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显然,方姨与女儿之间,还存在着两代人观念上的分歧,老一辈想让儿女踏实安分一点,但是儿女却有着自己的梦想要去追求。

吃完饭,方姨不知道去哪里了。宋小蕊也不午休,陪着沈旭跃和赵明月一起聊天。沈旭跃说:“小蕊,你还想去当兵呢?”

宋小蕊趴在柜子上调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非常机械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她把声音调小,转过脸来冲沈旭跃笑:“当初我妈怕我当兵吃苦,悄悄地把我的体检表给改掉了,说我不合格。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现在有机会考军校的研究生,我一定要考上不可。”

沈旭跃说:“那魏勤哥呢?”

宋小蕊顿了一下,低着头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可能是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山窝窝里做他的研究,快两年没有消息了。连我爸都不愿意透露他的消息,我就知道他还活着,别的一概不知。哼,他不回来,我也要出去,凭什么让我在家等着啊。我要是读军校,说不定将来还能和他分到一个部队去呢。”

赵明月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便一直安静地听着,看样子这个魏勤是宋小蕊的对象,应该是部队里搞科研的,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她不由得对宋小蕊有了一些同情,这种漫无目的的等待真心焦啊。

沈旭跃说:“魏勤哥肯定有他的难处,不能跟你联系,所以才没有消息的。等他忙完了,肯定就会回来了。你就算是能跟他分到一起去,那条件也是非常艰苦的,他的想法,肯定是想让你留在北京,不想让你去吃苦。说不定不用两年,他就调回北京来了呢?”

“可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傻等,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宋小蕊用手支着额头,望着柜面发呆。赵明月看着她的身影,已经被一股哀伤笼罩了起来。宋小蕊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来看着沈旭跃:“小旭,你说我怎么就非认定了魏勤这个木头疙瘩呢?”

沈旭跃笑起来:“魏勤哥不是木头疙瘩,他只是不喜欢表达罢了,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他现在的情况,是服从国家的需要和组织上的安排,有点身不由己。他心里肯定比你还着急呢,你别想太多。”魏勤当然不是木头疙瘩,否则怎么可能从小就把宋小蕊这个假小子吃得死死的,治得服服帖帖的。

宋小蕊仰头看了一下天花板上的吊灯,眨了眨眼睛:“我看他啊,是准备为科学献身了,压根儿就没想起来要结婚生子这回事吧。我都快30岁了,还在陪着他浪费时间。”说话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沈旭跃说:“瞎说八道。不是今年才26吗?”

“虚岁也28啦,离30还差多少?”

沈旭跃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掏出手绢来递给她:“擦擦。”

宋小蕊接过手绢,拭了一下眼泪,又擦了一把鼻涕,将手绢塞回给沈旭跃,然后咯咯笑道:“自己洗去。”宋小蕊想起什么来,回头来看赵明月,走到赵明月身边坐下,“我叫你明月好吗?”

“好的,小蕊姐。”赵明月点了下头。

宋小蕊问:“明月今年多大?”

赵明月说:“今年满19了。”

宋小蕊看着沈旭跃:“呀,老牛吃嫩草啊。沈旭跃这头老牛,已经28啦。”

沈旭跃哭笑不得:“我还没满26好不好?”

宋小蕊斜睨他:“那也是老牛,比明月大了7岁呢。明月,你不嫌弃他那么老?”

赵明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老。大一点好,我妈说,男人大一点,懂得照顾女人一些。”

宋小蕊点头:“这个倒是实话。我爸比我妈大了十岁,什么事都让着她。我们家魏勤只比我大三岁,他有时候就会挤兑我。”

“行啦,我要说句公道话,魏勤哥那还不让着你啊?”沈旭跃在一旁说。

宋小蕊挑眉看着他:“他哪里让着我了?当初不让我去当兵也有他的一份,非让我去考大学。自己却巴巴地跑去考军校了,想起这个就来气。我觉得吧,他就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觉得女人天生就被男人保护,相夫教子就好,冲锋陷阵是男人的事。人家穆桂英也还挂帅呢,她男人不照样听她的?”

赵明月忍不住抿嘴笑。沈旭跃说:“那穆桂英是人家小说戏剧里戏说的,你还真以为有个穆桂英啊?”

宋小蕊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回沈旭跃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那、那秋瑾,她是女的吧?”

沈旭跃说:“照你这样说,□□也是女的。咱们没有不让女同志干革命,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各司其职,这就是为国家为社会在做最大的贡献了。你比如咱们父母那辈,我们父亲全都在搞革命,母亲都在家照顾孩子和他们的生活起居,你觉得咱们的母亲做的事是没有意义的吗?她们就不是为国家为社会在做贡献了?你在研究所上班,那也不是被男人养着啊,照样是自食其力。”

宋小蕊一时间没话了,看着赵明月,赵明月也笑着说:“小蕊姐,男女做的工作有所区别,那是咱们人类的自然性决定的,比如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生,这种事情并不说明女人就比男人地位低下了,他们想生还生不了呢。每个人的社会角色不同,所做的事都有他的意义,不是人人都得做一样的,才能彰显出人的平等来。”

宋小蕊看看赵明月,又看看沈旭跃:“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能在一起呢,说话都一个调调儿,一套一套的,太能说了。行了行了,我服了你们两口子还不行。”

沈旭跃和赵明月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三人聊得非常投机,宋小蕊对赵明月的印象也越来越好,觉得她就算是个农村姑娘,也不是个普通的农村姑娘,配得上沈旭跃。

方姨推开门进来了:“小蕊还没去补习班呢?”

宋小蕊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差不多了。妈,明月这丫头嘴巴可厉害了,能说会道的,跟小旭挺配的。”她起身拿上书包,回头冲赵明月眨眨眼,然后摆摆手,“我走了啊,以后有空常来家里玩,或者我去你们学校找你们玩也行。”

“好。”两人都挥手跟宋小蕊告别。

方姨将手里提着的网兜放在柜子上:“我们家小蕊,脾气就跟个男孩子一样不安分,让我和她爸都操碎了心。”

沈旭跃说:“方姨,你别担心。小蕊其实就是想和魏勤在一起,她也没别的想法。”

方姨叹了口气:“魏勤这孩子也是的,他爸接受劳动改造以后,他主动要求去基地参加科研工作,到现在研究也没个后文,不知道哪天结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城来。他们年纪也大了,该结婚了。所以这个事情,我们也着急啊。小蕊一心认定了魏勤,我们也不好反对,人家魏勤也是个好孩子,总不能不声不响就让小蕊跟他断了。”

“这种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决定吧。魏勤在外面工作,总有结束的一天,所以方姨你也别太着急。最着急的其实还是小蕊,我们作为她的亲人,一定要无条件支持她才行。”沈旭跃知道长辈们总是想让孩子过得安逸一些,体面一点,但往往都会忽略孩子内心的想法。

方姨点点头,叹气道:“也只能如此了。你们下午还在这边玩啊,等你伯伯回来,吃了晚饭再回去。”

沈旭跃说:“方姨,我正要跟你说呢,我和明月要先回去了。今天来得很冒失,什么都没准备,太唐突了,下次我和明月再正式过来拜访宋伯伯和方姨。我们是和同学一起过来的,他们先回去了,心里肯定担心着我们,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给大家个交待吧。”

方姨看着他们,点了点头:“那好吧。这些东西是给你们拿回去吃的,你们拿着。”她说着将原来放在柜子上的那个网兜塞给沈旭跃。

沈旭跃推辞了几次,最后还是收下了。赵明月提着她换洗下来的衣服,跟方姨弯腰道别:“谢谢方姨的招待,打扰了。下次再来看您!小蕊姐的衣服,我下次洗好了给送过来。”

“衣服你穿着都行,小蕊她有衣服穿的。你也不用太客气,旭跃就跟我侄子一样,都是一家人。”方姨将他们送到院子里,站在四合院的门口挥手。

两人出了大院,被风一吹,赵明月打了两个喷嚏。沈旭跃看着她,担忧地问:“感觉不舒服吗?”

赵明月吸了一下鼻子,摇摇头:“没事。”

“那我们赶紧去拿了衣服就回去。”

两人要到对面北海公园去找他们之前被两个孩子穿走的棉衣,沈旭跃一边走一边说:“我小时候也是在这个大院里长大的。”

“啊?那你没告诉我你家住哪个院子啊?”

沈旭跃淡淡地说:“也没有意义了,现在那儿都住了别人了。宋伯伯是司令,我爸是政委,魏勤的爸也是个司令,我们几家都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一个院儿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其中男孩比女孩要多好几个,所以女孩都跟着男孩一起玩,性格都有点像男孩。”

“像小蕊姐那样的吗?”赵明月听出沈旭跃说他家的时候,有种淡淡的失落,心里有些心疼。

“对。小蕊只有兄妹两个,她家孩子最少,所以也格外金贵一些。她小时候可皮了,像个男孩子,虽然比我只大了三个月,但是从来不喜欢跟我玩,经常缀在她哥屁股后头。她哥和魏勤同岁,加上我哥,三个人是同穿裤子的铁哥们。不过现在也天各一方,我哥去了南海,海哥在北京,魏勤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窝着呢。”沈旭跃说到这里有点苦笑。

赵明月安慰他说:“现在wg已经结束了,国家都在拨乱反正,以后一切都会正常起来,你们相聚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希望如此吧。”沈旭跃轻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他们的故事,“魏勤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但是话很少。小蕊是我们小院里长得最可爱的女孩,脾气也很大大咧咧,特别好玩,我们院儿里的男孩都对她很好,但她就只认定了魏勤,每天都跟在魏勤屁股后头,我们戏称她是魏小尾巴。我上高中的时候,他们俩就开始悄悄谈恋爱了,那会儿小,没敢公开,我还被魏勤指使去跑腿送信呢。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俩还在一起,挺叫人感慨的。”

赵明月说:“很让人羡慕啊,青梅竹马呢。”她心里想,沈旭跃小时候有没有暗恋过宋小蕊呢,然后她又摇摇头,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非常好的朋友和兄弟。宋小蕊有魏勤,沈旭跃有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轨迹。

“对啊,感情比长城还牢固。所以现在也是方姨比较头疼的,魏勤前途未卜,她不想让女儿漫无目的地等下去,但是又不敢说让他们分开,估计谁一说,小蕊就要跟谁翻脸。”沈旭跃感慨地说。

赵明月说:“小蕊姐真叫人佩服。”

“是啊。”

两人到了北海公园,问起自己的衣服,管理处果然已经帮忙收起来了,落水的那几个游客已经没事了,回去了。两人要回自己的衣服,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说要他们留下个人信息,说是游客要给他们学校写感谢信。

沈旭跃觉得不好意思,就说:“算了吧。这都是举手之劳,是我们该做的。”

管理处的同志说:“两位小同志,做好事不留名的心情我能理解,今天的事你们做得非常让人感动。而且这件事将来可能会在你们的人生档案中留下一笔呢,未必不是件好事。”这种天下湖去救人,不是谁都肯干的。

沈旭跃看着赵明月,赵明月笑道:“那我们就留个吧。”

沈旭跃点点头:“行。”留一个名字,也许可以为自己的档案争取一点加分。沈旭跃考虑得很周到,将两个宿舍的同学名字都写上去了,他们虽然没下水,也是帮过忙的,做好事也有他们的一份。

周末的公交车上人还挺不少的,已经没有了座位,赵明月上了车,浑浊的空气令她忍不住又打了两个喷嚏。沈旭跃赶紧凑过来问:“是不是感冒了?你的脸好红。”

赵明月眨眨眼,眼睛有点干涩:“好像有点头晕。”

沈旭跃腾出手来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确实有点烫,周围的人全都扭头看着他们,众目睽睽之下,男女居然动手动脚,未免太不知廉耻了。沈旭跃抬起头,将那些质疑的目光都一一瞪回去:看什么看,我对象是为了救人而感冒的,我关心一下就有伤你们的风化了?

赵明月一手拉着吊环,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不舒服的事,但是鼻子里像着了火一般,喷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她整个人都有点蔫蔫的,挂在吊环上,脑袋垂下去,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沈旭跃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了一下,想要找个人来给她让个座位,但是周围坐着的几乎都是老人和孩子,便打消了念头,凑过去一点,将东西都放在脚边,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搂着赵明月的腰:“明月,你把手松开,靠我身上。一会儿咱们回去看医生。”

赵明月用力吸气喷气,只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松开手,伸手抓住了沈旭跃的外衣,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周围的人目光更加跟见了鬼似的,这对男女越来越不要脸了啊。开始有人在指指点点了,沈旭跃板着脸,不高兴地说:“我对象病了。”

一句话把所有人的指责声全都堵在了嘴里。大家都把脸转过去,一个老人说:“那个姑娘病了是不是?来我这里坐吧。”

沈旭跃摇了一下头:“谢谢大爷,您坐吧,我们年轻人站着没关系,我扶着她呢。”他不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一是因为那个大爷确实年纪很大了,起码有七八十岁了,二来赵明月有理由光明正大地靠在自己怀里,他也有点舍不得这温香软玉离开自己的怀抱。

于是两个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互相依偎着,攀附着,一路摇摇晃晃回到了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