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孙元起在通山参与公立中小学的搭建,诏书也被送到通山。接旨之后,孙元起屈指一算,眼下已经十一月上旬,从上海坐船到法国马赛,至少要二十天,从马赛到斯德哥尔摩还需要些日子,时间颇为紧张,最好马上动身。

通山虽然名字中有个“通”字,其实处于万山围绕之中,道路崎岖、民风闭塞,一点儿也不“通”。孙元起来此穷乡僻壤,意在用行动表明态度:一定要把把基础教育办好

正因为通山不通,平日少有上官到访,便是武昌知府也是难得来一回的。孙元起作为从二品的大官来此督导教育,通山上下,从县令到贫民,无不殚精竭力用心奉承。原以为筹办学校需要大费周章,耗费些时日,结果令出如山,执行如电,十多日工夫挑选的老师和学生便全部到位,书声在城隍庙改建的学校中琅琅响起。

孙元起见此,知道学校已经走上正轨,以后的工作便是坚持,心中再无牵挂。接到圣旨后,便命随行的保安收拾好行李,自己到县衙告别。

知县听闻孙元起准备立马启程,先是一愣,转而殷切挽留:“孙大人,纵然事急如火,眼下已经是中午,车船尚未准备,万请多留一晚”

县丞、教谕闻声也急忙前来劝阻,恳切之处几乎涕泪俱下。孙元起见此情形,只好又在通山呆了半日。

第二天起了大早,孙元起洗漱完正吃早点,就听门外一阵喧哗,忙让保安出门探视。保安回来禀告道:“先生,通山知县带着各位耆老在门口呢”

“那还不赶快请进来?”孙元起连忙吩咐道。放下筷子,换上官服顶戴,迎了出去。

诸人见孙元起出来,跪了一地。扶起寒暄后,通山知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呈递过来,口中称道:“大人为兴文教,不惮劳苦,光临敝邑,阖县上下无不感佩今当远行,下官及父老略备程仪,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所谓程仪,就是亲友出远门、长官离任,别人送一笔钱以壮行色,作为旅途花销。不用说,这是贿赂,明清官场上合情合理的贿赂,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孙元起接过之后,沉吟片刻说道:“如今全国上下推广教育,开启民智,乃是大势所趋。但各地贫富不均,兴学也有先后。我知道,通山土瘠民贫,办学不易。然而自我来后,各位尽心尽力,襄助实多,使得学校迅速建立,学子得蒙施教,孙某不胜感激俗话说,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改变人生。相信学校建立之后,只要持之以恒,在未来数十年间,必能改变通山贫穷落后的面貌。今当远离,仅以此物借花献佛,捐给通山各学校,希望诸位老师甘守清贫,认真施教;诸位学子积极向学,早日成才,回报桑梓。”

说完,把信函郑重地递给身旁的县学教谕:“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通山看看的”

又客套推让一阵子,教谕才勉为其难地收下:“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把学堂办好”

见天色不早,县令起身:“大人,天色不早,下官不多叨扰。我等在县城东门略备薄酒,为大人饯行”然后带着乡绅辞去了。

果然,孙元起带着一群保安还没到东门,就听门外人声鼎沸。走到近前,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早有老者和青年学子捧过两个丈余的大匾,上面分别写着“泽宏乐育”、“协辅文教”鎏金大字。瞧着上面泛白的木质,想来是昨晚赶工做的。

接过匾额,又有老者端来三碗醇酒,虽然所说方言听不大明白,想来也是饯行的意思,只好端起来一饮而尽。幸亏是度数不高的米酒,否则孙元起直接就得醉倒当场。

在人群围绕下,又走了几步,却看见一张书案,案上铺着洁白厚实的玉版宣,砚台里是刚磨好的浓墨,一只大号的紫毫抓笔搁在案头。知县早在一旁解释道:“难得孙大人光临敝邑,临别之际,还望留下墨宝,以供后人景仰”

孙元起头皮开始发麻。自己的字自己知道,完全是马尾穿豆腐——不能提啊。如何给人题字?再说,自己肚里这点墨水,能写出啥?难道像毛少将一样,写“一师是个好学校”?众目睽睽之下,不写是过不了关的。当下慢慢走到案前,拈起毛笔在墨池里蘸了蘸,脑袋急速运转:到底该写点啥呢

诸人见孙元起提笔沉思,只以为是构思词句,顿时掩口不言,静静围观。秋冬之际,四周只有风声响起。此种情形让孙元起更加紧张,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有想到既合适又文雅的词语:实事求是?为人民服务?向雷锋同志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人群似乎已经出现微微的**。就在这时,脑袋里灵光一闪,以前母校的校训不是挺好的么?而且启功先生的字儿一笔之中粗细均匀,似乎还好写一点。嗯,就这么写于是孙元起俯下身,在白净如玉的纸上写下“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八个大字。署名之后起身审视,觉得比平日写的字还好些。周围观众自然不会驳孙元起面子,更是一片叫好声。

通山到武昌有一百八十里地,山路狭窄崎岖,步行至少得走四天,所以平时没多少人走这条路。正常是走水路,从通山城边的富水坐船,顺流直下,抵达长江,然后再逆流而上,日夜兼程,不过两三日工夫。孙元起此次就是走水路。

到达河边,码头上已经停了几艘船,想来是知县提前雇好的。船舱里堆满九宫云雾茶、黄沙苦荞酒、燕厦火烤鱼等通山特产。孙元起知道不能推脱,便没有矫情,行李搬上船后,朝岸上人挥挥手,便作别通山诸人。

看来知县确实用了心,船是最新最好的,驾船的师傅也是熟手,一路平稳,很快抵达了长江边上的黄州府。乘着中午停船歇息吃饭的时候,孙元起下船进城,一来是在船上呆的泼烦,想下船透透气,二来也想看看黄州公立中小学的筹建情况。

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莫过酒楼饭馆,孙元起和几个保安进城之后,依着别人的指点,来到黄州最热闹的饭馆“小竹楼”。据说,北宋大诗人王禹偁被贬到此地,于咸平二年盖了座小竹楼,并为之写下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后人附庸风雅,便把饭馆也取了这个名字,谁知居然吸引无数路过的文人墨客,成为黄州最富盛名的饭馆。

孙元起一行到达的时候,正值中午用饭高峰期,小竹楼内高朋满座、人声阗溢,好不容易才在靠近雅间的地方找到座位,随意点了几个菜,便四处寻觅,看看有没有读书人模样的食客,也好打听消息。

还没找到合适目标,就听见雅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几句话:“陈兄,请满饮此杯……我等同年难得一见,如今你来黄州,小弟自然要略尽地主之谊,何谈破费?……山水迢迢,今日一见,不知何时再能重会,思之令人唏嘘……对了陈兄,你办学校的差事什么时候结束?如有时间,不妨在黄州多盘桓数日……”

办学校?孙元起立马竖起耳朵,悄悄地把凳子往雅间方向挪了挪。

“呵呵,办学校的差事暂且不用提他。说到多盘桓几日,恐怕也是不行喽”里面那位陈兄答道。

孙元起觉得这人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仔细一想,却不是派到黄州督办公立学校的陈逢时么?这陈逢时乃是梁鼎芬举荐,现任湖北提学使司普通科科长。因为这段时间大力兴办公立中小学,加上衙门人手有限,便把他派到了黄州。只是,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边上那人也和孙元起一样好奇,问道:“哦,陈兄何出此言?”

“哈哈哈,你我既是同年,和贤弟说说倒也无妨,只是不要传到外人耳中。”陈逢时笑道。

“自然,自然陈兄还信不过小弟么?”里边那人拍着胸脯打包票。

“咱们那位大人,本来是孙寿州中堂的侄孙,因为办洋学堂,得了老佛爷欢心,这才出任湖北提学使。到底是年轻人,嘴上**办事不牢,一心想着办出大业绩,捞些资本好往上爬。到了湖北,也不管是谁的地盘,上来便是一番穷折腾,惹得香帅、节庵臬司大是不喜。今年六七月间,香帅指着鼻子骂了他一顿,想来他也觉得有些无味,便在前些日子上了一封请求开缺的折子。这几天,听说京中批了下来,估计他马上就要去职了。”陈逢时说道

“哦,还有这等事?那你——”

“呵呵,他这一走,换上新的提学使,人家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办学校的事情肯定要停。为什么?全身兴办公立中小学,劳民伤财不说,更把教育经费挥霍干净,没有半点油水,谁愿意干?既然马上要停,我还白费那些力气干嘛?还不如歇着,喝喝酒、吟吟诗,多自在这个孙大人在的时候,可把我们折腾苦啦……”陈逢时一通抱怨。

“那你着急回武昌是?”

“嘿嘿,新官上任,难免要进行一番人事变更。愚兄这个普通科实在是吃力不讨好,想和新的提学使大人沟通沟通,讨个好一些的差事。”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