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猛地睁大双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云羡面沉如水。适才进来前,她已屏退了众人,并让采芷守在了门外,不用担心她们的谈话会被人听到。

“阿云怀疑,太后突然驾崩,是被人所害。”

仿佛被什么刺中,柳色原本便苍白的脸色直接变成惨白。唇瓣剧烈颤抖,许久,她才慢慢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顾云羡抿唇,“昨夜,阿云梦到了姑母。她在梦中握住我的手,哀哀哭泣,让我为她报仇

。”

柳色闻言浑身一颤,“太后托梦于你?”

“是。”顾云羡颔首。她神情坚毅,让人不由自主信服。

柳色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由深吸了口气,“那她……可有说,是谁害的她?”

“没有。”顾云羡道,“她只是让我为她报仇,别的什么都没说。但,阿云有怀疑的人。”

“谁?”

顾云羡没有说话,只是朝窗外看去。柳色顺着她的视线,那是……合袭宫成安殿的方向。

“贞婕妤?”她压低了声音。

是了,若这宫中有一个人最希望太后驾崩,那么绝对是她。可光凭这个,她们怎么能指控说她谋害太后?

“你可有证据?”

“正是因为没有,阿云才来恳求尚宫,看在姑母的份上,且留住自己的性命,帮助阿云查明真相。”

柳色不语。

顾云羡正色道:“阿云如今不过是个废后,处境危险,后宫和朝堂上都是恨不得置我于死地的仇敌。我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困难,遑论查明真相为姑母报仇?尚宫在宫中多年,最是精明强干,若有尚宫的帮助,此事的胜算也会多几分。”

见柳色还是没有答话,顾云羡忽然起身,敛衽长拜,“请尚宫看在姑母的份上,答允阿云的恳求!”

柳色被她的举动吓住,忙不迭跟着跪下,伸手扶她,“娘子,您快起来!奴婢受不得您如此大礼!”

“有何受不得?”顾云羡自嘲一笑,“我现今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纵然您在后宫没什么身份,但奴婢是顾氏的家生子,您是顾氏的小姐,无论在哪里,您都是奴婢的主人。”柳色眼角含泪,轻声道。

顾云羡有些愣,“尚宫,您的意思是……”

“奴婢答应

。”柳色凄然一笑,“虽然奴婢对尘世已无眷恋,但若太后真是为人所害,奴婢自然不能不管。不然就算到了地下,也无颜再去服侍她了。”

顾云羡欣喜地一笑,唇角刚刚上扬,眼泪就顺着滑了下来,分不出是悲是喜。

柳色看到她的表情,心中更是伤悲,第一次不顾规矩地握住她的手,试图给她点安慰。

顾云羡看到她的眼神,心中愧悔伤痛交加,只得微微侧眸,好避开那让她心虚的目光。

刚才她说的那番话,真假参半。太后自然不曾给她托过什么梦,她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劝服柳尚宫,不得已想出了这个法子。

这两天她考虑了很多。她相信那个梦是真的,也相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但她没有证据。凭她现在的本事,是绝对除不掉景馥姝的。

她需要帮手。

柳色是太后从顾氏带出的陪嫁,从东宫到长秋宫再到长乐宫,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已浸**了二十多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后宫的弯弯绕绕,更没人比她更了解太后生前的日常起居,她想查明真相也好,想扳倒景馥姝也好,都离不开她的帮助。

所以,她不能任由她去死。

所以,她骗了她。

.

太后的灵柩需在甘露殿停够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安葬,期间由大慈恩寺的主持带领上百名僧人,一起为太后念经超度。

头三天守灵时,宫嫔中为谁能留在甘露殿内而发生了一次争执。

按皇帝的意思,顾云羡留下,再加上各宫主位,别的人就不用来了。然而待这个吩咐一出来,尹令仪却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了?”皇帝道。

尹令仪抿唇,似乎经过一番剧烈的挣扎,终是毅然道:“臣妾觉得,这个安排有些不妥

。”

皇帝蹙眉。

“臣妾并不是针对谁,只是,太后生前一贯有她的好恶,这守灵的人选不得不慎重。”尹令仪神情诚恳而严肃,是她一贯端方识礼的风格。

这话说得含糊,但众人却无一不明白她的意思。太后的好恶?不就是说太后不喜欢贞婕妤,现在还让她给她守灵,存心让她死了都不省心。

皇帝闻言陷入沉默。太后活着的时候,他为了贞婕妤与她争执并没什么。可如今她已不在,他不能再如此不孝。

贞婕妤闻言敛衽长拜,眼中含泪,“臣妾知此身罪过良多,如今只是希望在太后灵前长跪,略尽孝心,求陛下准允。”

“说什么罪过不罪过的。”皇帝道,“母后会这么对你,说到底还是朕的原因。”

“贞婕妤只惦记着自己的孝心,却将陛下的孝心置于何地?”尹令仪道,“太后她老人家已然宾天,若魂魄归来之时还看到不想看到之人,岂非我等不孝、陛下不孝?”

贞婕妤放在地上的手下意识攥紧。

叶美人见状随着跪了下来,道:“贞婕妤只是一片纯孝之心,陛下也要多加体谅啊。”

皇帝沉默片刻,将目光转向顾云羡。见她低着头,哀不自胜的模样,轻声问道:“你怎么说?”

顾云羡眼中泪光隐隐,“臣妾本不欲置喙此事。只是……臣妾觉得,这是我们最后能为太后做的事情,她的心意是最重要的。”

皇帝默然,看向贞婕妤,“阿姝,你身子素来不好,便回成安殿歇着吧,也省了这一番劳累。”

贞婕妤神色悲戚,盈盈一福,“臣妾遵命。”

皇帝转身离开,顾云羡紧随其后。待二人都离开之后,有宫嫔低声道:“陛下竟拿守灵人选这样的事来询问顾氏,这……竟是还拿她当太后的正经儿媳?”

姜充仪似笑非笑地瞅一眼贞婕妤,“可不是嘛。看来有人暗中的功夫不到家,白费心机了

。”

贞婕妤淡淡道:“太后梓宫1就安置在二十丈之外,姜姐姐在这儿说什么心机不心机的,有辱清听。”

“噢?”姜充仪一笑,“既然贞妹妹对太后这般纯孝,处处都为她老人家考虑,一会儿本宫自会替你请功。希望她老人家魂魄有知,能对你稍稍释怀。”

说完,她讥讽地一笑,转头朝沈淑仪道:“沈姐姐,我们也该过去了。”

沈淑仪微一颔首,顾盼生姿的凤目滑过贞婕妤身上,里面的怜悯同情却让众人都看了个明白。

贞婕妤立在原地,默默地由着沈淑仪、姜充仪和朱贵姬三人离开。剩下的宫嫔以她身份最尊,此刻凑在一起,偷偷打量着她,不时指指点点。

也是,她打从进宫便是盛宠,这般被陛下隔绝在外,还是头一遭。

“娘娘。”叶美人低声道,“臣妾陪您回成安殿吧。”

她微笑着点头,“也好。”

神情自若,右手却不自觉紧紧攥住。再瞥一眼不远处的甘露殿正殿,她在心中默念道:顾云羡,这一回,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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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甘露殿很冷。

顾云羡一身缟素,跪在蒲团上,看着前方的袅袅轻烟,默默无语。

柳色听从她的吩咐,去仔细查了太后生前服用的药材和食物,却没有发现一点端倪。这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本没指望能这么快找出真相。

没有证据,她便只有忍耐。景馥姝凭借的不过是皇帝的宠爱,想要斗垮她,就必须夺走她这最大的凭依。

她会努力,赢得皇帝全部的宠爱和信任,坐回曾经的位置。

想到下午景馥姝的神情,她心中一阵痛快。这样才对,你做下了那样的事情,还要到太后的灵前惺惺作态么?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我会让你一无所有!

姑母,您在天上也要保佑阿云。保佑阿云除掉仇人,替您和自己,报仇雪恨。

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耳边是不绝的诵经声。

“你在想什么?”

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眼,“想从前和姑母的事情。”想了想,又道,“陛下您呢?”

皇帝看向梓宫的眼神十分柔和,甚至带了一些笑意,“和你一样。方才朕跪在那里,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小时候母后亲手做的芙蓉糕。”

“姑母嘴上虽然不说,但她心中很是在意陛下。”

皇帝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觉得,这些天的皇帝与平常不太一样。许是遭遇丧母之痛,他不再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惫懒模样,神情郑重,整个人看起来沉稳了不少。

这她并不奇怪,她只是好奇,明明朝堂上的形势对她十分不利,他却为何对她更加温柔体贴。此刻看到他的眼神,却忽然明白过来:在他心中,只有她是与他一样,正遭受着亲人离世的悲痛。只有她能明白他。

她垂眸,“姑母不在了,以后我们就只有自己了。我们都要好好的,不然,就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

皇帝明显神情一震。她看到他眼神倏地发红,里面有无法隐藏的悲伤。

他握住她的手,“你说得对。我们都要好好的。”

她低头,心中明白,共同经历过这一回的事情,他们的感情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即使以后皇帝再恼她,也会记得在他最悲伤的时候,有她陪着他一起。

他们是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梓宫:梓木做的棺材,一般为帝后或重臣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