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起心道:我能说我没在美国留学过么?

当然,这话是说不出口的。孙元起斟酌了片刻,答道:“诚如仁兄所言,美国政治体制堪称典范,值得世界各国取法,中国也不例外。但取法不等于移植,我们首先必须要考虑到中美两国的巨大差异。比如地理形势,美国地广人稀,民众不用担心水旱饥馑。东濒大西洋,西临太平洋,形成两道天然屏障;北方是温驯的加拿大,南方是怯懦的墨西哥,国内的敌对势力主要是战斗力不足为5的印第安人。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不用担心外敌侵扰,可以安心发展经济、改善民生、讨论民主。

“而我们中国呢?北方沙俄已经攫取我大片领土,现在又对新疆、内外蒙、东三省垂涎三尺。日本狼子野心,十多年前割我台澎诸岛,又讹诈两亿两白银,让他们胃口大开,只怕以后会更加贪婪。西、南则有英法窥伺西藏、云南。国境四周,强敌环伺!在国内,中央微弱,各省独立,战乱频仍,水旱相继,饥馑不断,民不聊生,哪有闲心去考虑什么民主自由?

“借用仁兄刚才的教诲,我们国家当下最紧要的问题是什么?是尽快实现国富民强,内除割据,外御强敌,实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至于国家体制是民主共和,还是开明专制,不过是仁兄所说的‘治’字而已。只要有效,何必分辨它根源何处?如果我们不顾中美之间的巨大差异,盲目移植美国政治体制,无异于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结果只能是自寻死路!”

唐绍仪顿时大摇其头:“贤弟所言差矣!诚然,现在国弱民贫、百废待兴、各省独立、民不聊生,但我们也要看到,这正是规划国家未来政体的最佳良机,这就叫‘因民之困’。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我们要乘此良机,为中国拟定最民主、最有发展潜力的政治制度,使数百年后的贤才志士再无李文忠公的遗憾。为了这个目的,即便国家在短期内有所损失,从长远来看也是非常值得的!

“再者,权力如老虎,易放难收,我们应该在它幼小初萌的时候便关进笼子里,教它尊重议会、恪守宪政,确保在国民的监督和制约运行,不敢稍有逾越。而不应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或者激于一时气愤,把它放出笼柙饱餐血肉,这只会让它凶性大发。一旦吃不饱、或者对主人不满、或者没有发泄对象,它便会不分青红皂白择人而噬的!”

孙元起皱眉问道:“在唐兄看来,我们应该要民主还是要富强?”

唐绍仪一愣:“这两者并不矛盾吧?这不应该是一个单选题吧?”

“假如只能二选一呢?”

“这……”

孙元起不管唐绍仪的答案,兀自说道:“民主与富强或许并不矛盾,但纵观全球各国,所有后进国家进步到发达国家,都会经历一个加强中央集权的时期。民主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人们参政的热情,使得决策体现多数人的意愿,但它并非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它有它自身的弱点,比如民众易受情绪左右、政权不稳定、决策滞后、反精英崇大众倾向等。

“当然,这些弊端对于一个稳定富强的发达国家来说或许并无多大碍,顶多是让发展速度滞后一点;但对于贫穷落后的国家而言,却不啻于一剂断肠毒药!它会削弱中央权威,架空国家元首,做起事来处处掣肘,从而使得国家陷入民主泥沼再难脱身。所以世界上先富强而后民主的国家比比皆是,先民主而后富强的国家却从来没有!这便是我极力主张开明专制的根本原因。”

在二十一世纪陷入民主泥沼最有名的国家,当属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印度以及东南亚民主样板菲律宾,故而孙元起对此颇有体会。

唐绍仪道:“既然我们知道民主存在这些弊端,那采取措施加以弥补便是,何必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呢?”

孙元起笑道:“这些弊端是民主的胎里病,真要把这些弊端全部纠正了,那改过的民主还是民主么?而且纠正这些弊端的最有效手段就是教育,通过教育让全国民众认清国家当前形势,了解自身应尽的义务,学会行使应享的权利。现在全国四万万人中,识字者不足百分之十,等民众掌握民主,这需要五年、十年?还是三十年、五十年?国家能一直这么等下去么?

“其实,我所主张的开明专制与美国的民主共和体制并无太大差异。最突出的差别在于,在美国是由民主党和共和党共同把持参众两院,而我希望的是由一个各个阶层精英人士构成的政党把持两院,不仅要把斗争局限在议会内部,而且还要局限在政党内部,从而避免政权频繁更迭带来的国家动荡。此外,国家元首也是由政党内部推选,而不是拉票竞选,从而避免智商不足一百的演说家当选。……”

当下,孙元起把后世的国家架构向唐绍仪大致描述了一遍。

等他说完,唐绍仪沉吟道:“如此虽然可以重树中央权威,有利政策施行,但架空议会独操权柄,只怕是与民主精神背道而驰吧?纵使以后国家富强,对于普通民众又有何益处?”

孙元起敷衍道:“所谓‘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国家富强了,民众自然也会从中受益。至于民主这个问题,等国家富强以后再讨论不迟,或许等中国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时,执政党会分裂成两个政党呢?那岂不是直接就实现仁兄所希望的美国民主共和体制?”

对于孙元起这个天马行空的臆想,唐绍仪自然难以赞同。两人又论说一番,眼看天色渐渐昏黄,已到掌灯时分,唐绍仪起身告辞。临出门前,他回头语重心长地劝道:“贤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孙元起答道:“河鱼腹烂,不求活水,尚思化龙;书生垂死,不问良医,犹念报国。虽然其心可嘉,未免失之迂阔!”

随后的一两天里,唐绍仪有空就过来找孙元起商谈,总希望他能放弃开明专制,改投到民主共和的怀抱中来。就像那句名言说的:“世界上两件事情最难,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前者成功了叫老师,后者成功了叫老板。”唐绍仪或许是个合格的政治家,却绝对算不上个合格的老师。孙元起则恰恰相反,凭借着当了十多年老师的教学技巧,居然让唐绍仪对民主共和制度开始有些不自信,转而对开明专制大感兴趣。

孙元起通过与唐绍仪不断的交谈驳难,再加上自己对历史的认识和对现实的理解,渐渐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政治思想体系。这套政治思想体系在未来几年里不仅成为新中国党的指导理论,也对之后的民国政治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来史书上把孙元起与唐绍仪的舟中谈话称作“孙唐会谈”。因为谈话的时候轮船正在黄海上行驶,所以也叫“黄海会谈”。孙唐会谈的时间、所乘坐的轮船名称、谈话的主要内容及其深远影响,都是高中近现代史课本中的重要考点。

因为会谈中只有孙元起、唐绍仪及卫队长冯基善三人在场,并没有留下什么书面材料,后世的史学家只能根据唐绍仪、冯基善两人回忆的一鳞半爪来还原当时的情况,然这两个当事人的回忆也存在很多抵牾之处。在唐绍仪所著的《同学少年都不贱——民国政坛的“耶鲁系”》一书,对“孙唐会谈”足足用了五章的篇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自己如何谆谆善诱,传授孙元起治国方法;如何滔滔不绝分析国内外形势,让孙元起茅塞顿开;如何旁征博引各家政治思想,以供孙元起采择挑选……总之就一句话,在“孙唐会谈”中,他唐绍仪扮演了孙元起“精神导师”的伟大角色。

而冯基善在他的回忆录《我的生活》中则对“孙唐会谈”这一说法予以严厉批驳,在他看来,这场会谈最准确的名称应该叫“孙冯会谈”或者“孙冯批唐会谈”。因为早在前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孙元起先生与梁启超会面时,已经初步提出了开明专制的思想。“孙唐会谈”的真实情况是,卫队长冯基善坚决站在孙元起先生一边,对身重西方民主之毒的唐绍仪痛加批判,揭露其作为西方走狗的深刻本质,最终使他幡然醒悟弃暗投明。

正因为书面资料缺乏,当事人又人言人殊,这段历史也成为近现代史研究人员最热衷的话题之一。短短数十年间,各国先后发表了近万篇论文及百余本专著,造就了无数名历史学家,最后甚至连那艘轮船上每一位船员、乘客的名称都考证了出来!

但是在1912年2月的时候,却谁也不知道这场会谈将来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尤其是孙元起,当时他除了思考政治问题,还在专心致志地写一封推荐信,根本没有空闲去想其他的东西。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