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去陕西当都督?”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感情刚才段祺瑞那番话是白说了!

这时王士珍站起身道:“诸位,王某旅途劳顿精神衰惫,不耐久坐,只好暂且失陪了!等歇息之后明天再来祭拜大帅,失礼之处还请赎罪!”

按照清末民初的风俗习惯,在家停灵治丧受吊的日数原则上取单数,凡办大丧事的以“七”为期,比如头七、三七、五七,最高可至七七四十九天。在办丧这段日子里,至亲好友都要按日前往吊祭。袁世凯丧礼现在摆出那么大阵仗,肯定不是三五日内就会结束的。所以王士珍才有此一说。

曹锟顺势也起身告辞道:“曹某刚下飞机便直接到此吊唁,还没顾得上回家报个信,也想先回家洗刷一番,免得家中妻儿老小牵肠挂肚!”

见两人确实都是风尘仆仆,段祺瑞、徐世昌等也不便劝阻,只好把他们恭送出府外。

等走出新华门环顾左右无人,曹锟才低声问道:“聘卿兄,你刚才为何要帮周子廙解围?显然段芝泉更希望他能在大总统府就职,好为以后埋下一根钉子。你此举无疑破坏了他的如意算盘,难道就不怕他将来报复?”

“居然让你看出来了?”王士珍微微一笑,看上去浑不在意,“没想到周子廙居然是个聪明人,眼看事不可为,马上便‘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愚兄当然要成人之美。至于段芝泉。我看他纯粹是利欲熏心,现在大帅尸骨未寒,他便急不可耐地想要网罗人心,拉帮结派自立为王。可他也不想想自己是否有这个能耐!

“如果他真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能把四分五裂的北洋重新抟在一块儿,与孙百熙逐鹿中原一决高下,王某倒是乐观其成,甚至主动出面翊助也未可知。可是我与他交往近三十年。对他早就知根知底,无论是论才能魄力,还是论权诈机变,他都远远不及大帅。先前大帅以总统之尊、率北洋之众与孙百熙争夺天下,尚且饮恨而殁,何况等而下之者?”

曹锟与段祺瑞颇有些交往,当下连忙帮助分辩道:“当年聘卿兄与芝泉总长、华甫都督并称‘北洋三杰’,被大帅寄予无限厚望,整个北洋团体也视你们三人为大帅之下的领军人物。现在大帅赍志而没。理应由你们三位起而代之。若是聘卿兄您出山秉政。芝泉总长自然要让一头地。无奈聘卿兄坚持不就。芝泉总长只有当仁不让了,否则北洋上下岂非群龙无首?”

王士珍顿时大摇其头:“眼下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仲珊老弟还是看不清形势发展呢?所谓‘小胜凭智。大胜靠德’,如今局面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世人看来。孙百熙不就是会写写文章、教教学生,顺便开开工厂、赚赚银元么?要论胸襟气魄、才能权变,他哪一样比得过大帅?为何到最后是孙百熙获胜、大帅落败?归根结底,就在于我北洋上下都离不开一个‘私’字,怀私念、专私权、用私人、谋私利、发私财……几乎无所不私,甚至连国家名器、军队部属都视为私人财产,严禁他人染指。而反观孙百熙呢?

“众所周知孙百熙家产钜亿富可敌国,以他的权势和家资,就算买下半爿京城又有何难?但他在京城还是住在其叔祖父孙文正公赐给他的一座宅院,出京要么住在新中国党招待所,要么住在经世大学的宿舍中,出入仪从甚至不及我北洋的普通师旅长!然而他在不名一文的时候就投入巨资兴办经世大学,富贵之后更是一挥万金大力推广义务教育,惠及天下数百万学子;还慷慨免去西部近十省数年赋税,出资兴办企业、修建道路等来造福百姓。我们北洋上下谁有这等魄力?”

曹锟不禁面红耳热:虽然他平日里自诩为忠厚良善,但在北洋这个大环境下也未能免俗,经常干些私活谋些私利。姑且不论他在企业中的股份、银行中的存款,单单他的部下里就有四弟曹锐、七弟曹瑛、侄儿曹世杰等诸多裙带人物。

王士珍继续说道:“早在大清末年,天下学子便尊崇他为‘当今圣人’。西部各省百姓更是对他感恩戴德,视为救世之主、贤圣之君。愚兄在正定老家隐居时常与乡间老农闲话,前后听到不少关于孙百熙的传闻,可以拣几则简要说给仲珊老弟听听。

“第一则是清末民初我刚刚回到故里的时候,亲朋故交都来见面叙旧,其中一位老农突然问我:‘宣统皇帝退位之后,是不是传位给孙皇帝了?’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的是时任临时大总统的孙逸仙,没想到他却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指着上面的孙百熙头像说道:‘您看大洋上不都印着他人像么?’

“第二则是民国元年冬天听到几个老农在墙角晒太阳闲聊,有人突然愤愤地说道:‘听说隔壁山西省各府道州县都减免了钱粮,为何我们直隶的赋税反而比往常加重一成?’马上有人补充道:‘听教书先生们说,四川、陕西、甘肃等地现在甚至不用纳粮!’大家讨论半天,最后一致感慨道:什么时候减免钱粮的孙圣人能管到我们直隶呢?

“第三则是发生在前些天你们第三师开到正定准备迎战山西来敌的时候。本来一旦有战事爆发,应该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四处避难才对。不知怎么有人传出是孙百熙的部队要打到直隶,乡间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惊惶之余居然都有几分期许,老农们私下里更是弹冠相庆:‘这下好了,孙圣人终于要打过来了!’

“虽然王某的这些经历只是管中窥豹,但也可见一斑。如果民间上下都怀着这样的心思。你觉得咱们北洋还能有几成胜算?”

曹锟不禁喟叹道:“难道这就是书中所载的‘东征西怨’?果然是仁者无敌。看来曹某败得一点儿不怨啊!”

王士珍接着说道:“段芝泉不知民心向背,只以为此次大战失利是因为士气低迷、粮饷不足、弹药短缺,还妄图收拾余部东山再起。他之所以挑动周子廙去向孙百熙索要参谋总长和大总统府秘书长的职位,无非就是想离间孙百熙与黎宋卿之间的关系。殊不知现在黎宋卿没钱没兵有名无实。根本不是孙百熙一合之敌,怎么可能违背孙百熙的意愿?就算孙百熙真有如此僭越之举,黎宋卿也顶多是在肚里发发牢骚而已,难道还敢明目张胆挑战孙百熙不成?

“段芝泉自以为他现在的举动是团结北洋、拯救北洋。其实呢?不过就是想满足他一己私欲而已,却要把整个北洋团体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当然,王某没想到周子廙居然如此机警,一眼就识穿了段芝泉的意图。莫说周子廙自己看穿了他的伎俩,就算周子廙没看破,王某又岂能让他称心如愿!”

曹锟皱着眉头问道:“聘卿兄,难道我北洋现在就如此不堪,只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么?曹某倒觉得北洋还有一线生机!”

“哦?愿闻高见!”

曹锟字斟句酌地说道:“孙百熙准备聚集麾下精锐与日本在山东决一死战,其挑战列强之勇气以及其拳拳爱国之忠心。曹某都至为佩服。也衷心祝愿他能马到成功。彻底击败来犯之倭寇,一雪我华夏近百年之耻辱。然而古语有云:‘未虑胜,先虑败。’而且日军之强横。你我都有亲身经历。若是日本最终取得胜利,孙百熙麾下精锐尽丧于山东。我北洋有没有可能乘机崛起呢?”

王士珍不答反问:“仲珊老弟以为呢?”

曹锟道:“曹某觉得大有可能!为什么呢?因为孙百熙一旦精锐尽丧,必然声名大跌、威势大损,很可能退回西北养精蓄锐,对于南方各省的影响力也会急剧下降。而我北洋实力并未大损,日军也不可能现在鲸吞我全国,所求无非是割让山东以及赔款而已。那时我们便可以一方面以大总统府名义与日本方面展开和谈,极力抑制孙百熙麾下各省的发展;另一方面以中央名义网罗南方各省,至少也要让他们保持中立,借以减缓孙百熙各部恢复元气的速度。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孙百熙分庭抗礼!”

王士珍却哂笑道:“恐怕段芝泉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吧?在王某看来,你们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首先,无论是由于地形限制,还是出于安全考虑,孙百熙都不可能把麾下所有精锐全都聚集到山东。如果他真蠢到这个地步,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其次,现在北洋占据的江苏、安徽、河南、直隶及东北三省都可能成为日军的助攻方向,也是孙百熙的天然屏障。如果他打了胜仗,其他话自然不用说。他打了败仗缩回西北的话,难道日军还能越过这些省份攻打西北不成?

“第三,如孙百熙所言,他麾下各部对付日军或许有些吃力,但对付几个师的北洋军绝对不成问题。就算他在山东打了败仗,缺饷少枪的北洋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马上出兵攻打抵御外寇入侵的正义之师么?北洋不敢,其他各省都督更不敢!”

曹锟闻言不禁默然。

王士珍此时问道:“仲珊老弟你与孙百熙有一面之缘,感觉他这个人怎么样?不到十年奖他便从一介书生一跃成为内阁要员,乃至现在位至总揆秉持国政。王某对他倒是好奇的紧!”

曹锟一愣:“怎么,聘卿兄想去拜会拜会他?”

王士珍淡然反问道:“难道不行么?”

曹锟这才明白王士珍这条“北洋之龙”不是秦始皇那种横扫六合气吞八荒的神龙,而是诸葛亮那种臣亦择君待时而动的卧龙!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