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月看了一下,床头柜上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她端去倒了,从水壶里倒了半杯热水:“伯母,喝点水吧。”

沈母皱着眉头不接腔,赵明月将杯子放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母轻哼了一声,看样子是哪里开始痛了。赵明月说:“伯母,我给您找大夫过来看看吧?”

沈母不做声,赵明月觉得这老太太真难伺候,自己是来照顾她的,她还摆这么高的姿态,好像谁求着要照顾她一样,问话也不答,谁知道你要干什么,哪里不舒坦。

赵明月去找大夫,顺便问明了沈母的病情,原来是摔到腰椎骨了,幸好不算很严重,只要卧床修养就行,严重的腰椎骨骨折,会导致瘫痪的。

赵明月听后暗暗庆幸了一下,要是老太太摔严重了,身体好不了,依她的脾性,以后大家还会有好日子过吗。她把大夫带回了病房,大夫问了一下沈母的情况,说:“大妈您这是正常的病痛,您要是扛得住,我就不给您吃止痛片,止痛片也是有副作用的。”

沈母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扛得住。

赵明月说:“大夫,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给她减除疼痛吗?”

大夫说:“她伤的是腰部,目前的情况尚不稳定,只能卧床静养。你最好说点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病痛,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赵明月点头:“谢谢大夫。”

大夫走了,沈母闭上眼睛,不再哼哼,咬着牙忍痛。她也是个吃过苦头的人,忍耐力还是非常强的。赵明月看着她脸上的咀嚼肌都鼓出来了,知道她肯定痛得难受,便跟她说话:“伯母,要不要写信叫旭跃回来?”

沈母一只手摆了一下,示意不用。

赵明月又说:“他还有十三天就实习结束了,快要回来了,到时候您应该也出院了。”

沈母嗯了一声。

赵明月一直一个人说话,又没什么回应,感觉挺尴尬的。医院的高干病房没有空位了,沈母住的是双人病房,同病房的大妈是一个人在住院,她的子女都在工作,老伴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是自理,或者护士代劳,看着沈母有人陪,别提多羡慕了,便跟沈母说话:“大妹子,这姑娘是你什么人啊?”

沈母说:“我侄女。”

赵明月:“……”

大妈感慨说:“你侄女可真是个好姑娘,这么细心。”

沈母没再做声。

过了一会儿,沈母动了一下,伸手去掀被子,赵明月赶紧站了起来:“伯母,您想上厕所吗?”

沈母点了一下头。赵明月说:“我背您过去吧。”这病房非常老旧,每层楼只有一个公共厕所,要上厕所,就要跑到病房外头去,沈母摔到腰,连躺着都疼,别说自己走个十几米去厕所了。

沈母没有反对,赵明月扶着她坐起来,然后将她拉到背上:“伯母,我这样背您腰疼吗?”

沈母趴在她背上,蹦出两个字:“还好。”

赵明月背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厕所,又抓住她的手臂轻轻放下来,然后半扶半抱着到厕所隔间,沈母的脚落在地上,都感觉扎针一般的疼。赵明月扶着她进去,沈母根本就蹲不下去,赵明月只能抱住她的腋下,托着她完成了上厕所这件极其寻常的小事。

沈母被这事刺激得话都不想说了,自己平时那么精明强干,如今却在赵明月面前变得这样无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回到病房里躺下,将脸转向一边,什么话都不说。

赵明月也能理解她的尴尬和痛苦,也不去问什么,只是仔细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坐在一旁发呆,她觉得自己没考虑周到,应该带本书来的。

隔壁床的老太太一个人寂寞无聊,便找赵明月聊天:“姑娘你多大了啊?”这老太太是个上海人,说的普通话带着一口吴腔。

“二十一岁。”

老太太感叹地说:“多年轻啊,真好。姑娘你参加工作了没?在哪里上班?”

赵明月笑道:“还没有,在上学。”

老太太睁大眼睛看着她:“上大学呢吧?”

赵明月点点头:“嗯。”

“哎呀呀,上大学好啊,国家的栋梁啊,了不起。”老太太赞不绝口。

赵明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妈您过奖了。”

老太太侧躺着,面向赵明月:“我说的是真的,咱们国家现在大学生太少了。姑娘你念的什么学校?”

赵明月说:“北京师范大学。”

老太太点头:“好呀,将来就是老师了,教书育人,辛勤的园丁,受人爱戴和尊重。”这老太太看样子还是有点文化水平的。

赵明月抿嘴笑:“我希望能够不误人子弟就好。”

老太太竖拇指:“这是有责任心的想法,不错,好好学,国家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啊。”

老太太的心脏有点不好,在医院里住院调养,侧躺了一会儿,她翻身过去躺平了,伸手抚了抚胸,赵明月说:“大妈,您就这么躺着跟我说话就好,不用侧过来说。”

老太太说:“姑娘你帮我把病床稍稍摇上来一点就可以了。”

赵明月将病床摇上了一点,老太太倚在床头,扭过脸来,就可以看到赵明月了:“这样就好多了,谢谢姑娘。”

赵明月摆摆手:“不用客气。大妈,您是上海人吧?”

老太太点头:“对,不过来北京已经很多年了,三十多年了,解放的时候过来的。”

那边沈母轻咳了一声,赵明月赶紧转身过去:“伯母,您哪里不舒服,疼吗?”

沈母摇了摇头,伸手往床头柜动了一下,想拿毛巾,赵明月赶紧说:“要毛巾对吗?”

沈母点了一下头,赵明月将毛巾递给她,她擦了一下鼻子,赵明月接过去:“伯母,您喝点水吧,水还没有凉,温的,正好可以喝。”

沈母摇头:“不喝水。”

赵明月看着她干燥的唇:“伯母您喝点吧,天气太干了,您是病人,多喝点水才能恢复得快。”她估摸着沈母怕喝多了水又要上厕所。

隔壁床的老太太说:“大妹子,要多喝点水,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不怕上厕所,你侄女这么孝顺贴心,不要怕麻烦年轻人。”

沈母从赵明月手里接过杯子,赵明月将她的头抬起来一些,让她喝了点水。沈母叹了口气:“不知道启学怎么样了。”

赵明月心里叹息了一声,嘴上说:“没事的伯母,大哥他身强力壮,康复能力强着呢,不出几天就出院了。”心里同时祈祷,大哥一定要没事啊。

沈母点了下头:“你坐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赵明月终于松了口气,这是沈母头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诶,好。”她又跟隔壁的老太太说,“大妈我给您也倒上水。”

“诶,好,多谢姑娘啊。”老太太高兴地答道。

赵明月替她倒上水,老太太一脸笑意地接过去,连连说谢谢。

老太太也看出沈母对赵明月的态度很冷淡,她还以为沈母这性格就是这样,要不就是太痛了的缘故。老太太爱唠嗑,便问:“姑娘你家大哥也生病了?”

“嗯,他在外地受了伤。”赵明月转过身背向沈母,将手放在嘴边,朝老太太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别提这个事,老太太理解地点点头。

老太太换了个话题:“姑娘你找对象了没有?”

沈母在病**闭眼躺着,竖起耳朵开始听八卦。

赵明月羞涩地笑了一下:“找了。”

老太太笑道:“姑娘真俊,我还想着,你要是没找对象,可以介绍给我家老小呢,他是个外交官,被派到日本去了,也还没结婚,年纪也不小啦,三十了,外交学院毕业的,我这当妈的还替他着急呢。”

赵明月看着老太太,年纪估计也有将近七十岁了,但是五官的轮廓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女,气质非常好,又这么和善友好,儿子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赵明月羞涩地笑了笑:“谢谢大妈,我已经有对象了。”

老太太叹息了一声:“按说这事儿也不该咱们做长辈的管,结婚是他自己的事,但是子女年纪大了还不结婚,做长辈的当然心急啊,你说是吧,大妹子?”

沈母“嗯”了一声。老太太说:“大妹子你有几个子女啊?”

沈母说:“三个。”

老太太躺在**,满足地说:“我有四个儿女,两男两女,儿子都做了外交官,女儿也嫁了外交官,一家子全都在国外工作。所以我这一病啊,他们都顾不上咯。我家老头子要是还在就好了,现在政策好了,时代也变了,哎!”

赵明月看着老太太:“大妈,您先生也是外交官吧?”

老太太摆手:“他年轻时也是,后来就回来在外交部任职。”

“那您是不是也在国外生活过?”赵明月觉得这一家子肯定非常传奇,居然一大家子都是外交官,老太太的丈夫,必定是外交部的高官。

老太太点头:“对呀,在阿尔巴尼亚住过三年,又在莫斯科住过四年。”

赵明月有些敬佩地说:“大妈,您的人生经历真是丰富呀。”

老太太叹了口气:“要说人生经历,那还真没有多少比我们这代人经历得多了,大妹子是吧?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新中国建立,土改,wg,改革开放,都叫咱们赶上了。”

沈母也感慨地点了点头:“对啊。”

老太太笑着说:“就是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死去活来的,活着的,都是幸运儿。”

赵明月觉得这老太太算是活出境界来了,心中无限感慨:“大妈您贵姓?”

老太太笑道:“我免贵姓傅。姑娘你呢?”

赵明月赶紧说:“我叫赵明月。”

“明月,是个好名字呀。”傅老太太点头。

赵明月说:“我爹取的,他是个民办老师,念过一些书。”

傅老太太点头:“姑娘,听你的口音,应该也不是北京人吧。”赵明月的普通话虽然标准,但是没有任何北京腔。

赵明月笑道:“是,我是x省的。”

“那离我老家近啊,咱们算得上是半个老乡啦。”傅老太太突然觉得两人距离又拉近了一些,开始拉着赵明月说家乡的事儿。

沈母听着他们聊天,慢慢地也就忘了自己身上的病痛了。直到赵明月看见外面有人提着水壶去打水,她站起来:“伯母,大妈,我去给你们打开水吧,一会儿打点热水过来,给你们都擦擦身。”

“诶,好,谢谢明月姑娘。”傅老太太感激地说。

赵明月提着水壶出去了,傅老太太对沈母说:“你这侄女,真是孝顺懂事,真叫人羡慕。”

沈母笑了笑,没有做声。

这时沈馥郁带着儿子,提着保温饭盒过来了:“妈,您好点了没有,来吃饭了。明月呢?”

沈母说:“打水去了。”

沈馥郁将沈母摇起来,扶她倚在床头,准备让她吃饭。沈母说:“你把桌子推上来,我自己来吃。”他们这病房,医疗设施全国一流,用的都是最先进的设备,不过就是病房太老旧了点,没有配套单一的卫生间。

赵明月提着水壶回来了:“大姐,京京,你们来了?”

京京甜甜地叫:“小舅妈!”

因为有外人在,赵明月脸顿时红了,应也是,不应也不是:“京京真乖,在学校里好不好玩?”

“嗯,今天和同学踢毽子比赛,我赢了。”京京非常得意地说。

“真棒。”赵明月摸摸他的脑袋。

沈馥郁说:“京京,我抱你到**坐着吧,小舅妈要吃饭了,一会儿再跟小舅妈玩。明月,你吃饭吧。这个饭盒给你的。”

赵明月说:“姐你们吃了吗?”

“我们都吃过了。”

赵明月看着傅老太太:“大妈,您吃饭怎么解决?”

傅老太太笑着说:“一会儿护士会给我端上来。”

赵明月觉得他们在吃,老太太一个人看着,总觉得不大好:“要不我现在去给您打饭?”

沈馥郁说:“明月,你坐吧,我去。大妈,找那个护士问啊?”

傅老太太说:“不用麻烦了。”

“没事,您说吧。”

傅老太太说:“小刘护士。”

“好,我去问问。”沈馥郁出去了。

赵明月倒了水,给沈母擦了手,这才帮她打开饭盒让她吃饭。

傅老太太看着赵明月,真是细心又麻利,京京乖乖地坐在床边,看着几个大人,傅老太太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京京一点都不害羞:“我叫京京,北京的京。”他原本一口东北腔,来到北京一年多,就完全变成了京腔,说得非常的顺溜。

傅老太太逗他:“这个是你姥姥对不对?那这个是小舅妈?”

京京笑着说:“嗯,对,我妈妈说,她是我小舅的女朋友。”

赵明月脸顿时红了,傅老太太明白过来,敢情赵明月不是沈母的侄女,而是准儿媳呢,刚才她还在想挖人墙脚,介绍给自己儿子呢,不由得哈哈笑:“对不住,不清楚状况,抱歉抱歉。”

赵明月红了脸:“没关系,大妈。”

傅老太太羡慕地对沈母说:“大妹子,你可真有福气,找了这么个孝顺的儿媳妇。”刚才以为是侄女,她还觉得没什么,反正都是别人家的,现在真是实实在在羡慕起沈母来。

沈母看了一眼赵明月,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姐您客气了。”

不一会儿沈馥郁替傅老太太端了饭上来,赵明月这才自己开始吃饭。沈馥郁说:“妈,我接到爸的电话了,启学已经没事了,现在只要养着,过阵子就好了。等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

赵明月看着沈馥郁,沈馥郁的气色果然好多了,眼中的忧郁淡了许多,那就是说,沈启学已经脱险了,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幸好没事了,不然的话叫沈母和沈旭跃怎么办。

沈母听见女儿这么说,停下来扒饭的手:“真的没事啦?”

赵明月笑着说:“伯母,您没听错,大哥没事啦。”

沈母终于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流淌了下来,连忙伸手去抹眼泪,赵明月赶紧拿着毛巾给她擦眼泪:“伯母,大哥吉人天相,肯定会没事的。现在您就好好养着,年底了,大哥又该回来了。”

沈母拿着毛巾捂住脸呜呜地哭,大儿子走的时候还生着她的气,后来就再也没跟她说过话,到现在都没原谅她,她还在生他的气。结果部队突然来了电话,通知家里人去医院,她自己在这个系统工作多年,难道不知道这是最危急的信号,恐怕是凶多吉少。她害怕自己再也来不及见儿子一面,现在听见他脱险了,自然是百感交集,忍不住哭了起来。

赵明月和沈馥郁在一旁用手轻抚着她的背安慰她,京京睁着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正在流眼泪的姥姥,赵明月朝他指了指饭盒,又指了指沈母,做了个吃饭的动作,京京明白过来:“姥姥,别哭了,吃饭吧,饭都凉了。”

赵明月朝他竖了个拇指。

沈馥郁说:“对啊,妈,吃饭吧,早点康复起来,然后我们去看启学也可以。”

沈母果然吸了口气,止住了哭声,擦了一把眼泪,点头:“好,吃饭。”

赵明月总算松了口气,这顿饭吃得一波三折的,不过却是一顿放心的饭,吃了饭,沈馥郁和赵明月一起,帮母亲擦了澡,安顿她躺下,这才提着饭盒离开。

双人病房里有个沙发,赵明月晚上就准备睡在沙发里,她去护士站借了条棉被过来。沈母看见她蜷缩在窄小的沙发里,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自己闭上眼睛睡了。

半夜里,赵明月背着沈母去上了一趟厕所,隔壁的傅老太太也想去上厕所,赵明月扶着她一起去的。老太太感叹说:“哎呀,还是要儿女在身边的好啊,人老了,就容易有个病痛什么的,需要人照顾。”

“对呀,大妈,您一个人怪寂寞的吧。”赵明月小声地说。

傅老太太说:“对啊,也没办法,都有正经事要做。当初也是没办法,国内闹得厉害,不如在外面呆着。”老太太压低了声音说。

赵明月心想,子女要是都在外面,这老人是不是就得扛着天大的压力,真是都不容易啊。

第二天一早,赵明月伺候沈母起床洗漱完毕,给沈母买了早饭,然后匆匆赶回学校去上课。宿舍的人都觉得诧异,问她干吗去了,昨天赵明月走的时候大家都不在宿舍,她只留了个纸条给大家,说有事去医院了。赵明月说:“沈旭跃他妈病了,我去医院陪夜。”

大家都很诧异,怎么叫她去陪护,赵明月含糊应付过去了,她想过是不是把沈启学受伤的事告诉毛剑兰,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本来都已经断得差不多了,这又提起来,剪不断理还乱,沈启学已经脱险,说明就没事了,告诉毛剑兰,估计也是徒添担忧。沈母那边刚平息下来,这又挑出事端来,给大家都找不痛快呢。

从这天开始,赵明月每天在学校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沈母没有动手术,在医院打了五天的针就出院了。出院后依旧是在家卧床休息,沈馥郁带着儿子回娘家来住,白天赵明月没课的时候还是会过来照顾沈母,协助她做康复训练。

出院两天后,沈父和杨茂林这才从广州赶回来,沈启学已经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赵明月这才知道,原来沈启学参加军演,战友在枪械操作中失误,为了救战友,差点连命都搭上了。还好他生命力顽强,硬挺了过来,否则带回来的,恐怕就是一捧骨灰了。

“那启学还在住院?怎么不把他带回北京来治疗?”沈母问。

沈父说:“回什么北京,南方医院医疗水平也非常高。他受那么重的伤,这么远,搬来搬去的,不死也给折腾去半条命了。别担心了,等他养好伤出院,应该会有一个假期,可能会回来看看。”

沈母这才放心下来。

赵明月说:“伯母,伯父回来了,以后我就不每天过来了。”

沈母点点头,脸上有些难为情的表情:“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谢谢。”

赵明月终于从沈母嘴里听到一声谢,心想,这段时间忙碌还算值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