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孙元起发问,王国维也有些吃惊,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心地措辞道:“我说,前不久我在琉璃厂看到唐写本《老子化胡经》,非常精妙,只是要价120两银子。因为此书并非学校所急需,所以我没有买。怎么啦?”

见王国维和诸人都望着自己,孙元起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掩饰道:“呵呵,不好意思刚才听到静安说‘老子化胡经’这个名字,觉得好生奇怪,所以有些惊讶。”

王国维不以为有它,当下还热心地解释道:“百熙校长不知道这本书,也在情理之中。早在西晋惠帝时,天师道祭酒王浮为了和沙门帛远争论高下,于是就伪造了一卷本的《老子化胡经》,讲述老子当年骑青牛出函谷关后,度流沙,入天竺,变化为佛陀,教胡人为佛教之事。后来陆续增广改编为十卷,成为道教徒攻击佛教的主要依据,想借此提高道教地位,好超越于佛教之上。

“因为此书引起了道、佛两教之间的激烈冲突,在唐代,高宗、中宗两位皇帝都曾下令禁毁此经书。到了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又下令焚毁《道藏》中伪造经书,其中第一种就是这《老子化胡经》。从此以后,这本经书便亡佚了,连明代编纂的《正统道藏》里也没有收。

“别说百熙校长你,就是一般的读书人都不知道还有此书。那琉璃厂的书贾,个个都是目录学的行家里手,自然知道此唐写本属于硕果仅存,所以漫天要价。”

孙元起貌似在听讲,其实心里却在思忖:也不知眼下敦煌遗书到底散逸了多少,既然连北京都有了,想来已非完璧。这样的话,打歪主意的人就不止一个两个,其中恐怕少不了有巧取豪夺的洋人和为虎作伥的二鬼子。看来,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哪怕今年推迟去美国,也要去敦煌走一遭,会会那扫地的王道士

只是如何去偏僻荒凉的西北,却需好好思量一番。毕竟这不同于那甲骨,几文钱一斤,地下挖挖就有,人家不以为意,找几个淳朴的老农就可以搞定。现在不少人都知道这敦煌遗书的好,如果自己明目张胆去,那些上官眼一红,雁过拨毛还是轻的,少不得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这边孙元起在胡思乱想,那边张元济却轻轻一拍桌子:“说到买书,我倒有一桩头绪”

听到击案声,孙元起回过神,道:“菊生先生请讲”

张元济接着说道:“去年秋冬间,蔡鹤琴先生来信,说绍兴徐氏的镕经铸史斋藏书要出售,问我们学校有无意向购买。因为那批藏书有50多橱,当时学校经费也不宽裕,所以我就婉言拒绝了。这才过去数月,那批书又价值不菲,想来还没有出售。如果我们要买书,不如就向蔡鹤琴问问,看能否谈拢?毕竟一家的藏书会比较系统些。”

一旁的罗振玉此时插话道:“光绪二十四年的时候,我和绍兴徐氏兄弟等在上海创办务农会、《农学报》,并在昆山购地垦荒,辟种植试验场,期间曾有过一段交往,对他们甚是了解。徐氏兄弟家富资财,嗜书好学,藏书在浙东冠绝一时。

“尤其是兄长徐树兰,思想非常开明。所有古籍不像别人一般珍藏深扃、秘而不宣,而是允许他人借阅。鹤琴就曾在徐家校刊图书多年,所以学问精进,一日千里,终以得题名金榜。

“前几年,他独自捐银三万余两,在绍兴府城古贡院,创办了古越藏书楼,供家乡读书人免费阅览。真是功德无量可惜此举也耗尽了他们家底,加上前年徐树兰病逝,导致家贫如洗,如今只能靠出卖图书补贴家用了”

说到此处,罗振玉一脸感伤。

孙元起也有些触动,便对张元济、王国维说道:“你们商议一下,如果合适,哪怕价格稍贵些,就把他们买下来吧”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自从咸丰以来,外有列强入侵,内有发、捻、回等祸乱,很多珍藏已久的书籍都焚毁散佚。如果现在不注意保存,将来会追悔莫及。如果以后再有什么好的藏书出售,我们就是动用学校的保证金,也要买下,毕竟是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啊”

严复却说道:“要认真说来,内乱损毁的图书却比洋人抢走的更多,毕竟洋人抢走了他们还知道保存,没抢走的我们还知道珍惜;自己人糟践自己的东西,都没人心疼。不说别的,就拿乾隆间的四库七阁来讲: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侵,大肆焚掠圆明园,文源阁本《四库全书》化为灰烬。发匪祸乱江浙时,文宗阁、文汇阁及其所贮《四库全书》被付之一炬;文澜阁《四库全书》大量散逸,丁申丁丙兄弟收集残余,仅得原书四分之一。这损失的三套半中,自己人占了两套半”

散会之后,张元济就马上给蔡元培拍去电报,询问徐氏藏书有无出售。很快得到了值得庆幸的回音:没有。

因为这一大批藏书,涉及范围既广且杂,其中除了传统的国学书籍,甚至包括译学、算学、化学等西方译著,所以那些喜爱宋元珍本的藏书家不愿意收购,那些想买来作为学校藏书的买家又出不起高价,以致迁延至今。

孙元起闻听大喜,连忙派张元济、王国维前往浙江商谈购书事宜。如果说张元济是去侃价,那么作为图书馆长,王国维的任务就是仔细检查图书的质量问题,别到最后闹出白菜卖猪肉价的笑话。而且这两人都是浙江人,也可以顺道回家看看。

临行前,孙元起找到张元济,与他商议另一件事:建立经世大学附属学校。

这件事在几年前就想付诸实践,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经费,才搁置至今。现在手头稍显宽裕,所以准备立即启动试点工作。

在孙元起的构思中,附属学校应该是义务教育和希望工程的结合体:经世大学提供课本、资金和师资,在全国各主要区域建立部分中、小学堂,让学生免费入读,还有免费校服和免费午餐,以改善地区办学条件;中学毕业后,通过录取考试,成绩优异者进入经世大学读书。这样,既可以提高经世大学的生源素质,也可以让更多儿童走进学校,获得基础教育。

而孙元起比较中意的地方,便是张元济即将前往的江浙一带。要知道,自宋元以来,这里就是人文荟萃之地。新中国科学界最高荣誉是院士,在这1800名两院院士中,江浙籍贯的就大约占一半由此可见一斑。

听了孙元起的描述,张元济思考了片刻,微微摇头:“我认为,此方案有值得商榷之处”

“哦?”孙元起猜到是因自己不了解清末的社会状况,导致方案水土不服了,便虚心求教道,“请菊生先生指正”

“正如之前你所说,知识改变命运。想让贫穷的孩子能读上书,这个出发点无疑是极好的。”张元济先赞了一句,然后才说道,“但我们必须考虑到两个情况:首先,我们的经费非常有限,不可能让全国近千万的儿童都有学上,这就注定我们必须选择其中部分天资聪颖的学生优先教育;其次,就实际情况来讲,一般书香门第或者家境较好人家的孩子会比较聪明,可是这些人家能够支付得起学费,毋庸学校来承担,如果让他们也免费,其实是浪费我们有限的教学资源。”

不得不承认,张元济说的非常有道理。

在孙元起低头思考解决方法的时候,张元济接着说道:“不如这样改动一下,学校分两种班,采用同样的师资教学,一种面向家境比较宽裕的,收取学费;一种面向普通家庭的,不收取费用。免费班级每年要淘汰末尾的20学生,转入收费的班级;收费班级中成绩优异的20学生,也可以申请进入免费的班级。这样既可以取富济贫,减轻学校的经费压力,也可以促进学生好好学习,选拔天资聪颖的学生。”

孙元起本来想说:这会不会对未成年人的成长不利啊?旋即又想到,这个年代,少年儿童能有书读、有学上,其实就是幸福了。至于后世的“素质教育”,对于清末的绝大多数学生来说,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当下便同意了这种方案,又问道:“菊生先生,你觉得这省外第一所附属学校,应该建在哪里比较合适?”

张元济笑道:“既然是为了保证学校的生源质量,自然要选学生最优秀的地方。要说学生最优秀的地方,自然非你们江苏的苏州莫属要知道,大清立国以来,举行了112场殿试,计产生114名状元,而苏州一府就出了28人。你说,是不是应该选在苏州啊?”

听到这些数据,孙元起顿时睁大眼睛:各地都有土特产,看来苏州的土特产就是状元啊

孙元起旋又想起一端事:“对了,如果在苏州设立附属学校的话,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去管理吧?我经常出国,您要处理校务,叔言先生负责教学和编辑学报,都抽不开身的”

张元济摸着嘴上的胡子,笑道:“我倒想起南方的一人来,最是合适”

听他一说,孙元起也笑道:“你说的是他?如果能请动他,那是最好不过了”

“那我们也效颦一下,学学孔明和周郎,看看是不是说的同一人?”张元济提议道。

难得二人有此雅兴,孙元起怎会拒绝,也大笑道:“好”

张开双手,只见孙元起的手上写了一个“蔡”字,张元济写的却是“鹤琴”二字。

对视一眼,两人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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