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运动,使得整个社会经济都停滞不前,此时百废待兴,各级部门都在踊跃寻求解决之道。

沈旭跃去县里开会回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县里的茶叶需求量增加了,有多少要多少,要求大家踊跃生产茶叶。

沈旭跃和村主任估算了一下,通常来说,茶叶的亩产量在七十斤左右,但是他们村的茶树有些开始老化,产量达不到那个水平,那就算平均亩产五十斤吧,他们村上千亩茶园,差不多能有五千斤的茶叶,便将这个数目的预产量报了上去。

两人喜滋滋地回来,一边走一边估算着茶叶的收入,不同等级的茶叶价格是不相同的,上等茶价格能卖到七八块一斤,中等的能卖四五块,最次等的也有两三块,算平均三四块一斤,那就是一万五到两万块的收入,平均到人头上,就是十几块一个人,到时候每家就能多至少五六十块的收入了,几乎相当于大家的年收入翻番了。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福音。

沈旭跃想起赵明月当初阻止大家铲除茶园的事来,要是当时决定铲除了,现在哪里还有茶叶可以指望。沈旭跃头一回觉得赵明月的见识不一般,仿佛有先见之明似的。

茶叶重新开始征收,无疑给全村人都打了一剂强心针,大家的精神都被振奋了,有了茶叶收入,人们的收入才能提高,生活才有指望啊。

这个任务指标一下达下来,人们又重新将目光投入到了荒废已久的茶山上,幸亏当时没有砍掉,要是真砍了,那现在就算是哭也哭不回来了。现在茶园虽然荒废了,只要休整一下,茶树照旧会发芽长叶,到来年春天,人们就可以采茶了。

于是这个冬天,整个茶山都是热火朝天的,人们将茶园里的杂草灌木全都清理掉,茶树该修枝的修枝,该补种的补种,该施肥的施肥,就等着几场春雨一来,茶树重新绽吐新芽,人们也好开始忙碌起来。

赵明月在茶园里跟着大家一起修枝,茶树多年没打理,枝蔓横生,有的枝头已有过人高,这些树枝都要被斫去,太高了,采茶不方便,也影响下面茶叶的生长。

茶园里,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聊天,有大胆的人忍不住唱起了采茶歌,歌声悠扬,这歌声人们多年未曾听见,如今再听,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不禁热泪盈眶。

赵明月也很激动,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幼时随着母亲上山采茶的时候听人唱过,因为采茶歌里总少不了采茶的阿哥和阿妹,这在运动期间被视为靡靡之音,是明文禁止的,销声了多年,如今在冬日的阳光下再听,就仿佛人们被桎梏的灵魂冲破了樊笼,心中最真挚自然的感情冲破理性的压抑滚落而出,格外动情感人。

于有芬和赵明月凑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最近好事接二连三,姐妹俩的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好,凑在一起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于有清扛着锄头走到她们附近的茶垄,低头给茶树挖粪坑,准备填肥料。

于有芬看着弟弟,突然笑着说:“最近有清不知道怎么了,睡觉都在背英文单词,整天都在埋头看书,我爹妈都在问他是不是准备考状元呢。”

赵明月诧异地看了一眼于有清:“有清在看什么书呢?”

于有芬叹了口气:“高中课本,跟疯魔了似的,叫人看着担心。我们知道有清想读书,但是现在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赵明月对于有芬说:“有芬姐,你想不想再读书?”

于有芬摇摇头:“我早就不想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读什么书,又是这样的家庭出身,一辈子恐怕都指望不上了。”

“如果——还有机会考学呢?”赵明月试探着问。

于有芬轻摇头:“我也不考,都过了这些年,忘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拾得起来。上次看了一下有清带回来的书,就跟看天书似的了。”

赵明月听闻这话,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们正在修剪的茶树长了一个粗大的枝桠,在上头形成了一个枝繁叶茂的树冠,将下面树冠遮得枝叶稀稀落落的,如果不考虑摘茶叶的难度,留着上面的显然更好。这棵树明显已经老龄化,需要更新换代了,不过这之前,还是要将上层树冠除掉,留着下面的,因为上面即便长了茶叶也不好摘,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沈旭跃拿着一个本子从茶山顶上下来,经过赵明月这儿,看见她正用柴刀费力地斫树枝,便停了下来:“我来吧。”

赵明月看见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好。”说着将柴刀递了过去。

沈旭跃大力挥舞着柴刀,用力砍着树枝,一边砍一边说:“这棵树就算是砍了这个树枝,估计产量也不会很高,需要重新挖了另种。”

赵明月说:“是的。沈书记你在忙什么呢?”

“我在统计茶树数量,顺便记一下哪些需要补种和重新种,好去买新茶苗。”沈旭跃已经将那棵树枝砍掉了,将柴刀递给赵明月,自己将那棵树枝拖到中间的小路上,等人来拖走。

赵明月说:“不是生产队长去统计吗?”

沈旭跃笑笑:“茶园需要重新分配一下,以前的分配太模糊了,生产队的统计也有些模糊,有许多数据都是重复的。”

赵明月说:“以后有茶园了,大家的生活就有指望了。”

“可不是吗?这说起来,还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坚持不下来。”沈旭跃的眼中满是欣赏和赞许的神色。

赵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就有新政策下来,真是无心插柳。”

“你这棵柳插得漂亮。”沈旭跃将自己的本子捡起来,“你们继续忙,我还要去那边统计。”

赵明月说:“沈书记慢走。”

这两人聊得热络,于有芬在一旁偷瞧着,于有清也在下面抬头看着这边的动静,跟魔怔了似的,满心满眼都是难受感伤的神色。

于有芬见沈旭跃走了,问赵明月:“明月,你跟沈书记说过什么呀?”

赵明月说:“没什么,就是那次开会说要铲掉茶园做梯田,我觉得有些不好,就跟沈书记提了一下意见,后来他也想通了,将茶园保留了下来。幸亏他想通了,不然咱们那里还有茶叶可以采啊,就算是上头收再多也没用是不是?”

于有芬诧异地看着赵明月:“明月,原来这事还有你的功劳在呢?”

赵明月笑着摇摇头:“没有,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主要还是大家的功劳啊。”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让我太佩服了,要是我,就想不到要保留这茶园,就算是想到了,我也不敢去说什么。我总觉得,人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推到哪里,就到哪里,还是认命比较好。”于有芬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她每次想要去改变一点什么,总是遭遇着各种不顺,慢慢地便放弃了抗争的想法。

赵明月说:“有芬姐,有时候,人主动一点,积极一点,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不能老被人推着走,否则自己会后悔。”

于有芬看着她,然后点头:“你说得对。不过总觉得时不待我。”

茶园重新焕发生机,不仅让沈旭跃对赵明月的认识更深入,同时也让另一个人十分震惊,这人就是赵明朗。当初赵明朗亲自陪着妹妹去找沈旭跃,建议保留茶园,说国家经济很快就要发展起来,日后茶园会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没想到这不过半年,赵明月的话就应验了。她说要联名上书罢免赵金云,结果也做到了。妹妹实在是太厉害了。

赵明朗没有把这些事往巧合上去想,只是觉得妹妹厉害,他隐隐感觉到,将来妹妹要比很多男人都有出息,作为兄长,说不自豪那是假的。

运动虽然结束了,但是人们的生产方式并没有改变,依旧是出集体工,吃大锅饭。年底分粮分钱的时候,家家户户还都是去年的光景,看样子还是要掺着干粮才能填饱肚子,在吃不饱的情形下,大家刚刚被茶园燃烧起来的斗志不由得又有些偃旗息鼓。

沈旭跃跟大家说:“大家不要这样嘛,等到明年,我相信我们大家就绝对不会饿肚子了。现在虽然苦一点,但是日子总算是有盼头了吧?所以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

赵明月看着大家低落的士气,其实很想提早将田产承包到户这个政策提前提出来,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就要修改历史了,安徽凤阳的小岗村第一次提出土地承包到户,那还是1978年底,当时人们还是签了生死状的,可见破旧立新多么困难。后来他们在历史中大书特书了一笔,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赵明月并不想篡改历史,所以她还是和大家一起熬着,先等一等。

况且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忙着拨乱反正,形势还不太明朗乐观,还有那么一些人在趁乱搅混水,真正的晴朗并未来到,所以他们也只能在这种暧昧不明的情况下先熬着。全国人民都在吃苦受难,月亮湾的人们并不比别人更娇贵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