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梁鼎芬的推荐,孙元起有些头痛:峻拒自然不好,初来湖北,就得罪了实权人物,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可要是答应他,自己立马就被架空,成了晁盖第二。

杨度笑坐在一旁,嘻嘻地看着孙元起:“你准备给梁臬台哪几个职位?”

孙元起掰着指头说道:“这六科中,总务科分管教材,之前我和商务印书馆说好,要一起推广教材的,为了避免掣肘,这科自然不能给他。

“专门科负责大学、科研,这既是我最擅长的,也是我来湖北的目的,也不能假手于人。

“至于普通科,则是专门科的基础,没有中小学教育,大学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况且,未来蔡鹤琴先生还要在这里办学,所以这个也要抓在手里。

“但是实业科分管职业教育、图书科负责实验仪器、会计科负责建设学校,我也很想插手。可是梁臬台在湖北实在是太强势,而且各个学堂均是他帮助香帅创设的,学界都是他的人,恐怕至少也要给他这三个职位才行”

杨度点点头:“你说对了,我们最多只能留住三个职位”

“哦?”孙元起感觉杨度是话中有话。

杨度不再嬉皮笑脸,正色说道:“说我们做多只能留三个位子,是因为我们眼下只能找出三个人来:林畏庐、刘申叔以及不才。虽然章行严、陈仲甫二人是有才华的,不过他们只有秀才功名,按照大清的规矩,还不能做官。如果出来担任科长,定然会召来物议,于你不利。”

孙元起并不恋栈权力,当机立断道:“那我们就要总务、专门、普通三科,其他的三科和学务公所就让给他们,想来他们也会知足的”

杨度神色不动,却反问道:“这六科中,你最熟悉哪几科?”

孙元起有些奇怪他的问题,不过还是老实地回答道:“要说最熟悉,自然是专门科,其次是普通科、实业科、总务科,至于图书科、会计科,最是陌生。”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杨度笃定地说道。

“嗯?为什么?”

杨度笑了笑:“因为中国官场向来都是欺下瞒上的,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你不大懂,如果委任他人,你以后很难掌握其中的虚实,只能听之由之。而这三科又都关乎财政大权,这样一来,不亚于太阿倒持。万一他们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不被发觉,算是菩萨保佑;一旦东窗事发,你定然受他们牵连,至少逃不过用人失察的罪名。

“而如果你掌握这三科,把专门、普通、实业三科让出去,事情就好办多了。首先,你对这些事务熟悉,他们欺瞒不了你,反而可以随时抓住他们的小辫子。第二,你是奉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来办学的,可以明目张胆地插手这三个科的业务,架空他们,他们还不好说什么。第三,等你有了合适人员,再借口业务不熟,把他们撤换掉,还不会耽误公事。

“所以说,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

孙元起向来是从善如流。只是把这个结果告诉梁鼎芬的时候,这位臬台大人不是太高兴:毕竟油水多的差事一个没捞到,饭碗里面的都是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可话又说回来,人家慷慨地把自己一半的地盘都割让给了自己,你还能说出什么旁话?

既然衙门已经初步搭建好,孙元起立马投入紧张的忙碌中。工作思路早已想好,便是“先易后难,逐步推开”八字方针。

所以“先易后难”,就是先抓迫在眉睫的初等师范教育、以及在湖北已经大致成形的小学教育;再抓中学教育和实业教育;最后才是高等教育。所谓“逐步推开”,则是先在省城武昌府实施教育改造计划,达到一定效果后,再向其馀的九府、一州、一厅推广。

早在1904年的时候,张之洞已经在省城分设5所高等小学堂、43所初等小学堂,还在省城外设立17所初等小学堂。至于其他私人创办的小学堂,更是在湖北大地上星罗棋布。学校、学生都有了,关键就要看教材和老师。

现今提学使司的总务科,名义上是林纾出任科长,其实他只负责文件草拟收发这一块;至于教材审定,仍是归孙元起管理。

孙元起在学部的时候,已经审阅了各地的中小学教材,发现多数的科学教材都是各省临时聘请人手翻译日本的教科书。日本的科学技术水平本来就不怎么样,学校用的大半都是简化版欧洲教材。这么一溯源,便发现中国教科书底本都是一二十年前欧美的过时知识,把它教给中小学生,科学何时才能发展进步?而且因为每人的语言习惯不同,一样内容能给你翻译出几样来,比如养气、氧气,轻气、氢气,对于普及科技知识非常不利。可清末又没有“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这样的专业组织,眼下只有通过规定统一教材的方式,来暂时解决这个问题。

恰好此时收到了学部第一批审定的中小学暂用书目表,孙元起马上以湖北省提学使司的名义,下达了自己为官后的第一道命令:

“学部右侍郎衔署湖北提学使孙为全省中小学改用教科书事:

光绪三十二年五月日,学部咨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事,蒙懿旨依议准行,颁布各省。今湖北全省教材芜杂,当遵旨统一。自本年七月起,凡新入学之学生,应采用标准教材,不得玩忽其已就学者,各学校当据现下课业进度,从中选定合适教材,不齐者补之,以两年为期,务必改正。如有不遵,严惩不贷。切切。特此告示”

小学已经成立了那么多,教材也开始统一,可如果老师还是那些子曰诗云的私塾老师,又能有什么效果?这个时候,孙元起才明白京师大学堂为什么最先办师范馆,其次才是仕学馆:办理学堂,首重师范

眼下湖北倒有多所师范学校:早在1902年,就在武昌宾阳门外创设的湖北师范学堂;专门培育幼儿园老师的湖北幼稚师范,创立于1903年秋;准备给老师进修所用的湖北师范传习所,开办于1904年;专为湖北各府县培育师资的支郡师范学堂,成立于1905年;今年年初,张之洞刚把湖北文高等学堂改为两湖总师范学堂,又令各府将所设中学堂一律暂改为初级师范学堂,或先办速成师范,或先办师范讲习所……可是教学水平如何,提学使司内就无人知道了。

太祖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孙元起决定亲自出门,实地调查一下。选个响晴薄日的大早上,换上一身月白色的竹布长衫,就准备出门。

听说孙元起要“微服私访”,好事儿的杨度马上凑了过来,刘师培也当仁不让。其他几个,林纾老先生一大把年纪,还要译书,自然不会去凑热闹;章士钊忙着编写本年度衙门的财务预算,抽不出空;至于陈乾生,经常三天两头不见人,这个幕僚当得比做老爷的还舒坦。

老赵见孙元起要出门,也急忙跟上。孙元起摆摆手,让回去赶紧休息:几个青年后面,跟了一个说山东话的老仆,实在有点打眼见孙元起不让自己跟去,老赵总觉得不放心,连忙回身唤来三四保安,让在后面远远地缀着,好有个照应。

“大人、皙子兄,我们先去哪里?”刘师培本来也是傲气冲天,看人都是昂着头。可说到兴学办校、科学研究,孙元起能饶他五个不止,何况如今又寄居幕下,少不得也得恭敬地叫一声“大人”。而且他所学只限于经学,说到人情世故、阴谋诡计,远远不是杨度的对手。两人只认识数日,小伙子见到杨度就不敢再翻白眼了。

“出门在外,你还是叫我‘百熙’吧”孙元起随意地说道:“我们这回先去支郡师范和师范传习所,接着去湖北师范学堂,最后是两湖总师范学堂。”

“看来,百熙准备由俭入奢,渐入佳境啊。”无论阴雨清明、春夏秋冬,杨度手中始终离不开纸扇,仿佛这是他的招牌。

“不错,这四个学堂还真是步步登高——后人高过前人”刘师培道。

武昌城不大,说话间到了支郡师范。校门甚是简易,看门的老头正在准备早饭,炊烟袅袅。看是三个学生模样的青年走进学校,话都没有问一句,继续埋头于他的烧火大业。

三人进了学校,就看见几排整齐的砖瓦房。因为才建没多久,墙上还是雪白雪白的,每隔不远就用墨笔写着“学而不厌,诲而不倦”、“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等标语。或许是时间还早,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只有几个青年人,或在补觉,或聚在一起聊天,少有在读书的。看见孙元起一行,也和门口那位老大爷一样,瞟一眼就算了。

书属于重要资产,所以课桌上很少有像后世那样,一摞摞堆满书籍的。孙元起想走过去看看那些人先来的人,手里到底拿些什么书。

刘师培眼尖,只瞟了一眼,就对孙元起低声说道:“是《四书章句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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