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羡离宫前往茂山那一天,姬洵的头疾又犯了

他躺在床榻上,脸色惨白一片,豆大的汗珠顺着淌下,青筋暴起,逼得人几欲疯狂。

吕川被他的反应吓得够呛,面色白得差一点就可以和他一较高低了。他立在榻边,不住劝道:“陛下,臣求您了,让御医来给您施套针……您这么痛下去也不是办法……您就当……”

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闭嘴。”便再说不出话来。

吕川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御医施针只能缓解疼痛,对病情根本起不到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帮助。皇帝今日刚把皇后送走,心头的苦闷无处纾解,索性让疼痛来折磨自己。

除了这个,他也找不到别的办法来发泄心头的悲苦了。

这一回痛得太久,姬洵觉得自己意识都开始迷糊,许多事情开始在他脑中闪现。

他想起去年年底,他看到那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文章,头疾复发。当时以为是和从前一样的小毛病,谁知三日之后竟会痛到昏厥。

醒来之后,他疲惫地靠在床榻上,身边是诚惶诚恐的侍御医白石,“陛下的头疾由来已久,臣等一直查不出源头。从前还只是小毛病,施一套针也就好了。中间多年不发,本以为已然痊愈,谁知再次发作便来势汹汹……”

他打断他的语无伦次,平静道:“所以,究竟怎么了?”

白石忽然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浑身抖如筛糠,“臣无能,治不了这顽疾,请陛下召其余三位御医一起会诊,也许……会有办法!”

他的心猛地下沉。

白石担当御医多年,自然知道御前说话要懂避讳、讲吉利。此刻他这般说,兆头已然十分不好。

也许,这纠缠他多年的头疾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心中有了准备,所以当四名御医齐聚、讨论了大半日最后齐齐跪在他面前告罪时,他也没有多么意外。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无力

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一个人坐在大殿中对着案几上厚厚的一摞奏疏发呆。

他一贯知道自己终有一日是要死的,却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突然。他多年夙愿刚刚实现,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却就要结束了。措手不及之下,他甚至在心中感慨,幸好自己动作快,早早把新政推行了,不然便真的是壮志未酬身先死,闭眼之前得多不甘心。

只是这厢还没感慨完,眼前却又闪过一张面孔。素净、淡然,隐有一股冷意,如同生长在天山之上的雪莲,得历尽千难万险才能攀折在手。

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去守候这朵雪莲花,刚刚看到一点花开的迹象,却被告知必须离开。

他不能继续守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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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勒令四名侍御医和少数几个知晓内情的宫人将此事保密,再以感染风寒为由,一连半个月不曾见顾云羡。他知道吕川对他的行为十分困惑,却也没精力跟他解释。

他不敢见她,因为他害怕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会生出万千不舍,害怕他会在死亡面前流露出恐惧。

他怕她知道后为了他难过,更怕她不难过。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一个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人,居然在这种事情上窝囊成这样。

能拖多久呢?她总是会知道的。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在他做出抉择之前,上苍先送了他一份大礼。

除夕之夜的庆安殿旁,冷月清辉,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信任的臣子攥住他妻子的手,口口声声全是无尽的相思。而她眼中带泪,遗憾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迟了一步?”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以前听到这首诗时他还曾为这种有缘无分的感情嗟叹,如今却只觉得悲凉。

明明那女子的夫君才是她要相伴一生的人,却只能成为这段风月的外人

。世人只看到诗中男女的情深意重,而他的心意如何,全不重要。

他觉得头又开始剧痛,可以想象面色一定已是惨白一片。

那一晚他回到大正宫中,还没走进内殿的门便被一直不曾间断的头痛折磨至昏厥。

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想,看来老天也觉得他这几年太过顺遂,所以才会在他临去前给他安排这么多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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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事已至此,他无法改变,只能尽力安排好之后的一切。

他倾尽半生心血推行的新政才刚刚步入正轨,这个时候若是后力不继,恐怕立刻便会被旧派势力反扑。还有云娘和阿桓,君王年幼,云娘又极少在朝事上插手,指望她来辅佐阿桓是不可能的。况且妇人干政,最后总容易闹出乱子来,他不希望她背负后世的骂名。他得给他们寻觅一个可以信任的依靠。

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的理智也告诉了他,崔朔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召见了崔朔,面无表情地把剑抵上了他的脖颈。

崔朔对他说:“是臣痴心妄想,对皇后娘娘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臣希望陛下相信,皇后娘娘是清白的。

“求您不要因为臣的过错而迁怒于她……”

那一刻,他直接在心底嗤笑出声了。

他想问他,“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你以为你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还是说你觉得,朕会因为有一个男人在暗中思慕着她,就去伤害她?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也太低看了朕。

“莫非你真的认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全心全意爱着云娘的,别人都比不过你?”

但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出口,他装出对云娘郁怒难消的样子,跟他打了那个赌。谋划人心多年,他自然知道怎样才能逼迫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感受。

他故意给了崔朔两个选择

。只因他明白,若没有后路可退,死亡也就没那么可怕,可明明有活命的机会,却还愿意拼尽全力去自寻死路,才能真正说明他的心意。

打那场比赛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崔朔可以输掉。虽然他输了自己的计划就都要重新来过,可至少他可以告诉自己,崔朔也不是他表现的那般在乎云娘。他也畏惧死亡,他也曾放弃过她。

可是他却赢了。

将自己逼迫至坠马、忍着脚上的剧痛也硬是从他的球杖之下抢走了彩球。

当那颗球射入自己的球门时,他好像看到了她也跟着远走了。

崔朔通过了他的考验,他便必须按照一开始的计划进行后面的事情。

他很快就要死了,而她会成为太后,崔朔会继承他们共同的志向,守护着新政,守护着万里河山,也守护着她。

他们将来会如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最后看了她一眼,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马球场。

他合卺同牢的结发妻子,他思之念之的如水伊人,从这一刻开始,真真正正地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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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料到她还会来找他。他躺在含章殿的贵妃榻上,学着她的样子欣赏外面的落日,脑中闪过她从前靠在他怀中浅笑盈盈的样子。

景虽如旧,人已不在。

一杯又一杯酒喝下去,他的意识逐渐糊涂,恍惚间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到了他面前。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气息,是他午夜梦回怎么也抓不住的那个影子。

唇边勾起一丝笑,他想,连老天都怜悯他,所以赐给他这样一个梦魇。

可那竟不是个梦魇。

他无法描述当自己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她温顺地卧在怀中时的欣喜

。这一场旖旎发生在他以为自己彻底失去她之后,更加如同上苍的恩赐。

他是失足跌下悬崖的旅人,而她是长在峭壁上的花树,在他摔得粉身碎骨之前,给了他最后一段值得回味的记忆。

只可惜,他还是必须要送走她。

他当时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找过来,心里却也大致有个数。如今情况这么复杂,她多半是害怕他会因为此事降罪崔朔或者迁怒阿桓,所以来给大家求个出路。后来繁素告诉他,她把这五年的事情告诉了皇后,他又觉得她兴许是被他感动了。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原本期待的结果。

他想要她的真心,想要她全心全意地爱上他。这是一场漫长的等待,他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等到最后,可是上天没给他机会。既然如此,何必再拖上她跟自己一起受罪?

她如今对自己或许有那么一点感觉,但那只是感动和不得不与他共度余生的认命。他离开之后,她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那点若有若无的情愫,很快就会从她心里消失。

那么,就让她走吧。他一个人面对最后的日子,把一切都处理好,留给她和阿桓安枕无忧的未来。

这过程太痛苦,如果她终日在他身边,他怕自己不能专注心神,更怕他一不小心就会说出软弱的话来。他害怕自己开口恳求,恳求她不要忘记他,恳求她不要和别人在一起。他一贯自私,这是唯一一次自我奉献,坚持下去太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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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羡离开的第三个月,沈竹央和薄熹微被他打入永巷。那两个女人神情狼狈地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磕头求饶。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不想再听她们的砌词狡辩。

回到大正宫之后,他握着那枚金钗许久,终于轻叹一声,拿出一卷佛经开始抄录。

她离开那五年,他有一次在椒房殿徘徊,无意中看到装满了半个屋子的佛经。他知道里面有大半是母后留下来的,忍不住驻足翻看。

他本来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是读圣贤书的人,自然觉得鬼神之说实属虚妄。可自从亲身经历过那样神奇的事之后,他的观念也不一样了

。如同她当初从旁观变得虔诚,他也逐渐对此深信不疑起来。

就当是给自己寻一个信仰吧,他这么说服了自己,开始抄录经文,像她曾做过的那样。

原以为这样可以给彼此积德,最不济也能化解罪孽。却没想到五年之后晴天霹雳,他身染顽疾、命不久矣。天意当真弄人。

好在如今的他,已学会不去怪罪。

既然不能给这辈子积德,那就当是给下辈子了吧。也许上天见他虔诚,愿意给他们来生一个再见的机会,不至于落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下场。

有时候他也会思考,他这辈子到底为什么会爱上她。难道当真只是陷于她的美色算计之中乃至无法自拔?

他还记得上辈子,他到最后也不曾对她动心。即使是在她死后他知晓真相,明白自己冤了她,心中也只有一点愧疚而已。那时候他悲痛母后的过世,憎恶景馥姝到了极点。在长乐宫时,她企图在他面前自尽,匕首都刺入了胸口,他却硬是把她救了回来。他让她拖着半死不活的躯体受尽了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不成人形才亲手把她斩杀,之后更是将其鞭尸,夷平景氏三族,才算出了心头的恶气。可他做那些的时候,想的只是为母报仇,根本没怎么想到云娘。还是第二年腊八,他喝着腊八粥,才猛地想起今天是她的忌日。

可那又怎样呢?他不过叹息了一声,就把此事抛在脑后。

他从前对她是那样无情,如今却为了她耗干了心血,一切都颠倒了。漫不经心的人换成了她,不在乎的人也换成了她,而他是执着的痴儿,心甘情愿为她生、为她死。

所以,这一世的自己,真的是为了还债吧。

老天让他爱上她,只是为了偿还曾经欠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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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痛越演越烈,晚上发作尤其频繁。他常常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内,一份又一份地批阅着手中的奏疏。时间太少,事情太多,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和生命赛跑,嫩的慌忙。有好多次,他都是在批阅奏疏的时候忽然发病。蘸了朱砂的狼毫笔掉到宣纸上,染出一片殷红

。而他痛苦地趴在案几上,心里却在庆幸,还好这个样子没有被她看见。

她是那么容易心软的人,看到自己这样一定会很难过,也许还会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掉眼泪。

他已经让她哭过太多次了,不能在最后还让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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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许下的誓言,他却没能做到。

那一晚他从梦中惊醒,对她的思念忽然强烈到无法遏制。他忍了一整晚,等到旭日东升的时候,猛地想起两人曾经说过要一起看日出的约定,终于屈服于心头执念。

他派了人去接她,然后坐在桃林下等她。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是风流多情的少年郎君,立在桃花树下等待佳人赴约。

这个念头刚起来,他就自嘲地笑了。

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桃花树下的约定。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

罢了,罢了。反正这辈子也走到了尽头,臆想便臆想吧。他抬起头,假装那里有一树繁花,粉白碧艳、点点相思,而他等的佳人正在来的路上。

她一定得快点来,迟了,他就没时间了。

微风拂过,几片树叶落下。他伸出手接住,恍惚间以为手里是嫣红的桃花瓣。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唇角勾起,是个情真意切的笑容。

这花瓣如此嫣红,让他想起昨夜的那个梦。其实那不是噩梦,是个极好的梦。他们的新婚之夜,一片火红的新房内,他眉眼带笑、一首接一首地念着却扇诗,而她一点一点移开遮面的纨扇,露出修了艳妆的容颜。她是那样美丽,嫣红的唇比新研的朱砂还要晃眼。他看得喜欢,于是喝合卺酒的时候,他含笑凝视着她的眼眸,低声调笑:“夫人容色过人,洵真是福气不浅。”

她曾爱上他,是他福气不浅;她今生嫁给了他,是他福气不浅;她在最后一刻回到了他的身边,更是他福气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