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与日,不与俄?

这是什么混帐话难道又要提沙俄属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日本是“同文同种,提携共进”的论调?如果说这话的不是自己尊敬的老大人,孙元起定要上前啐他一脸芝麻花。既然说话的是老大人,当下只好瓮声问道:“为什么?”

老大人解释道:“为什么?首先,沙俄乃疆土辽阔、野心勃勃之大国,自康熙以来,便对我国土垂涎,后来见我国势衰微,更是日日侵削,由此疆域益大、民众愈多。其次,沙俄与我国接壤,边境漫长,疆域界限往往不明。

“沙俄侵占的领土,得之寸则寸,得之尺则尺,以后万难索回。即便以后我国强大,向他索回领土,也会因为一向疆域不明而出现争端,乃至刀兵相见。中、俄皆是大国,战事一起,胜负难料。耗全国之力,争已失之土,全国上下先已犹豫,再加上胜负难料,恐怕到最后只能默认事实、保持现状。

“相比之下,日本地域狭小,国土仅为海内几个岛屿,海天隔绝,疆域清晰,与我中华并无接壤之处。所占我大清领土,皆是飞地,难以把守。今日所占,他日终归我中华所有。日后便是倾国来战,我们也有把握战而胜之。故而我说:‘宁与日,不与俄。’

“现在东北已经为沙俄所占,我国若是声称与日本并肩,则沙俄有藉口与我开战,进而占我西北之新疆、北方之外蒙;万一他再胜了日本,以后东北也难以张口索要。新疆、外蒙、东北皆归其所有,勒兵南窥,则国家危在旦夕,中原再无宁日若是日本胜利,则他们挟战胜沙俄之精兵,用助我收复东北之名义,向我索要领土、军费,我方又该如何应对?所以,我们明面上只能保持中立

“可就实际情况分析,日本战胜沙俄、将其逐出东北,对我们较为有利。所以,我们暗地里还是要采取‘联日抗俄’的策略。”

孙元起听了老大人的分析,才有如“拨开云雾见青天”,顿时茅塞顿开,也理解了为何国内舆论如此。看来,中国高层从来就不缺乏明智之士。倒是自己,真的有些坐井观天、杞人忧天了。

见孙元起明白了,老大人也有些欣慰:“明白就好。做出一个决断,必须要兼顾眼前和未来。你刚才说日本有吞并中国之心,也是不差的。只是经过这次恶战,日本必然元气大伤,加上需要时间消化胜利的果实,在未来十到二十年,必然保持安静。如果在这段时间,我中华能奋然崛起,则国家无忧,东北也有望收复;如果依然不见起色,则事不可知矣

“唉老夫时日无多,是看不到以后究竟怎样了国家究竟如何,关键就看你们这一辈啦。如果真有国家兴盛、收复失土那一天,百熙不要忘了祭祀的时候记得告诉老夫啊老夫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从老大人府里出来,孙元起心中百味杂陈:对自己幼稚浅薄的好笑、对国家联日抗俄的无奈、对老大人岁月无多的伤心、对未来苦难历程的无力……一起涌上心头,比起进城时的烦闷,更让人难以忍受。连路上颠簸,也没有丝毫察觉。

等进了学校,看见满校园青春洋溢的学生,孙元起才略略释怀:国家的大政方针,就让那些聪明才俊之人考虑去。作为凡俗平庸的我,还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吧

此后一段时间里,孙元起不再关心日俄战事,集中精力把海外寄来的各种资料分类汇总,开始着手学习力学方面的知识,以便将来编写一本关于流体力学的书,作为飞机实验室的教材。到了三月,第三期理科学报也要开始编辑了,工作更是忙乱。在纷纭复杂的事务中,似乎真的可以忘却许多情绪。

到了四月底,按照计划又要前往美国。由于日俄双方不仅陆军在中国东北土地上厮杀,海军也在黄海海域展开激烈交锋。为了避免意外,此次行程需要先从陆路取道上海,然后再乘坐轮船出国。

薇拉已经三年没有回家,此时也想回去看看。小念祖现在一岁半,除了能牙牙学语,已经能四处走动,不用太顾及。只是这一去就是半年,她怕刚平整出来的试验田就此荒废,所以颇有些犹豫。见此情形,老赵夫妇自告奋勇:要说舞文弄墨,俺们帮不上多少忙;至于种地,俺们从小就侍弄庄稼,那可是行家里手

薇拉想想,觉得也是,便把使用化肥的一些注意事项、需要记录的数据,都告诉景惠、景范姐弟俩,让他们记得提醒父母。出行之前,嘱咐了再三再四。

这次南行,孙元起还有一桩心事,那就是到老家看看。上次遇到张贻惠,听到乡音,便觉得应该抽个时间回去看看。虽然物事全非,但总归是个念想啊

顺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往南,车马劳顿自不用说。运河两侧的城镇,伴随着漕运而兴盛一时。咸丰五年(1855)黄河改道,使得运河水浅、淤重,行船困难,漕粮运输日益依赖海道;而且随商品经济发展,漕运已非必需。到光绪二十七年(1901),清政府遂下令停止漕运。如今漕运完全停止,行客骤减,自然那些城镇日渐衰败。孙元起一路所见的,就是这副生民凋敝的景象,思古怀今,更是感慨良多。

如果说那些城镇还能用“衰败”来形容的话,那么与扬州、苏州、杭州并称运河线上“四大都市”的淮安,就足以用“垂死”二字来比拟了。

遥想嘉道以前,淮安城乃是控扼漕运、盐运、河工、榷关、邮驿的重要关隘,康熙、乾隆两位皇帝每次南巡,都要在此驻跸,喧嚣繁华,冠绝一时。且不说衙署的大门深院、盐商的亭台楼榭、市集的青楼舞馆,单说在此流连的文人墨客、冗散官吏,便有上万人

先是道光年间改革盐政,使得富得流油的盐商从此没落,淮安开始由云端堕落凡间。现在漕运又停止,河工也随着朝廷无钱而名存实亡,淮安更是从凡间坠入九渊。

进的城来,只见道路崎岖不平,两边的房屋因为长久没有修缮,房瓦间长满野草,益显得破败不堪。商铺只有半数开门营业,老板伙计都无精打采。街边不少乞食的贫民。孙元起上前问路,依然是纯正的乡音,只是话语中多了许多的长吁短叹,几乎每三句话就要带出一个“想当初”来。

一百年之差,城市格局完全不同,孙元起只能寻得自家原先的大致位置。“孙”在江淮间是大姓,人数众多,在那一片里就有几十家。此时,不说祖父,就是曾祖父恐怕还只是个未成年人。况且孙元起也不知道高祖父、曾祖父的名讳,自然寻不到祖居。

无奈之下,孙元起只好买来香烛,在道旁点燃叩拜,略表心意。薇拉也循着中国理解,拜了四拜。拜完,又把念祖按倒在地,胡乱磕了几个头。

俗话说,纸烧人心。祭拜之后,孙元起动身准备继续南行,只是启程时回头遥望故乡,不觉泪水自眼眶流出。

因为战争,从上海驶出的轮船不在日本停靠,径自向东。听了孙家鼐老大人对于“联日抗俄”的借读,孙元起觉得自己上次不告而别非常失礼,十分对不住马君武。本来还想趁着这次停靠横滨,上去给马君武道歉的,现在看来也不能成行了。

不一日,孙元起抵达三藩市。轮船的颠簸更胜车马,加上还有薇拉、小念祖这种妇幼,所以下了船,决定在此多休息几天再赶路。孙元起也想乘机拜访马丁教授,顺便看望在此学习的周宗武。

过了一天,孙元起从伯克利回来,刚进门,薇拉就拿出一份请帖递了过来,说是两位华人送过来的。

孙元起以为又是梁启超请自己吃饭聊天,随手打开,果然是邀请自己到唐人街赴宴,不过署名却不是梁启超,而是“致公堂司徒美堂”。

“致公堂”孙元起不陌生,不就是八大民主党派之一中国致公党的前身么?政治课本上有提到过。上次和梁启超见面,他也曾提起,说美洲华侨的洪门团体称为“致公堂”,在美华侨十有八九都参加了这个致公堂。

司徒美堂,貌似很有名的一个人,梁启超说他是致公堂的“大佬”,也就是带头大哥。这样一个人物,他找我干嘛?难道因为我有海外关系,想邀请我参加这个民主党派?

既然人家好意相邀,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孙元起便按照请帖上的时间、地点准时赴宴。刚下人力车,就有人上前一抱拳:“请问是孙先生么?”

孙元起连忙还礼:“正是鄙人”

那人好好一笑:“在下司徒美堂,在此恭候多时。来,屋里请”

孙元起一边和他逊让,一边打量这位洪门大哥:三十多岁,浓眉大眼,浑身上下骨骼粗壮,动作干净利落,估计会些拳脚。

到了正厅,八仙桌上已经摆满凉菜,不过却有三套碗碟。看来,应该还有一位客人。

果然,司徒美堂说道:“孙先生是著名的学者,在美国也是顶顶有名。我是个粗人,没文化,今天能邀请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只是怕招待不周,所以请了位有文化的陪客,请不要见怪”

说话间,就见从后堂转出一人来。孙元起见了那人,不觉失声道:

“中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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