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寿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汤某耳闻,日本官兵确实对天皇尊崇至极,甚至把天皇当做神来崇拜,而且特别提倡以忠诚、勇敢、服从为根本的武士道精神。光绪末年日俄在旅顺大战的时候,就有上万名日军官兵冒着俄军的枪林弹雨,以人海战术发动冲锋,全军至死无一后退!其血腥残酷、其忠诚不二、其勇敢服从,都令人胆战心惊。若是以此种肉弹攻击来对阵大清军队,只怕不足片刻时间,大清军队便会溃不成军!

“当然,百熙麾下的精锐虽然寻常看不见,但偶尔露出峥嵘,都足以让国内外为之刮目相看。比如辛亥年间以一协学生军全取晋陕川三省,民国二年以一旅之力千里跃进直下湘粤,又以一团疲兵击溃享誉两广十余年的济军,还有前不久以一个旅的兵力全歼一个骑兵旅、击溃一个整编师,这些经典战例都证明百熙麾下将士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第一强军。与狂热的日军相比,未必不可战而胜之,成为东亚第一强军!

“然而如同皙子所言,百熙对于普通民众,尤其是对四五十岁上下士绅阶层的影响犹显不足。如果能在近期有所改善,使得全国上下团结一心共同对外,支持我军在山东与日本决战,那自然是更好。只是不知皙子又有何高见?”

孙元起心里却在暗暗犯嘀咕:这杨皙子该不会依然迷恋帝制那一套,准备给自己玩劝进表、万民书吧?在民国以后搞帝制复辟。那可比戴名牌表、抽天价烟更十恶不赦,绝对绝的见光死!

杨度老神在在地答道:“高见谈不上。杨某只是有感而发!想当初日本国自镰仓幕府时代直至江户幕府时代这近千年时间内,民众只知有征夷大将军而不知有天皇,天皇不过形同傀儡,手中没有任何权力,处处受幕府约束,不仅没有锦衣美食,甚至性命都危在旦夕,与汉献帝、光绪皇帝相比甚至还有不如!然而你为何日本天皇在近四五十年中突然备受尊崇起来呢?

“其中除了天皇是传说中太阳神万世一系的子嗣。符合日本民族信仰外,杨某觉得最大因素还在于当时日本外受列强侵袭、内有藩国林立,民众渴望有个强有力的君主站出来,带领他们在内统一全国、刷新陈腐旧制,向外抵御列强屹立强国之林。而原本的幕府将军因为十多代传承,加上与外国签署的诸多卖国条约,已经让他们成为落后腐化、封建锁国的代名词。根本无法肩荷起如此重任。于是民众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明治天皇。

“明治天皇本人固然雄才大略,但更重要的是他恰好遇上了合适机遇,在时代潮流和民众选择双重推搡下,这才一步步走向神坛,成为万众膜拜的人间之神。如今大正天皇精神欠佳。时有怪诞失常之举,本非国家统御合适人选,但依然被捧上皇位,接受日本国民拥戴,其原因就在于他可以继承明治天皇衣钵。成为民众心中的信仰偶像。眼下中国形势与四五十年江户幕府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大政奉还、明治天皇正式掌权时何其相像!明治天皇的崛起之路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学习么?

“尤其百熙一直以来在青年学子心目中地位崇高,被誉为‘当今圣人’。西部各省民众也视你为万家生佛。恰值现在大战将至,亟需一个强有力的人物站出来收拾人心以御外侮。在此大有为之时,难道我们不该乘势而为?难道任由黎黄陂、段芝泉等辈蛊惑人心?”

孙元起闻言顿时眉头大皱,忍不住厉声叱责道:“皙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想让孙某像袁项城一样破坏共和,然后身败名裂?还是想让孙某承继紫禁城中的大清衣钵,登上皇帝宝座?”

杨度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百熙你是格致宗师,对于万物本源之理应该更加透彻才是,既然大清皇帝、袁项城能够存在于世,并且能执政理国这么多年,难道其中就没有半点合理的地方?难道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身死权灭,就要把他们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全盘否定?若真是这样,那你的学问还不够纯粹,你的思想还不够通透,你的政见也未免偏激!在杨某看来,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民众、有利于时下、有利于将来,国会自然可以解散。若是时机得宜,便是皇帝也照样做得!

“此刻屋内之后百熙、蛰翁和杨某三人,咱们平心而论,民国成立这两三年来,国会除了沦为政争工具外还干了哪些有益之事?除了掣肘大总统府和国务院外,还有哪些积极意义?在杨某看来,袁项城解散国会并非昏聩之举,而恰恰证明他眼光独到,只可惜他为人所误操之过急,才最终身败名裂。好在上天待我们不薄,给咱们留下了一个虚弱的大总统府和一个残缺的国会,否则百熙你想随心所欲在山东与日本决战,无异于是异想天开!”

汤寿潜急忙打圆场道:“皙子说的确实很有道理,眼下大战在即,既要收拢人心,鼓励贤达建言献策;又不能放任自流,任由那些民党孑遗、北洋残部蜚短流长动摇人心,破坏大局。当然,百熙担心的也并非杞人忧天,如今国家已经走到这一步,肯定不可能再走回头路,谁胆敢破坏共和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袁项城便是前车之鉴。更何况是复辟帝制?”

孙元起也道:“皙子槃槃大才,能想到的收拢民心、汇聚民力的法子肯定不下数十种,何必非要走破坏共和、复辟帝制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邪路呢?稍有不慎你我都会声名狼藉的!”

在另一个时空的真实历史中,杨度便积极主张君主立宪,串联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刘师培及严复等人发起成立“筹安会”,为袁世凯登基称帝大肆鼓吹。袁世凯对其也恩宠有加,曾亲自赐匾题字,称他为“旷代逸才”。然而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刚一出炉,杨度便遭到全国上下齐声唾骂,在其家乡湖南被称为是“汉奸”,其好友梁启超也称他为“下贱无耻、蠕蠕而动的嬖人”。后来黎元洪继任总统,发布惩办通缉帝制祸首令,杨度名列第一,当真是臭名昭著遗臭万年!

杨度打开折扇摇了片刻,才接着说道:“古人有两句名言,一句是‘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一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虽然这两句话都是古代君上对于普通民众不太信任的言论,但眼下公众民智未开,对于这场关乎国家气运的生死大战只怕是消极躲避远远多于积极支持,所以百熙真要想收拢人心,恐怕对日作战的消息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

“好在中国民众民智未开,虽然有些人已经接触到一点民主共和思想,但绝大多数民众在两千余年皇权统治下,心中对于皇帝、京城还有眷眷之心,对于政府颁布的公告、法令还有几分畏惧之心,这也是百熙你树立名望,拉拢民心的上好机会。所以你要尽快返回京城,用国务院命令对各府道州县的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乃至高年耆宿、学问纯粹等名人加以褒奖,挑选严厉方正之人到各地巡视督查,对贪官污吏、匪徒恶霸加以严惩,借以彰显威权!”

汤寿潜笑道:“此计大妙!古往今来民间最喜欢的故事便是良善之人得到上官褒奖、奸恶之辈受到上官严惩,若是再加上钦差巡查、清官断案,那就更加广为传颂了!如此一来,百熙你的名字自然也会不胫而走,随之传遍四方,深入万千民心。”

对于这种俗套的情节,孙元起谈不上厌恶,更谈不上喜欢,当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而提出了另一个思路:“自古以来,无论是皇上太子还是文武百官,都喜欢稳坐在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里,凭着各地报上来的奏章文书来了解民间疾苦。稍有外出则是前呼后拥如临大敌,等闲难得见上一面。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当时交通不够发达、通讯不够便捷、风气不够开放、礼制不够宽松,即便偶尔有几个皇帝出京巡访,轻则被御史认为是靡费公帑、扰动地方,重则被后世讥为寻欢作乐、不务正业。现在交通通讯如此便利、民主共和风气渐开,咱们为什么不能走出去、请进来呢?”

杨度稍稍一愣:“百熙的意思是?”

孙元起解释道:“所谓‘走出去’,就是上至大总统、内阁总理,下至各部部长、次长等,在合适时间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地方进行走访慰问、调查研究,乃至探究实情。比如近期苏北遇到旱灾,就可以前去探视灾情具体如何,然后决定应该如何救济;再比如河南地方不靖,便可以亲临该地区检查战备、督促作战等等。如果时机允许,甚至可以到周边的国家走访交流。”

在孙元起的印象里,后世各国元首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花费在奔赴各地调研、出国访问上面。而在民国初年,从上到下,大家根本就没有主动走出京城的念头和意识!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