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了,那便坐吧。”桑玥背对着那箫声的出处,轻而易举地判断出来者是谁。

慕容锦缓步至桑玥的对面坐下,或许是即将奔赴沙场,今日的慕容锦,不同于以往的温润如玉,波光潋滟的眸子里不经意间流转着霸气和果决的锋芒。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慕容锦!

桑玥素手轻抬,将琴收好,放于一旁,又摆好棋具,留黑子于身前,推白子于对面,“下盘棋,可好?”

慕容锦捏起一枚白子,唇瓣微微勾起:“规则?”

桑玥的纤指轻拂过棋盘,道:“提一个问题走一步,答一个问题也走一步,拒绝回答或者无法回答则由对方继续出题继续走。”

“好,你先。”慕容锦饶有兴趣地看着桑玥。

桑玥捏起了一枚黑子,睫毛轻眨,偷来落日余晖一缕,语气亦多了分别样的神秘:“等等,我还没说完,这些问题,必须是‘是否’问题。”

慕容锦优地笑了:“规则你定,赌注我定。”

“好。”

“赌注是一个条件。”

桑玥凝思片刻,笑道:“很好。”

“你不怕我会对你提一个非常过分的条件?”

“我与世子一样,从没想过自己会输。”桑玥落下一枚黑子,“世子挥师北上完全是战事需要?”

慕容锦微微侧目,似乎为桑玥的直白愕然了一瞬,随即他落下一枚白子:“不。”

不完全是战事需要,那么慕容锦是有私心了。

慕容锦又捏起一颗黑子,落下,道:“该我问了。定国公府的事,但凡桑将军知,你亦知?”

直来直往?桑玥微微一笑,她喜欢。她接连落下两子:“是。除去战事需要,世子北上是为了逃避亲事?”

慕容锦的手僵在半空:“下一个问题。”

桑玥眉梢轻挑,慕容锦拒绝回答?要么是慕容锦不好意思承认,要么除了逃避亲事以外,他还有别的目的。她又落下一子,将慕容锦的棋子合围其间,笑道:“世子这个问题要是答不上来,我可要吃你一子了。摄政王俯瞰天下,心如明镜?”

慕容锦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落下两子,突出重围:“是!”

这么说,摄政王早洞悉了定国公府的立场!

慕容锦继续问:“定国安邦,弃暗投明?”

桑玥端起茶轻茗了一口,唇齿间芬芳四溢:“下一个问题。”

慕容锦夹着棋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直到月朗星稀,彩灯高挂,二人仍是没能分出胜负。

慕容锦的双眸跳跃着兴奋的火焰,桑玥的步步紧bi,bi得他再无法敛藏锋芒,每一落子都是杀机,每一抬手必起死回生,不为别的,就为那个要她答应的条件。

“临淄城金矿漫天,藏龙卧虎?”

临淄的密地和军队摄政王早已洞悉,算不得什么秘密,桑玥落下两颗黑子:“是。洛邑危机四伏、陷阱重重?”

慕容锦温柔地看着桑玥,眸光逐渐变得炽热:“是。洛邑烽火烧临淄,舍则安,愿意与否?”

洛邑烽火烧临淄?慕容锦透露军事机密了。桑玥的睫毛颤了颤,淡道:“下一个问题。”

慕容锦的手忽然紧拽成拳,他语重心长道:“桑玥,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前方是绝路!”

桑玥淡一笑:“你违规了,我们不能提开放xing的问题。纵然前方是绝路,我亦要绝、处、逢、生!”

她捏起一枚黑子,唇瓣勾起,似一缕幽风轻轻拂过慕容锦的心间,染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黑子落下,立见分晓。

“我赢了。”

慕容锦似是不信,看向那决定胜负的一子,恍然大悟,自嘲地笑了:“你故布疑阵,从一开始就留了个天大的破绽,却又在另外的地方杀得不可开交。如果我早你一步堵了那个破绽,或许输的人就是你了。”

她非胜在棋艺,而是人心。

桑玥笑了笑,借着清冷的月光,那笑意也多了几分寒凉:“这世上没有如果,世子或是感情用事,或是贪心不足,反正不管怎么样,结局是我赢了。不过,我还没想好该找世子要点什么,以后再说吧。”

慕容锦看着这个尚未及笄就已风华潋滟的女子,央央京都,万千名媛,竟无一人能冷静如她、沉稳如她、狡诈如她、含韵如她。难怪拓儿会陷得那般不可自拔。

此时,二人的手都有意无意地放在棋盘的同一侧,指尖几乎要抵到对方的,那一冷一热的气息相互交缠,仿佛在暗夜里开了一朵飘渺的昙花。只是它过于飘渺,所以风儿一吹就散了。即便无风无浪,它是夜昙,终究活不过天明。

慕容锦的指尖动了动,隐忍着叹道:“是不是但凡你所见之人,你都能利用?”

桑玥抽回手,目光眺向远方:“世子太高估我,我非神非仙,哪有如此通天大能?”

“你明知我说的‘能’并非能力,而是意愿。”

“世子也明知我不愿回答你这个问题。时辰不早了,世子请回吧。”桑玥起身,给慕容锦行了个礼,银色裙裾拂过青石地板,似流泻了一席月光,淡生辉。

慕容锦站起,叫停了她:“我劝过拓儿,可他不听,唯有来劝你。”

桑玥阖上眸子,藏在宽袖中的手隐隐有些发抖,她如今对这个话题已经厌恶到了极点!她深吸一口气,字字如冰:“你输了,没资格向我提条件!”

慕容拓,看见了吧,全世界都认为我们不可能,你何苦……赤着脚也要踏遍荆棘?

当晚,大姨娘去往了福寿院,恰好桑楚沐也在,她当着滕氏和桑楚沐的面负荆请罪,揭发了大夫人唆使郭氏将痘诊患者穿过的衣衫丢进温泉的恶行,她有知情不报之罪,好在桑玄夜极力求情,滕氏便只罚了她一年的份例银子。

好巧不巧的是,大姨娘刚走,六姨娘醒了。

六姨娘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福寿院门外喊冤。说大夫人利用桑秋的亲事bi迫她替大夫人背黑锅,并且将大夫人如何胁迫骆庆、如何毒害骆庆的过程详细叙述了一遍。她还指出了大夫人藏匿那些贵重礼品的地点,就在城西的一家铺子。桑楚沐派人去搜,果真搜到了整整八箱礼品。

这一下,桑楚沐彻底怒了!立即下令将大夫人送去了佛堂,对外宣传的理由是:长乐轩闹鬼不干净,须迁往一处佛光庇佑之所,震住牛鬼蛇神,方能保大夫人无虞。

丞相府听说这个消息后,差点没吵上门来。之所以没吵上门,一来,罗氏认为大夫人的确是在丞相府就出现了发疯的兆头,真要承担责任,丞相府首当其冲;二来,罗氏本就是吃斋念佛之人,当然相信佛堂能驱除鬼煞。

然,韩正齐并不这么想。他的脑海中始终盘旋着王妈妈临死前的话。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妈妈让他将大夫人带走,定是有缘由的。但定国公府将消息**得水泄不通,桑柔又被禁足,他有心无力,真相离他似乎越来越远。

突然,韩正齐的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或许,该是那人回来的时候了!

棠梨院。

桑玥在绣凳上坐好,飞针走线,一朵又一朵银色祥云在紫色的天幕上翻滚而出,栩栩如生到了极致,仿若就要飘出去似的。莲珠忍不住叹道:“小姐,你也教教奴婢吧,怎么绣得这么好?”

桑玥目不转睛,语气里含了一丝笑意:“嘴巴子越来越甜了,靖王殿下送的糖糕都被你吃了吧!”

茉莉也在一旁坐着绣活儿,她看了看自己的,再看看桑玥的,发自内心地赞道:“奴婢也想学,等小姐出阁时,帮着小姐绣嫁衣。”

莲珠来了兴趣:“小姐再过三个月就满十四了,明年就该嫁人了吧!也不知哪家的公子能将我们小姐娶走呢?最好啊,别是……”

话音未落,不知想到了什么,莲珠忙捂住嘴,偷偷瞄了一眼桑玥,发现她认真地绣着祥云,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唉!差一点儿又说出慕容公子的名字了!

桑玥心里笑笑,做嫁衣?她可没想过嫁人。

三人又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丁香打了帘子进来:“二小姐,三小姐和五小姐来了。”

桑玥放下手中的针线,让莲珠和茉莉用宽布将绣架遮盖好,收拾妥当才叫了桑秋和桑丽进来。

天气渐暖,桑丽穿得有些单薄,一件藕色烟水百花裙,腰坠丝绦,头顶双螺髻,簪了几朵新鲜的小花儿,看上去,朴素得令人有些心疼。与之相比,桑秋的月华罗裙外套了件梅花纹纱袍,显得暖和不少。人逢喜事精神爽,六姨娘痊愈了,桑秋紧锁着的眉头也终于舒开,俏脸红扑扑的,喜庆可爱。

“见过二姐。”桑秋和桑丽行了一礼。

桑玥回了个半礼,在小姐椅上坐好。桑秋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桑丽则坐在莲珠搬来的绣凳上。

茉莉奉上热乎乎的果茶,丁香端来一托盘的糕点,澄碧通透的绿茶糕、粉嫩香甜的蜜桃酥、金黄诱人的蟹柳丸子、白皙软糯的蜜汁雪球。

桑秋以前常来桑玥的院子,每回都能吃上新奇美味的糕点,倒有些司空见惯了。桑丽则不同,除了桑柔偶尔给她送上一、两碟,平日里她连见都见不着这么精致的糕点。她瞠目结舌,险些没留下口水。

“五妹,吃吧。”桑玥指了指茶几上糕点,和颜悦色道。

桑丽有些羞涩地点头,礼貌一笑:“多谢二姐。”

桑秋怕桑玥因为六姨娘的事讨厌她,所以一直不敢来棠梨院,直到桑玥收下了她送的荷包,她才稍稍安心。

“二姐。”她甜甜地唤了句,眼底有泪花闪耀,她是真的很想二姐,这么多天不见她,总觉得心里很委屈很委屈。

桑玥拍了拍桑秋的手,这孩子,好像把她当成亲娘了。“多大了还哭鼻子,也不怕让人看了笑话!”说归说,她还是递过一方帕子,为桑秋细细擦了泪。

桑秋侧身抱住桑玥,哭得越发凶了,似要把这一个多月的委屈尽数发泄,差点没把自己淹死在泪缸里。

桑丽垂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桑玥对桑秋淡淡一笑,道:“五妹是头一回来我院子,但也别拘着自己。”

桑丽含羞带怯地拿起一块蜜桃酥,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二姐,你这糕点是宫里来的吗?”

桑玥意味深长地看了桑丽一眼,此时桑秋已经止住哭泣,坐直了身子。桑秋吸了吸鼻子,道:“那可不是?靖王殿下天天都给二姐送好多好多糕点,吃都吃不完!”

“是靖王殿下送的呀?”桑丽的脸微微有些泛红。

桑玥仿若没瞧见桑丽的反应,用食指戳了戳桑秋的小脸蛋,道:“你呀!真是多嘴!靖王殿下又不单单给我一个人送,你那里没有?”

桑秋笑逐颜开:“有啊,不过没二姐这里的多,我听下人说,殿下给大姐和二姐送的东西最好了!”

桑玥暗自摇头,算了,桑秋就是个没心计的孩子,从口里蹦出的全是大实话。

“二姐,”此时,桑丽已吃完一块糕点,又拿起另一块,送至唇边,似忆起了什么,神色有些哀戚,“母亲好可怜,就那么被送进佛堂了,你说,我们要不要找个时间去探望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