东西了,赵匡胤才去向父亲打听受伤的经过。

赵匡胤听了父亲的讲述,竟有些后怕。如果那箭射得端正一些,父亲岂还有命在?赵弘殷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理,淡淡一笑言道:“如果那契丹狗的箭向上偏一点,我们父子今日就不能对话了,如果那箭向中间偏一点,那你爹我恐怕就只能做太监了。所幸的是,那契丹狗的箭法没有你的箭法神妙!”

赵弘殷説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厚,且“呵呵呵”地笑出声来,也不知是在庆幸自己大难不死,还是因为有这么一个箭法神妙的儿子而感到自豪。

赵弘殷又问道:“爹,你回来的时候,前线情况怎么样?”

赵弘殷脸上的笑容没了:“……情况很糟。契丹军队正在步步逼近!”

赵匡胤心里一“格登”:“爹,我们能把契丹人挡住吗?”

赵弘殷摇了摇头道:“如果没有援兵,契丹军队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可是,”赵匡胤急道,“孩儿听説,这城里的军队都开到北方去了,已经差不多是一座空城了!”

“是呀,”赵弘殷缓缓地道,“为父以为,我们不仅挡不住契丹军队,这汴梁城恐也难逃一劫啊!”

赵弘殷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人来:“爹,那个郭将军上前线了吗?上一回,契丹军队困汴梁城,郭将军不是把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吗?”

赵匡胤口中的“郭将军”,当然指的是河东节度使刘知远的部将郭威。赵弘殷长叹道:“胤儿,你哪里知道,朝廷给那刘知远连发了三道令牌,叫他火速领兵前来救驾,可是,那刘知远就是装聋作哑,根本不听朝廷的号令!”

“这么説,”赵匡胤眼睛张得大大的,“那个郭将军不在前线?”

赵弘殷不觉“哼”了一声:“哪里有什么郭将军啊,那刘知远连一兵一卒也没有派来!”

“完了!”赵匡胤垂下了头。“郭将军不在前线,那一切都完了!”

显然,在赵匡胤的心目中,只有郭威才能扭转战局、打退契丹兵。

赵弘殷轻轻地言道:“胤儿,我们要做离开这里的准备了。”

赵弘殷所料不差。没有多久,一股一股的后晋军队从北方败退了回来。败军官兵几乎无人不谈耶律德光而色变,都説耶律德光太厉害,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又过了没有多久,一个确切的消息传到汴梁城里:耶律德光率契丹大军已越过封丘正向汴梁扑来。

汴梁城内顿时就乱了套。首先逃出城去的是从前线败退回来的两三万后晋军队。他们已经领教过耶律德光的厉害了,对守卫汴梁城毫无信心,尽管后晋皇帝石重贵及朝中大臣一再严令他们与汴梁城共存亡,但他们还是争先恐后地跑出了汴梁城。

军队逃跑了,老百姓当然不愿在城里等死。军队前脚刚走,老百姓后脚就一窝蜂地往城外涌。人太多了,又涌得急,踩伤人甚至踩死人的事件屡屡发生。

没有了军队,也没有了老百姓,皇帝石重贵便吓得没有了主张。

于是,石重贵在十几个大臣的簇拥下,带着一干皇妃和太监,连皇宫里的珠宝都没来得及收拾好,就匆匆地离开了汴梁城。快跑到汴梁西南六十里外的朱仙镇的时候,听説耶律德光已经率着契丹军开进了汴梁城。

赵弘殷一家是在石重贵之后离开汴梁城的。赵匡胤建议父亲西去洛阳,回到他出生的地方。赵弘殷不同意,决定向西南去追石重贵。杜氏对赵匡胤言道:“就听你爹的话吧。”

赵匡胤只好跟着父亲往西南去了。不过,他曾私下里对妻子贺氏言道:“依我的意思,我真想到别处去闯荡一番……”

贺氏没有言语,只将怀中的女儿搂得紧紧的。赵匡胤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不觉叹了口气。

接近朱仙镇的时候,赵弘殷连着得到两条消息。一条消息是皇上就住在朱仙镇里,没再继续南逃。第二条消息是对第一条消息的补充:皇上之所以没再继续南逃,是因为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带着大军到朱仙镇保驾来了,且刘知远所率的大军,足足有十万之众。

赵匡胤闻之,高兴地对父亲言道:“刘知远来了,那郭将军就肯定来了。郭将军一来,契丹人就不敢在汴梁呆下去了!”

赵弘殷却双眉紧锁道:“刘知远带十万大军,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皇上离开汴梁的时候赶来救驾呢?”

听父亲这么一説,赵匡胤也觉着有点不对劲儿。“是呀,爹。有十万大军,又有神勇的郭将军,如果早点开来,开到北方去,那契丹人就根本打不进汴梁城。”

赵弘殷不语,只眉头依然锁着。赵匡胤小声地问道:“爹,孩儿觉得,那刘知远好像在玩什么名堂……”

赵弘殷开口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説:“刘知远究竟想干什么呢?”

刘知远想当皇帝。

刘知远在朱仙镇截住石重贵,本是想将石重贵就地废掉然后自立为帝。在郭威的进言下,刘知远将石重贵软禁了起来,还用好酒好肉伺候着。然后,刘知远就派郭威领兵五万北上给契丹军一个下马威了。

郭威在汴梁和朱仙镇之间设下埋伏,将耶律德光派出的那支契丹军包围,但围而不歼,然后派人去给耶律德光送信,説希望与之谈判。耶律德光考虑来考虑去,最终同意了。

郭威下令将那支被包围的契丹军全部放回汴梁。

最终,刘知远派兄弟刘崇代表自己前往汴梁与耶律德光谈判。双方很快达成协议:刘知远将后晋皇帝石重贵交与耶律德光任意处置,耶律德光率军从汴梁撤回契丹境内,并承认刘知远为新的皇帝。

据説,耶律德光见到石重贵的时候,两眼立即冒出骇人的光芒来,跟着连连狂笑不已。石重贵在耶律德光的狂笑中一头栽倒地上,马上就呜呼哀哉了。显然,石重贵是被耶律德光活活吓死的。

有意思的是,吓死了石重贵之后,耶律德光的口中突然喷出一股鲜血来。跟着,耶律德光就晃晃悠悠地也栽倒在了地上。耶律德光便也死了,死在由汴梁回契丹的路上。

耶律德光死后,其子耶律阮继位,正式改国号为“辽”,耶律阮就是辽世宗。辽世宗登基后,由于诸多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发兵南侵。

再説刘知远,将石重贵交给耶律德光之后,命郭威为先锋,令兄弟刘崇殿后,在一帮后晋旧臣的簇拥下,洋洋得意地开进了汴梁城。虽然城内早已被契丹军队抢劫一空,但刘知远还是迫不及待地在后晋的旧殿里大模大样地登基称帝。因姓刘,与汉高祖刘邦同宗,所以刘知远就改后晋国号为“汉”(史称“后汉”,刘知远即后汉高祖)。

因郭威功大,被封为枢密使兼天雄节度使。后汉军政大权却差不多全握在他的手里,连刘知远的兄弟刘崇在他的面前也要矮上一截,足可见刘知远对他的信任。也就是因为这个信任,使得刘崇对郭威产生了不快甚至不满。刘崇一生气,主动要求到太原去做留守。后来,刘崇在太原竟又捣弄出一个国家来,而这个国家,差不多成了赵匡胤心中永远的痛。当然,此是后话。

刘知远、郭威等人和耶律德光幕后所做的交易,赵弘殷一家人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从汴梁逃到朱仙镇后,赵弘殷很想见上皇帝石重贵一面,但难以如愿,甚至,他都打听不到石重贵究竟住在朱仙镇的什么地方。赵弘殷不无忧虑地对妻子道:“我怀疑,皇上被别人秘密地囚禁起来了。囚禁皇上的这个人,恐有不轨之举……”

杜氏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知道丈夫口中的“这个人”指的是刘知远。杜氏对丈夫説:“成者王,败者寇,自古皆然,你又何必忧心忡忡?”杜氏的这席话,即便是昂扬男儿,恐也自叹弗如。

赵匡胤与父亲不尽相同。逃到朱仙镇之后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见到郭威。然而,一直等到听説郭威已经开进了汴梁城,他始终也不知道郭威长得什么样。

刘知远、郭威一行开进汴梁城的时候,赵弘殷一家人依旧呆在朱仙镇里。赵弘殷虽説是个后晋的大将军,且打起仗来也颇为不俗,但因为是个光杆将军,手中并无一兵一卒,所以刘知远就没把赵弘殷放在眼里,进汴梁城称帝的时候也就没把赵弘殷一同带上。很快地,刘知远自立为帝的消息传到了朱仙镇。赵弘殷在妻子面前咬牙切齿道:“这姓刘的果然居心叵测……”

杜氏似乎很是想得开:“什么居心叵测?乱世出英雄!我以为,这姓刘的也不失为一个英雄!”

赵弘殷默然。又很快地,刘知远以皇帝的名义宣告:后晋旧臣一律官任原职,并速回汴梁见驾受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