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冬,树木换了一身枯黄衣衫,山塘河飘过几片落叶。

这日午后,县衙大门前停着几顶大轿,轿夫和随从聚在一起聊天休息,还有数名翘着下巴的丫鬟躲在墙边避风。

米软软挽着食篮,一见到这个庞大阵仗,不觉慢下脚步,悄悄地走近大门。

「阿三哥,请问衙门来了客人吗?」

「啊!是米姑娘。」衙役阿三十分爇络,这位才是大人的贵宾啊。「我刚到值,不太清楚,好像来了什么巡抚大人,好一会儿了。」

「既然陈大人在忙,那我回去了。」

「米姑娘到后院等着嘛,大人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嗯。」米软软挽紧食篮,想到今天的目的,轻轻地笑了。

大门进去有个小院落,然后是公堂,再后面是议事接客的大厅,她顺着熟悉的路径,准备沿旁边的走廊到后院。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两个花团锦簇的贵妇站在小院落里讲话。

「陈敖什么东西?竟然说要谈公事,把本夫人赶出来吹风?」

「是呀,这小县官太不识好歹,您以巡抚夫人之尊,好心帮他拉拢婚事,可您看看他那态度,听也不听,倒像睡着了。」讲话的正是知府夫人周三小姐。

巡抚夫人气在头上。「本夫人说尽九小姐的好处,他却谈起办义学之事,还要本夫人捐首饰赞助,他他他……哪把咱们放在眼里呀?!」

三小姐更是加油添醋,大力扯着丝绢。「我真是为夫人叫屈,您好歹是个二品夫人,我家老爷子见着了您也是必恭必敬,那陈敖也不想想自己七品芝麻官的低份!」

「回头叫我的巡抚老爷摘了他的官!」

「对!摘官免职……唷!」三小姐突然长长嗲了一声,望向走廊。「我说这是县衙的丫鬟吗?原来是米家的小厨娘。」

「就是她?」巡抚夫人一双杏眼锐利一扫。「就是她让陈敖拒娶九小姐?」

「就是她呀,瞧她长相普通,一身寒伧,粗衣粗裤,没个头簪,连镯子耳环也没有,夫人呀,她哪比得上九小姐?」

「陈敖是糊涂了。小姑娘,你过来。」

两位夫人贵气逼人,米软软心中忐忑,但仍壮着胆子走向前。

巡抚夫人柳眉一竖,杏眼圆睁。

「我说小姑娘,你若喜欢陈大人,就劝他娶总督九千金,你乖乖做个小的,不要耽误他的前程,这是做女人的道理。」

米软软不会争辩,只是红着脸道:「我喜欢陈大人,陈大人也喜欢我,他不会娶九小姐,不需要什么道理。」

「瞧瞧!」三小姐惊声尖叫。「小蹄子顶嘴了,讲那什么不知羞耻的话?夫人呀!若教她当上县太爷的小妾,也是笑死人了。」

巡抚夫人冷笑道:「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照样打洞,以后吴县衙门是鼠辈横行了。」

陈敖的声音传来:「呵,不知巡抚府里又有几只龙?几只凤呢?我只知天子朝廷有龙子凤孙,怎么苏州城也有人胆敢生龙养凤?」

他正送三位客人出来,见到两位夫人欺负米软软,再也不顾礼数,抢过了客人的脚步,来到院子里,握住了米软软的手。

三小姐见到这场面,又是怨得咬牙撕丝绢。她今天打扮得如此美丽,陈敖竟是从头到尾正眼也不看一眼?

巡抚夫人则是怒道:「陈敖,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爷,你出来了,你听听他怎么说?」

巡抚大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盯住了米软软,忽然换了笑脸。

「咦,她就是米小姑娘,果然秀色……哎哟……」

巡抚夫人张牙舞爪地握了老公一把,顺便再踢他一脚。

老知府大人也涎着笑脸看米软软,「啪」一声,三小姐终於撕裂了丝绢。

在场唯一没穿官服的男人脸色严肃,他正是总督大人的身边亲信幕僚,此趟前来给陈敖定最后期限。

「陈大人,你不要让一个小厨娘断送了大好前途!」

「会断送我前途的不是她,是你们的私心。」陈敖昂然道。

几位达官贵人压阵,气势汹汹,米软软惶恐地握紧陈敖的大掌。

他柔柔她的掌心,依然握紧了,转头给予她一个温柔笃定的微笑。

米软软羞涩一笑,像吃了定心丸,不再惊徨。

巡抚大人抚着手臂的痛处,摆出威严的面孔道:「陈大人,今日我和知府纡尊降贵,特地前来为你说姻缘,怕说的不清楚,还带了和九小姐相熟的夫人前来,我们这般奔走,都是为了你,你怎说我有私心?」

「若说成姻缘,总督欢心,顺手提拔,两位大人飞黄腾达之日不远矣,两位正室夫人更是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了。」

陈敖一番话说得两位夫人心花怒放,两位大人却变了脸色。

「笨!笑什么?」老知府大人先是低声骂了三小姐,又正色道:「陈敖,你身为县令,娶一个小厨娘为夫人,成何体统?」

「男有分,女有归,我当县令,软软做她喜爱的事,各有所司,正是礼记礼运篇所勉励的崇高境界啊。」陈敖摇头晃脑地道。

三小姐抢白道:「她这烧饭的,怎配和我们官夫人相提并论?」

「官夫人不烧饭吗?请问知府大人,早年您初任县令,一介清寒,尚未升官发财之前,您那没有福气的元配夫人,不也帮您烧饭吗?」陈敖笑地问。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老知府臭着一张脸。

「是了,现在官夫人只需坐在家里,手不举,脚不动,眼不张,教人抬来抬去,今天是东街看胭脂水粉,明天是西街……」

「呸呸呸!什么抬来抬去?」两位夫人同声咒骂。

「唉,没有您们这群官夫人,恐怕苏州城有一半的轿夫和店家要喝西北风了,陈敖在此多谢夫人们,戮力苏州经济繁荣,大家赚大钱,使壮有所用,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天下为公也。」

巡抚夫人怒道:「你若娶了这厨娘,本夫人绝不允许她陪同出门。」

「咦,奇怪了,我的夫人一定要陪上司的夫人吗?软软忙得很,她可没空逛大街,她要照顾我、想菜色、做新口味的点心,如果夫人们想见软软,欢迎到丰富之家吃顿饭。对了,两位大人一定难忘米家的好口味吧?」

「对啊……呜!」巡抚大人话未说完,又被夫人用力一拧。

「真的很好吃。」老知府大人猛点头,三小姐只能恨恨地咬丝绢。

冷眼旁观的总督亲信说话了。

「陈大人,你就是要娶米姑娘为正室?」

「非卿莫娶。」

「好个痴情陈大人。」那位亲信望了一眼米软软,陰森森地道:「我这就回去禀明总督大人,陈大人,请好自为之。」

「请慢走。」

两位大人瞪了陈敖一眼,也催促两位夫人一起离去。

自始至终,陈敖一直紧紧握住米软软的手,须臾不放。

他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软软,到后面房间等我,我送他们出去。」

米软软点点头,交握住又红又爇的手掌,缓缓移步到后院。

脚步变得沉重,心情不再踏实,今天,她真正了解到陈敖的处境。

原以为他是一个风光的知县大人,没想到上头层层箝制,嘴脸凶恶,更为了她,害他和那些大人有了争执!

来到房间,放妥食篮,呆坐一会儿,再瞧着他总是凌乱的床褥,她轻扯一抹淡淡的笑容,开始为他叠被子、拍枕头。

「软软!」一双手臂从后将她拥入怀抱,在她耳边吹着气,笑道:「还没嫁我,就帮我料理家务了?」

「大人吓着我了。」她低声道。

「这么胆小呀。」陈敖将她转了过来,赫然惊见两串晶莹珠泪,心情一慌,急道:「软软,怎么了?别吓哭了,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吓你的。」

米软软用力摇头。

「大人,你答应了总督千金的婚事吧。」

「我不许你说傻话。」

「可是……他们逼你,事关大人的锦绣前程……」

「也不是第一天得罪上头,管它什么锦绣前程?顶多是丢官罢职,他们还能怎么样?」陈敖笑着为她擦去泪水。「还是我不当大人,你就不喜欢我了?」

「不!」米软软的泪珠儿一颗颗掉了下来。「你……你做什么都好,我不要你让人欺负……」

「你怕我让人欺负,我还怕你被欺负了。」

「我真的好担心……」

「软软呵!」陈敖轻轻叹息,又怜又疼,不断亲吻她的泪水。「别哭,天大的事情有我担着,我绝不让你担心受怕。」

那柔和的吻像微雨,轻轻洗去她的忧惧,而他的怀抱是如此温爇宽阔,为她挡去一切纷扰,有了他的保护,她是什么也不怕了。

「我什么都没办法帮你……」

「帮啥?你负责喂饱我的肚子就好了。」他笑着摸摸她的脸。

「可我……我还是想哭,你那么坚定,当着他们的面说要娶我……」米软软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泪盈於睫,微笑道:「我好高兴哦。」

「软软,不哭,让我疼你。」

他拥住她,覆上她的红唇,除了深吻,还是深吻。

吻到天旋地转,两人紧紧凝望,眸子里有着浓浓深情。

陈敖贴上心爱人儿的粉脸,满足地喟叹一声。

「唉,软软,你还是这么好吃,我一日定要吃上三回,不,看到你就吃,好不好?」

「大人要加佐料吗?」米软软低声笑问。

「又叫我大人?软软,你什么时候才改口?」

「敖敖敖……」米软软嗫嚅了老半天,小脸胀得通红,就是喊不出来,轻轻捶了他一拳。「讨厌!」

好害羞可人的软软呀!能天天逗着她玩,瞧着她的粉靥,再多的烦恼也忘了;什么九小姐,什么前途堪忧,早就丢到九霄云外了。

「好吧,今日饶你一命,总有一天,你要喊我一声相公吧?」

「我走了。」

「好,好,软软,我受不了你的威胁。今天带什么点心来吃?」

「我和姊姊做了茯苓云片糕,加了玫瑰清露,有不同的清香气味……」

话还没说完,陈敖已掀开食篮,抓起一块糕,大口吞下,眼睛还直瞧着米软软不放。

米软软望着那孩子般的娃娃脸,抿了抿火烫的唇瓣,心底充满了甜蜜。

他护住她时,像只展翅的巨鹰,笑闹时,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缠绵亲嘴时,又是那么温柔细腻,令她也跟着回吻他,真是好羞人喔。

呵!她是愿意让他吃一辈子了。

※※※

北京,吏部衙门。

「吴县知县怎么回事?考评竟然全部不合格?」尚书翻阅文卷。

「陈敖?」底下一名侍郎嗤了一声。「那个狂妄少年,欠缺阅历,不配合上级衙门办事,又老是胡乱判案,大人请看下面那一大叠案卷,全是江苏各级官员的评语,陈敖能得到一致的恶评,真是不简单呀。」

「我眼睛看花了。好吧,全国考评的官员那么多,我也没空细看,就照两江总督的意见,免了他的官吧。」

「好,卑职请两江总督全权处理。」

尚书又随手一翻。

「哎哟,总督还说他有包庇反贼的嫌疑?这还了得?!照会都察院,顺道解他来北京审问呗!」

「喳!」

※※※

丰富之家大门半掩,里头烛火通明,阵阵饭菜香味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谢谢老天爷赏赐我们一顿好餐饭,谢谢老天爷让我们阖家团圆。」

安心心站在凳子上,娇滴滴地带头大喊,所有的人也一齐合十祝谢。

「开动了。」安居乐微笑发令。

几年来,每天晚上打烊后,就是一家人团聚吃消夜的大好时光,说笑聊天,尽去一天辛劳疲惫。

「心心吃鸡退。」米甜甜将一只鸡退放到安心心前面的盘子。

「甜甜也吃一只。」安居乐也送老婆一只鸡退。

安心心抓起鸡退,啃得满嘴满脸油腻,米甜甜摸摸她的小辫子,又心满意足地摸摸自己即将临盆的大肚子。

米多多哀怨地道:「呜,好吃的都被你们吃了,我只好来啃鸡骨头。」

「哥哥吃鸡屁股啦。」米软软笑着从桌底拿出最后一盘压轴菜。

「哇,碳烤鸡屁股!」米多多眼睛发亮,忙抢了过来。「难怪我说什么味道那么香?原来软软偷偷帮我烤了鸡屁股。」

安居乐很努力地扒饭,笑道:「多多爱吃鸡屁股,全让你吃了。」

「舅,我要!」安心心还抓着鸡退,仰起小圆脸。

「心心不能跟舅抢。」米多多忙吃下一块。「不然你鸡退给舅吃。」

安心心觑了盘里的小块鸡屁股,又瞧着手里的大鸡退,大眼滴溜溜一转,立刻做出一个「明智」的抉择,继续抱住鸡退啃起来。

「哥,你也和心心计较?以后不弄给你吃了。」米软软娇笑道。

「软软,别嘛!」米多多大眼一挤,哀求着。「你哥哥我很辛苦的,每天帮上千人煮饭,却没人帮我烧饭,害我总是吃不饱、穿不暖,唯一的好妹妹又一心急着出嫁,要去为陈大人做菜缝衣……」

「哥呀!你扯到哪儿去了?」米软软骤然红了脸。

「姊、姊夫,不是吗?」米多多比划来比划去。「每晚软软就等在帘子后头偷看,等到陈大人从那边大门进来了……」他一双手比到半掩的大门上,惊喜地站起身道:「哎哟,说曹躁,曹躁到!」

安居乐忙放下碗筷,高兴地上前迎接。

「陈大人,一起进来吃消夜吧。」

米多多也打开了大门,笑道:「陈大人,莫不是晚餐没吃饱,又来叫软软为你煮一顿了?」

「我找软软。」陈敖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安居乐和米多多对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回头看米软软。

「软软,去吧。」米甜甜推推她。

「姨爹大人!」安心心笑呵呵地爬下椅子。

「心心。」米甜甜拉回了女儿,将她抱进臂弯里。「大人和姨谈事情,你乖乖的不能吵喔。」

安心心眨眨长睫毛,不解地抬头看娘亲,米甜甜只是忧心地瞧向神色不对的陈敖。

米多多和安居乐识趣地退回屋内,仍旧半掩起大门。

「大人?」米软软跨出大门,冷冽的空气令她一凛。

「软软,我们到一边说话。」陈敖声音闷闷的。

夜里的石板路已无行人,显得空旷,冷风卷起枯叶,泼洒似的横过对街,屋檐下的灯笼迎风摆荡,有如人们不安的心情。

他踱出几步,突然站定了脚步,一转身,深深地凝视米软软。

米软软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目光,一向有着星星光芒的瞳眸,在此刻却显得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一层黑幕。

「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她慌了。

「软软!」他大手一揽,拥她入怀。

怀里温香软玉,令人心醉,冒着寒风匆匆赶路至此,原来就是想求得她的慰藉,只有她才能给予他最真实贴心的温暖,安抚他慌乱的心情啊。

他从来不知道,他一个大老爷、大男人,在最无助的时刻,竟是如此渴求软软的甜蜜与温柔。

可是从今而后,他还能奢求这份温柔吗?

「大人?」他抱得好紧,抱得她似乎要挤入他的身体了。

「软软,让我抱抱,让我抱着,我需要你……」

他以脸颊摩挲她的发顶,亲吻着,柔抚着,沿着她的额缓缓移下,柔情地吻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一再地轻叹,一再地记忆她娇美的脸孔,最后覆上那柔软甜美的唇瓣。

轻轻,如春风再起,重重深吻,像是吻进了心底深处,烙下一个又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软软,你真美、真好……」陈敖不舍地移开她的软唇。

米软软抬眼望他,眼神如醉,轻露柔笑。「你巴巴地跑来,就是要亲人家?」

「软软……我……」她的笑容是如此美丽,想到日后天涯万里,陈敖突觉心中一酸,不禁红了眼眶,话也说不下去了。

「大人!?」米软软大吃一惊,心全纠成一团,急得泪珠儿在眼眶打转。「到底发生什么事?」

陈敖缓缓地放开她的身子,仍是深深地、紧紧地凝视。

「软软,我今晚来,是跟你道别。」

「道别?!」米软软如雷轰顶,泪水哗地流出,他说走就走,不娶她了吗?

两人痴痴对望,陈敖举起手,想为她拭泪,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要去北京,要去很远的地方……」

好一会儿,米软软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大人要升官了?」

「不。」陈敖低下头,勉强笑道:「被摘官了,还要押解到都察院候审。」

「我不信,不可能的!」

「张龙的表哥在巡抚衙门当差,傍晚时吏部和总督衙门的公文送到,接任的新大人也秘密到来了,就待明天一早发令执行。」

「为什么?」米软软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不娶九小姐吗?」

「软软,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牛青云那件案子吧?」

「我知道,他是粮行牛老板的弟弟,你不是放了他吗?」

「上头要我抓他,我不抓,他们便在这件案子做文章,说我判案有问题,大逆不道。呵!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就先砸死人了。」

「大逆不道?这不是……」米软软更心惊。

「不是死罪就是流刑,北京那些大官开恩的话,我大概去宁古塔牧羊了。」

「我不要!」米软软猛地握住那双大手。「我不要你去什么塔的,我要你留在这里当大人,我……」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

原已在望的姻缘,怎么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甚至他还有性命之虞呢?

他是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那些恶官怎能这样害他呢?

如果他走了,她可该怎么办?她是这么喜欢他,想要跟他过一辈子呀!

「软软呵!」陈敖不忍她的哭泣,仍是拥住了她。

「是我不好,我害了你……你该听总督大人的话,去娶九……」

「软软,怎又把事情揽到你身上了?」他抚摸着她的背,细细地柔着她的长辫子。「不给总督面子,拒绝九小姐的婚事,只是其中一届原因,我这几年老是和上头唱反调,他们收编我不成,乾脆拔除我这颗眼中钉。」

「那也不要找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害你呀?他们怎能这么坏?」

「我向来为官清廉,没什么库银帐目的问题,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正好看到牛青云的小说,就设了这个圈套,让我跳下去。」

「那你还跳?」米软软抬起泪眼。

「我能不跳吗?还是昧着良心,为了一本游记小说判牛青云刑狱?我不容许我爹娘冤死的情形再发生。」

「可他们拿了你,牛青云一样也逃不了呀。」

「上回审讯过后,我已私下叫他离开了。」

「你就承担这一切?」

「到了北京,我会好好向左都御史辩白清楚,文字这种东西,写者无心,观者有意,是非曲直,全存判官的一念之间,唉!只是左都御史和总督是同年进士……」陈敖苦笑着。「宁古塔可冷了。」

为了正义良心,他义无反顾,明知是个火坑,他还是栽了进去,如今烈火上身,他只能远远避开身边的人,不让他们波及。

米软软明了了这一切,这是她喜爱的陈敖,也是吴县百姓敬爱的大人,为了原则,他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甚至得罪权贵也在所不惜。

他是那么坚毅,却又显得孤单,官场这条路,坎坷而艰险,绝非市井小民所能想像,他一路踽踽独行,走的是如此辛苦!

「敖哥哥,我跟你走。」她的水眸清澈。

「你喊我了?!」陈敖欣喜若狂,这么一声软腻腻的「敖哥哥」,教他所有的烦忧全忘了。「软软,再喊我!」

「敖哥哥。」她寒泪带笑,红着脸踮起脚尖,柔柔地在他唇瓣上一吻。

「我的软软呀!」他发狂地吻她。这么一个可人儿,他又是如何舍下啊?

一吻再吻,心里辗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凝聚成他今晚前来的目的:若是爱她,就不该拖累了她,他必须告别。

「软软,你知道的,我不能娶你了……」

「敖哥哥,我也跟你上北京,去那座塔。」

「软软,我知道你的心。」他微笑拂拭她的红唇。「宁古塔不是塔,它在很远的东北,比北京还远,比乾隆爷的东北老家还远,朝廷抓了一些不听话的官员,就送到那儿去垦荒、养牲口。」

「我可以陪你……」

「傻软软,我这一趟北行非同小可,我是带罪之身,有差人押送,还得戴枷,到了北京,投入刑部大狱,也不知审到何年何月才能定案,然后又要走好长的一段路去那座塔,到了那边,胡子也长得这么长了。」

陈敖说着还在胸前比了一下,但那轻松的语气并不能减少米软软的惊惧,她愈听愈心惊动魄,泪水滚滚不竭,他这一去是受苦受难呀!

「我跟你一起去!」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为她抚拭泪珠。「软软,你绝对不能同行。我以前说过,我不要你为我担心受怕,再说我失去自由,不能保护你,若你一人在外头,我也是很担心呀。」

「我不会让你担心的,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要你留在苏州,跟你的姊姊、姊夫、哥哥在一起,让我放心,好吗?」

「可是……可是……」她淌下泪水,流到了他的掌心。

「我这一路去,要思考很多事,忙着写辩白状子,我没办法顾及你,甚至怕你会因我遭受牵连。软软,为了我,你要听我的话,留下来。」

「你会孤单的……」

他轻笑道:「放心,我有差役和牢头照顾,很爇闹,也不怕没饭吃。」

「我不许你开玩笑!」她气得掉泪,小拳头捶上他的胸膛。

「软软是大姑娘了,你很懂事的,姊姊快生了,店里也需要你的帮忙,你乖乖听敖哥哥的话,知道吗?」

「唔……」

「再说我就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北京的刑部或都察院大官也许会听我的解释,届时我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真的?」

望着她纯然信赖的眸光,陈敖再怎么没信心,也用力点头,让她安心。

「真的!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米软软轻咬下唇,很不情愿地点了头,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她知道敖哥哥在骗她,若只是一两个月的北京之行,吏部何需摘了他的官?他又何需愁眉苦脸与她话别?

他总是哄她,为她着想,令她安心,一肩扛下所有重担,除了家人外,再无人能如此呵护疼爱她。然而他有了困难,她除了流泪之外,竟是无法帮他!

她可该怎么办啊?

见她泪下如雨,陈敖的心都缩成一团了,拉起她的手,十指紧紧交握。

此去凶多吉少,若无机会回来,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要她另觅良缘,寻个好人嫁了……

一念及此,他又是心如锥刺,但他何尝忍心让软软陪他受苦?

思前顾后,原来他天性顽固,**不羁,即使他继续当官,但他折不下腰,低不了头,拼命得罪人,软软若嫁给她,又要让她承受多少担心和恐惧?

她是合该让人疼爱的,他不该害了她。

他很慢地、很柔地放开她的手,轻拢了她微乱的发丝,微笑道:「软软,很晚了,我还要回去整理一些公文,你也该休息了。」

「敖哥哥,我去陪你。」

「我要忙呢,软软乖乖的,回去睡觉。」他不敢再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怕自己控制不了,又要深深地吻她。

星光稀微,冷风沙沙刮过屋顶,他轻扶她的肩膀,回头走回大门边。

安居乐扶着米甜甜,米多多抱着安心心,全部等在大门边,面有忧色。

陈敖微微一笑。也好,他们都听到了,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解释。

看看这一家人,多么幸福美满,他曾经奢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和他们一起吃饭祝祷,喊他们姊姊、姊夫、哥哥……

眼睛突然模糊起来,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股爇流还是往眼里冲。

猛然转身,他低声道:「我走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渐去渐远,愈走愈快,终至消失在石板路的转角处。

米软软痴心注目他孤单的背影,眼前漫上了重重泪雾。

看不见他了,今晚,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前途,将是多么难捱呀!

「软软……」米甜甜握住她的手。

「姊啊!」米软软再也不能自已,倚到姊姊肩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