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秋雨噼噼啪啪地敲打着这个城市,把这个世界原本繁华的一切敲得七零八落,那原本还算鲜红的花朵,原本还算碧绿的树叶,原本还算温暖的空气,被这场无情的秋雨扫荡得一片狼藉。世界开始变得无情,天宇开始变得阴霾,就连天宇之间流走的气体也骤然间变得冷酷起来。

人们纷纷回家了。当寒冷降临的时候鸟儿开始归巢,人们开始回到自己的空间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寻找各自的温暖,身体的、心灵的、物质的、精神的。这个时候,关切和关心对于一个游子来说是多么珍贵的事情!

然而,晨露儿无处可去的。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又被烈火焚烧了家园,在风雨中无奈地飘荡。雨已经将她浑身的羽毛无情地打湿了,她的身体冰冷着,彻骨的冰冷着,那湿湿的羽毛围裹着她,缠绕着她,使她的皮肤没有呼吸空间和余地。寒风袭来她身体有着刀割一般的疼痛。但是,她浑然不知。她就像一朵已经被风雨凋残的花朵,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已经失去了继续生存的勇气,风雨击打着的已不再是她的生命,而是她的空壳,一个已经完全与**脱离的游离于这个无情世界之外的空壳。她的头上现在已经有了一挂瀑布,那挂瀑布就这样泻着,泻着,通过她优美的背部滑落到修长的腿部,然后融入更大的河流当中去了,她的脸上全是水,她自己早已分不清那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即苦又咸的泪水还是来自外界的即冰又冷的雨水,总之,它在脸上恣意地扫着、流着,滴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无情地铁锤,砸得路面叭叭直响,滴在心上变成一把锋利的针尖戳得心灵阵阵发疼。

是的。心。如果心还算有生机的话,她一定在哭泣,一定在流血,一定在悲愤地呐喊,一定会将这个无情的世界击得粉碎——连同那些无情的人们。

可怜的心儿,你是什么做的?你为何变得这般伤痛和悲切?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受伤的总是你?因为你敏感吗?因为你鲜红吗?因为你易动吗?但是,在许许多多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把伤痛隐藏起来,压在你身的最深层,不让外人发现?为什么你哭泣、流血、悲愤的时候你不会大声的嘶喊?你把自己包裹得太严了,你把自己弄得太苦了,你总是把自己置于最苛刻、最苦难的境地,以至于人们无法知晓你真正的伤痛,无从了解你悲愤的根源!然而你却是知道的,只有你知道自己的一切。因为你是上帝的宠儿,你是天宇的子孙,没有上帝的慈悲与博爱,没有天宇的阔大与雄浑,谁会了解你深层的秘密?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后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被雨水荡尽了,只留下了露儿一个人飘着,在风里、在雨里。她准备就这样一直飘下去,飘下去,直至自己的体热耗尽,直至自己的生命耗尽!

她不想回家,她已经没有家了。一个用自己心爱的女人换取乌纱的人值得一个圣洁的女人和他站在同一屋檐之下吗?一个已经丧失了良知的男人值得一个优秀的女人去爱吗?结束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错误的开始应该有一个正确的结局,应该的。

想到圣洁和优秀这两个词语时,晨露儿忽然已经意识到了她其实早已不配了,也许是自己已经玷污了这两个美丽的词汇。自己已经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她已经和古代被卖进妓院的青楼女子没有什么区分了,剩下的只有肮脏、卑鄙、污秽和永生永世洗刷不掉的耻辱!

啊,上帝!上帝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他在创造人的时候就已经连同灾难和痛苦一起赐给了人类,而她也同时将更大的灾难和更深的痛苦赐给了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其实,美丽对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福气而是祸端,所有的事端和流血大都与美丽的女人有关。貂禅?杨玉环?西施?当然,一个小小的晨露儿是不能与这些美丽的女人们相提并论的,但是苦难、苦难的根源却永远都是相通的。

但是,晨露儿一点儿都不埋怨上帝,这都是命,是自己的命!也许就这样把一切都结束才是命运的终极,是最后的圆满,同时也是心最好的归处。

她准备出城,到第一次郊外采风的那个地方去,去看看那里,看看那里的桃子摘了没有,看看那里的苹果熟了没有,看看那里的麦苗地里现在已经长出了什么样的庄稼,然后,就到那里找一个可靠的安身之处,找一个温暖的所在,长久的安眠……

这时候,她突然感觉天已经不下雨了。是雨停了吗?天哪,请不要停止你的哭泣,不要停止你的流泪,有泪你就流吧,想哭你就哭泣吧,为我,也为你,还有那颗已是伤痕累累的心……

晨露儿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一把粉红的雨伞遮住了她的天空,她的世界顿时变得不那么冰冷了,温暖已经向她走来。她回转身来,突然发现了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和多么深情的一对眸子。

他们就这样望着,望着。

雨水还在他们的脚下拼命流淌,打湿了他的鞋袜,泥水已经溅上了他们的腿踝,可是他们浑然不觉。

“是的,这个世界还有你?”她在心里说。

“亲爱的人,这个世界永远有我为你活着。”他也在心里说。

这时候的他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勇敢,他搂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回家吧。”

不知怎么地,眼泪却一下子从心底里流了下来,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但是,她发现她依然没有动,她的眼泪依然在流,她的心已经回到了他的怀里,而她的僵尸依然倔犟而顽强地站着、站着。

他搂着她慢慢地走着,走过他们分别的长长的台阶路,延伸到他那间多年未变的狭小的书屋。

是的,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大的被书填满的书柜以外就是一些自由散落的报纸。比起豪华宾馆和奢侈别墅这里的一切简直是格格不入。但是,这里有温暖,而宾馆和别墅里没有。她的心渐渐被这里的一切融化了。

他拿出了一条干毛巾,将她流水的长发、流泪的脸颊以及滴雨的全身全部揩擦干净,接着将自己认为最小的衬衣和牛仔裤给她穿上。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接着又将电炉子插上插销,这间屋子立刻就有了一种春天般的温暖。

他们都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电炉火发出的热量逐渐使晨露儿的脸上有了一些粉红。

杰俊儿就这样看着,他已经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很多东西,但是,他没有开口去问,如果不经过露儿的嘴亲口说出,他怕伤到她的痛处。

时间悄悄在他们的身边流走。虽然他们不开口,但是他们的心却彼此靠边得很近。

“露儿,你受伤了吗?”

“是的。”

“为什么”?

“有人偷了我的心,伤了我的灵魂。”

“这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我应该向你忏悔,但是我的心却永远都是和你在一起的。”

“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这个可怕的世界没有精神,只有物质!”

“不!”杰俊儿的心灵在大声呼喊,有的,一定有的,这里就是你精神的家园,就是你心灵的家,是你永远的归宿和依靠……

“也许……”晨露儿的心叹道。“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这个被所有的人都认为是疯子的人才有精神,不过,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有这么一块领地……”

这时候杰俊儿突然站起来,他在一个纸箱里拿出一碗方便面,撕开,注水,加调料,然后又合上,他说:“你一定饿了”。

晨露儿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什么都能表达。

面泡好了,杰俊儿将面递到了晨露儿的面前。

她接住了。她看着碗里的面条,是啊,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再吃过这种东西。她的胃已经全部被鲍鱼海鲜撑满了。

然而此时她却是饥饿的,一种从胃里升腾的气体和在胃里作祟的小虫一起勾引着她赶快张开嘴把碗里的东西吃下去。

见她不动。杰俊儿便用筷子夹起面面递到了她的嘴边,她张开了嘴,同时看见了俊儿脸上稚嫩的笑容。

他就这样喂完了,她就这样吃饱了。她想这是她多少年来吃过的最精美的晚餐,尽管在餐桌上没有一句人类的语言。

她困了——应该说她累了,心由于松弛身体便感觉到了疲乏。

他抱起她,把她放在了自己的那张单人**。

她没有拒绝。

当他伸手去拿被单时,他的项链掉了下来,在空中悬着、晃着、荡着、飘着。她伸手把它抓住了。她已经看清了,那是桃花树下那个清纯的女子。一股热泪已从她的鬓角流进了毛发里:“那已经不是我了。”

杰俊儿轻轻从她的手中接过项链,朝她笑了笑,又把她庄严地灌进自己的衣内,紧紧贴于他的胸前。

晨露儿清清楚楚地看见杰俊儿的脸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像极了一个十八岁情窦初开的少男。晨露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直至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