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他们在雷子的墓碑前坐了很久很久。终于杰俊儿累了,他说:“我必须回去了,我得赶快按时间吃药,另外……我得回去看看云朵,她也……她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晨露儿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云朵……挺幸福的,有你始终还在惦着她。”

“是啊……噢……是的——我们一起回去吧。”

“不——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想再陪孩子坐坐。”

杰俊儿没有说话,推转车轮准备离开时才对晨露儿说:“那我也不陪你了,我知道只有在这里你的心才是最踏实、最安全的。”

看着小车越推越远,晨露儿将自己的脸紧紧贴于墓碑上,她轻声地说:“听见了吗?孩子,你的爸爸他走了,但是他有一颗多么单纯的心你知道吗?这单纯是书生气的,是被别人所不耻的,但是在妈妈的心里他却是如此的珍贵……”

“他的爸爸应该在这里。”

这时雷明钦却从陵园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看来他在这里等了很长时间了。

“露儿,今天我要当着雷子的面向你忏悔。是我——亲手拆散了我们的家庭,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我们的雷子。”

“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听到这些了,以前,如果说我还觉得对不住你,欠你太多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已经谁也不欠谁的了。我的心现在已经变得空无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更不记得别人做过什么。”

“你——不能这样绝情。”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还用得上绝情这两个字吗?”

雷明钦不再言谈,沉默了许久他说:“露儿你总得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把心中的话都说一说吧。”

“不,不用再说了,留给你自己说给你的良心吧。只有你的良心横树平直都通过了,那么我听不听又有什么用呢?”

“露儿,你不能对我这么绝情的!”雷明钦说着便走上前去拥抱晨露儿。

晨露儿厌烦了,一把将他推出去的同时手里的档案袋也随之推出去好远。她立刻扑上前去抢,却被雷明钦抢先一步抓到了。

雷明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以为我会对你感兴趣吗?”

“你把它还给我!”晨露儿扑上前去抓住了雷明钦的领带,她的心里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不能再对这种罪恶施以宽容了,她要把它抢回来,因为只有它才是惩治罪恶的最有力的工具。

但是,她毕竟太柔弱了,她站在雷明钦面前就像一只小鸡站在威猛的老虎面前一样,软弱到了近乎可怜的程度。只见雷明钦抓住她的长发将她狠命地推向雷子的墓碑,咬着牙说了一句:“想跟我玩?最好还是陪你儿子玩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雷明钦的手腕,雷明钦一看大事不好,扔下晨露儿,疯狂地跑出了陵园。

晨露儿定了定神,发现是马小潘,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总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候遇上你。”

晨露儿分明地感觉到马小潘的身体在发抖,他甚至是那么不惜一切地疯狂地开始亲吻她的脖径。晨露儿觉得有一双眼睛好像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自己,一直在盯着自己,所以她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对马小潘说:“你看……”

马小潘难为情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雷子的照片,两手向后作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对不起,我……实在是无法克制自己……”

晨露儿发现他的眼泪越来越多了。她伸出手去帮他擦了擦,却被他紧紧地抓住了手臂,顺势将她的手置于他的脸部,并开始亲吻。

“政治家是不该有泪的。”

“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的儿子也今生不会再从政,我只想做一个拥着自己妻子厮守终生的男人,但是……今生我都没有做到。”

“他——抢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什么?”

“是他和开地一起密谋在工程上造假侵吞钱财的证据。”

“为什么不早说?”

晨露儿低下了头,像一个犯了错正遭老师训斥的学生。马小潘觉得他不该对她这样的,便又将她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表示安慰。

“现在——他可能已经将所有的证据都毁掉了,我们只有通过正常的法律程序了。”

就在此时,交通局长打来电话告诉马小潘说政府大院里发生了一起交通肇事。

“扯淡!”马小潘正欲挂断手机时却听对方说:“雷县长不小心撞死了他的秘书。

“不!”晨露儿突然尖叫起来,“这是故意杀人,那些证据是那个秘书向我提供的!”

“先按法定程序调查。”马小潘告诉对方这些之后才发现晨露儿已经浑身发抖了。

“露儿,你怎么啦?”

“太残忍了!简直没有人性!不!我要让他上法庭,我要让他偿命”

“这些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到处都充满了血腥和屠杀!”

“露儿,你可能是受惊了,一切都没有那么可怕,这个世界虽然会有凶恶,但是善良和美好总是主流!走吧,我们回家吧,我们的那个家已经寂寞了一年多了。”

“不!我要看着他偿命!”

晨露儿说着掏出了她的手机拨通了王柏军的电话:“我要你立即派人追查雷明钦,我要看着他受到审判!”

马小潘低下了头,他看着晨露儿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怕——你搞不动他……”晨露儿说完便已经没了力气,她虚虚地靠着马小潘的肩,“西城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一到这里就连人的神经中都充满了恐惧。”

“那是——因为我的无能……”

“对不起,别这样说,都是我不好……”

“我有一种隐隐的担心……”

“什么?”

“搞不好会全军覆没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有些事情你还不太懂,看事情的发展再说吧……”

晨露儿狐疑地望一眼马小潘。马小潘笑了:“你的做法没有错。”

“那是你错了?”

“我也没有错,是这个世界太精彩了,让人迷失了方向。”

“你——不会也……”

“想哪儿去了?没认识你之前我的心确实迷失过,但是自从有你之后就明亮多了,我活得很纯粹——至少在认识你之后是这样。”

“那你担心我?”

“是的,我只是为你担心,弄不好,以后这个世界就会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

晨露儿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难道这个世界复杂到抽一根头发都要全局坍塌的程度吗?”

“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

晨露儿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后脚根,她觉得她无力极了,软弱极了,整个身子在空中飘着荡着,从她的内心来讲对这件事情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因为她知道:在触及某些人利益的问题上肯定会横出一只手来加以阻拦和干涉的……

她真的累了,书生气的意气被现实这么轻轻一击便粉碎了,她决定要回去了。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一部书的初稿,她决定了,不管这种事情如何处理,她都要以作家最正直的笔、最正直的心将它写出来留给后来的人们,她要让人们永远记住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切……

第四十六章

晨露儿以每日一万字的速度进行着她的文学创作。

王柏军已经明确地告诉她检察机关经过多日的辛苦工作之后终于因为没有证据而不得不放弃了对雷明钦的调查,而那起严重的汽车肇事案件也因为雷明钦与对方家属的私自协商而宣告终结!

晨露儿的胸膛炸裂一般的喷着汹涌的烈火,她不知道自己原来深处于如此险恶的境地!原来她所处的是一个多么卑劣、多么肮脏、多么龌龊的氛围当中!在这个氛围当中她自己究竟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出现呢?想来想去,她终于想通了,原来她如花的容貌、如诗的才情、如云的韵致只不过是供别人消遣的一个玩偶!现在,当他们整体的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却联手将她视为对手!

是的,现实是可怕的,可怕到了杀人灭口都有自圆其说轻松应对的时候,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她死了呢?说不定会有成千上万个李露儿、王露儿来替代她的角色继续她的表演!

但是,他们却忘记了一个事实。晨露儿想他们忘记了她的手中还有一件最犀利的武器,那就是她的笔。这可是其他女人不具备的东西,她会把她的记忆完全再现于文字而拿给更多的人看。

现在,晨露儿已经完全没有了别的情趣。王柏军、马小潘和雷明钦完全换化成了她书中的角色,一个个交替地上演着而使她完全忘记了他们现实的存在。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写作上,以至于她的身体在迅速地,以别人无法想象的速度消瘦下去。

当形容枯槁的晨露儿乱着头发在草地上打转,全身心进行着她下一章节构思的时候王柏军走近了她。

他完全惊呆了,似乎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似地惊讶着。他以为她疯了,他以为她不堪生活的重负,他以为她在思念儿子,他以为她没有了却她的心愿而强烈地悲愤着。

他轻轻地接近她,用手抚摸她的肩。她没有动。她对她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男人也完全陌生了,她看着看着,眼中竟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是的,人的相貌其实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但透过这些外表却能读出一个人内心的凶恶来,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会做出这样凶恶的事情却仍然在脸上能够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来?

“我太忙了,冷落你了!”王柏军说着在她的肩上拍拍,显出应有的那份关心之后告诉他身边的人,要求他们多给予她一些关心和温暖。

“你——”王柏军正欲离去的时候,晨露儿突然大声地叫住他。

“什么?”

“你为什么不把他追查下去?”

“露儿,法律是要讲证据的,没有证据我们怎么拿人呢?道路施假有谁见过,那条马路不是依然平坦宽阔吗?再说那起交通肇事案,对方家庭主动提出愿意私了,我们又能奈雷明钦如何呢?”

“是你自己心虚!你怕连累你自己!”

“我王柏军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我会因为几个小钱而丢掉我的乌纱和性命吗?再说我还有我的儿子,一旦我下去他也永生不会再辉煌,现在他已经是省委书记跟前的红人了,我怎么会因为钱而葬送他的前程?”

“你用省委书记来压我?”

“看看,你又想歪了吧?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现在越来越变得疑神疑鬼神经兮兮了?”

“是你们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我还有个会议,咱们以后再说。”王柏军说完便欲转身离开,不过他又扭过头来说,“如果你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雷明钦是有问题的我立马拿掉他,如果牵扯到我的问题我去向检察机关解释。”

“你敢担保?”

“我以我的人格和党性担保!”

“你最好先别提党性,等一切都公之于众的时候你再说也不迟。”

“这样最好。”

“不过,今生今世我可能看不到这一天了。”

王柏军没有言语,他转过身大踏步地走着。他身边的人告诉他说露儿小姐正在写,可能是因为情绪不稳定的缘由。

“别去打搅她,好好照顾。她——其实也挺可怜的。”

王柏军走远之后晨露儿的心里突然又泛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为难了,她甚至不知道她的下一个章节该如何去写了。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突然听到了马小潘的声音:“谢天谢地,我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上帝,我终于打通了你的电话。”

“你告诉我,雷明钦的事情与你有没有关系?”

晨露儿劈头就问了马小潘这么一个严峻的问题。

“露儿,不要谈论这样的问题好不好,你不要再涉及这个问题了行不行?专心写你的,安安静静养好你的身体,时时刻刻想着这个世界还有一个我在关心着你。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你没有能力涉及这个问题……”

“你的意思就是承认与你有关系了?”

“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男人最讨厌的就是女人干预政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但是我现在必须这样了!”晨露儿“啪”地一声关掉了手机。她似乎在心里已经将所有的问题澄清了。于是她飞快地、几乎是发疯了一般地奔进她的写作间开始了又一轮的写作……

……

半年之后,晨露儿的新作正式与读者见面。不知为什么,这本书一经问世便以晨露儿无法想象的速度迅速被各地书商买走。晨露儿以为,是她讲出了老百姓不敢讲出的话题,道出了老百姓根本不知道的秘密而造成了这本书的畅销,于是,她亲自把她的书拿到了王柏军的办公室。

她没有说话,把书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之后就端端地立着,以一个普通作者向市委书记赠书的虔诚等待着他的回答。

王柏军把书拿起来,正面反面看了两遍,然后朝她笑了笑。

“你是在嘲笑我?”晨露儿说,“唐朝的时候有一个人叫作洛宾王,他写了一篇文章叫《讨武檄文》,他的言词犀利极了,在天下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但是,武则天却并没有杀他。因为武则天知道一篇《讨武檄文》成不了天下。现在,你也会认为我的这一本书就像那篇《讨武檄文》一样对你的一切无能为力,所以你才笑了,是吗?”

“不,我并不这样认为。”王柏军说着起身从他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你看,你的书我已经读完了,是我花两个晚上没有睡觉读完的。不错,你写的是,但不是报告文学,如果是报告文学,你就有可能被告上法庭。我王柏军没有想到我会在你的心目中伦落成一个这样的领导干部,但是,我并不责怪你,因为它可以给我更多的警示。”

“你以为你这样宽容的态度和自圆其说的巧舌如簧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

“你对我怎么看是次要的,关键是我对你怎么看。我现在不得不承认我认识的所有的女性当中你是最优秀的,当然也是最单纯幼稚和圣洁的,但凡有些才气的女人都是这种性格。”

“你在讥笑我?”

“绝对没有!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希望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想我可以走了。”

“我——晚上到你那儿去住,我们——已经有小半年没见面了,我——还挺惦着你的。”

“恶心!”晨露儿在心里吐出这两个字之后便扭转头出了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把“笃笃笃”的脚步声留给了那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去独自分享。

晨露儿没有在市里逗留,她直接坐车回到了西城。这半年多的时间内她一直都惦记着一个人。

她走进那所熟悉的院落,经过那些长长的楼梯,穿过那道长长的走廊,却发现那扇门却紧紧地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