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扯谎的时候,往往会参杂一些真实因素,既能令自己有几分底气,又能达到真假难辨的效果。寥寥数句,桑玥在心里端了个筛子,过滤一遍后,不动声色地随韩玉前往桑楚沐的书房找到《春秋》,递给韩玉:“我劝婶娘还是别有事没事四处乱跑,叔父夹在你和祖母中间很难做人的,况且,”她顿了顿,小声道:“府里因为四处乱跑而掉进荷塘、滚下山坡的人多的去了,有几个怀了身子的姨娘也是这么死的。”

韩玉头皮一阵发麻,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浑身打了个哆嗦。

“婶娘,当心哦。”桑玥天真烂漫地笑了笑,意味难辨的目光自韩玉的小腹上流转而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雪中。

刚走出两步,陈侍卫风尘仆仆地捧了个锦盒拦住了桑玥的去路,气喘吁吁道:“二小姐,这是老爷嘱托属下交给你的。”

桑玥双眸一亮:“父亲顺利抵达洛邑军营了吗?”

“是!属下随老爷抵达军营,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带着它返回京城,老爷吩咐,府里的安全将交由属下全权负责。”

“这一路上,遭遇了多少埋伏?”

陈侍卫一怔,显然没料到二小姐会问得这般直白,很快,他低下头,道:“落石三处,断桥两座,箭杀五次,夜袭七次,内讧……三次。”

还有内讧,桑玥如冷月般漾着清辉的眸子微眯了一下,能将手伸进父亲随身携带的亲信里的人,还能是谁呢?

桑玥接过锦盒,随手摇了摇,心下了然,看来父亲也留了一手。

她探出纤细的小手,接住一片璀璨晶莹的雪花,离除夕不到两个月了,你们,可都得好好地活着。

桑玥和陈侍卫分头离去,韩玉才悄悄地自大门后走出,望着桑玥被风雪遮盖的背影,素手摸上小腹,眸光变得冷凝、坚决……

回棠梨院的路上,途径碧水亭台时,桑玥意外地发现亭子的珠帘垂顺至地板,帘缝间隐隐可见一道青色身影,她走上台阶,收了伞放在一旁,掀了帘子进去,看清里面的人后,惊愕了一瞬:“二哥?”

桑玄羲徐徐回头,才一个转身的动作就令他牵动了肺部淤积的痰液,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他肤色苍白,五官清秀,浓眉斜飞入鬓,狭长的翦瞳流转着和善的波光,只是那波光的最底层赫然蕴含了一分离别的凄楚。

他淡漠的眸光落在桑玥肤若凝脂的面颊上,片刻后,悠悠转开:“是二妹啊。”

他坐于石凳上,一旁架了矮炉,正烹着一壶气味很普通的绿茶,他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吧。”

桑玥依言落座,对于这个二哥她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前世的她嫁人后三年便传来桑玄夜荣登世子之位的消息,桑玄羲从此隐居江南,娶了陈家的女儿,普通度日。这一生,大抵也没什么不同吧。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桑玥的思绪,她拧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待凉得差不多,主动递到桑玄羲的面前,自己则捧着另一杯,慢慢地品尝。

“不用勉强你自己,像你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喝得惯这种粗茶?”桑玄羲满腹愁绪地说着,言辞是犀利的,语气平和如常。

桑玥喝完一杯,在桑玄羲略显诧异的注视下满上,热气氤氲,飞绕如仙雾,隔了一层仙雾的桑玥,那声仿佛也空灵了:“二哥最是爱喝这种茶,三哥,我有没有说错?”

三哥?桑玄羲的手一抖,眼底的惊愕跌入杯中,晃悠晃悠竟荡出了感动的色彩,他喉头胀痛,声含哽咽:“你……承认他?”

桑玥微微一笑:“或许父亲也会承认的,自始至终不承认他的只有母亲。”

桑玄羲的眼角淌落一滴热泪,眸中华光攒动:“好,好,他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桑玥眉梢微挑,眸光清澈,不冷不热,唇角的笑意也刚刚好:“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这四个字像一道亮丽的彩虹顷刻间照亮了桑玄羲接连数月阴霾得像人间炼狱的心,他激动得泪花闪耀,摒弃了身份,迈步擢住桑玥的双臂,颤声道:“他真的还活着?你没骗我?”

那日宸枫刻意出现在桑玄羲和众位世家公子的视线,本就是桑玥刻意安排的,包括桑玄羲尾随大夫人去往紫竹轩也是她命丫鬟通风报信的,所以,只要宸枫尚有一口气,她就不会让宸枫轻易死去。活埋?王妈妈刚走,她就着人撬开了棺材。

“嗯,三哥想见他?”

桑玄羲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想!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找他!咳咳咳……”背过身子,再次剧烈咳嗽。

桑玥摇摇头:“你要见他,总得把身子养好,我觉得定国公府不适合你养病,你还是搬去丞相府住段时间,等我有了他的消息,立马通知你。”

桑玄羲何等聪明?桑玥稍稍一点拨,许多事就在他心里明朗了,他挑起一片帘幕,凝眸望向飘飞的大雪,冷风刮着他俊秀白皙的脸,吹得他的语气也寒凉了几分:“你害死了我母亲和妹妹,救了我同胞哥哥,眼下又来救我,你当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桑玥垂眸冷笑,看来桑玄羲并非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异常,只是他早无求生的意志,所以任由别人陷害,不拒绝也不拆穿,若非桑楚青的细心呵护,或许他早化作冰凉地底的一堆森森白骨,只是而今,桑楚青貌似越来越护不住了。

“随便你怎么想,言尽于此,选择权在你手中,想见二哥的话就好好活下去。”桑玥说完,将第二杯茶水一饮而尽,“人的贵jian之分不在身份,茶的好坏之别不在品种,我不会主动害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救人。”

桑玥掀了帘子,撑着伞离去了。

是夜,桑玄羲以探望病重的罗氏为由搬去丞相府小住,只随身带了一个丫鬟,绿芜。

消息传回棠梨院时,桑玥正在吃着酒酿丸子,桑玄羲的心的确跟明镜儿似的,他是无心世子之位,他若有意与桑玄夜去争,以他的才智,嫡子身份和丞相府的背景,绝对不会输。

屋外天寒地冻,室内,暖如暮春。

桑玥穿一件桃红色缎面薄袄,长长的包裹着她纤细的身板儿,三千青丝如一块光洁柔顺的绸缎,慵懒地散落于肩上、背上,偶几缕搭着半曲的手臂,像酣眠的小蛇,温顺中透着危险。

烛火映着她清丽脱俗的眉眼,长睫有规律地扇着,想来聚精会神到了极点,所以莲珠通报了两声,她才回过神,合上手里书本,道:“怎么了?”

莲珠面露难色,单手指了指身后,桑玥顺势移动幽幽眸光,看清那抹紫色的身影时,眼底涌现了一抹惊诧:慕容耀?这么晚,他闯进她的闺房来做什么?

慕容耀身穿紫衣,头束紫金冠,妖娆精致的面庞上微微泛着醉人的酡红,一双桃花眼噙含着迷离动人的光泽,嫣红的薄唇微张,性感得惹人垂涎欲滴。

是的,慕容耀就是个美得令人窒息,哪怕是九霄仙女也会忍不住回眸心悸的男人。

尤其这个男人,似乎还喝多了酒。

“没有本王的吩咐,不准任何人出入棠梨院!”慕容耀一把拉过莲珠的胳膊,用内力将她震出了门外,瞬间,两名黑衣人暗卫守住了门口。

慕容耀到底想做什么?桑玥的眉心突突直跳,大脑飞速旋转,父亲不在家,桑玄夜又是慕容耀的人,慕容拓留下的暗卫全部给了五姨娘,今晚……无法善了了么?

慕容耀一步一步,步伐沉重地朝着桑玥走来,桃花眼中流转着迷惑人心的风流邪肆、**不羁,像一只大灰狼在饥肠辘辘之际意外地发现了美味的小白兔,唇角的笑似乎都染了晶莹的色彩。

这样的慕容耀,令人感觉危险!

桑玥未梳发髻,缓缓起身,牵动墨发俏遮颜,精致秀丽的面庞显得越发小巧白皙,绝美的眸子此刻却睁得大大的,瞳仁微动:“臣女参见靖王殿下。”

屈膝行礼,避过慕容耀探出的手。

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桑玥厌恶地蹙眉,却在俯身的瞬间融化于无形,一礼完毕后,脸上只剩疏离的淡漠,淡漠的疏离。

慕容耀嫣红的薄唇轻启,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负于身后,眼眸里掠过一丝凄楚:“为什么?”

桑玥不敢有所松懈,状似不经意地行至圆桌旁,斟好两杯新泡的花茶,又往里添了勺蜂蜜,指向对面的凳子:“殿下请坐。”

慕容耀不坐,大迈一步,捉住桑玥的皓皖,眸光攒动如不停闪耀的星子,低声咆哮道:“我问你为什么?”

桑玥已坐好,慕容耀俯视她,她便仰视他,脸上挂着从容淡定、绝无半分心虚、只偶有一丝疑惑的笑:“臣女听不懂,殿下究竟在恼怒臣女什么,还请殿下把话说明白。”

慕容耀的桃花眼中的火苗烧得血旺,但此刻还能保持几分清醒,他坐于她旁侧,桑玥试图抽回手,他慕地一紧,桑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给你倒茶。”

人称上的区别令慕容耀瞬间觉得彼此的距离近了不少,他不舍地松手,桑玥将泡好的蜂蜜花茶递给他:“我最爱喝的口味,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是烈酒作祟还是其它,慕容耀出现了少有的恍惚,桑玥的声轻柔似一片飘飞的柳絮,不再拒人千里之外,这种感觉令他仿佛回到了九年前,她十分依赖他的日子。他们之间不是君臣,而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他顿了顿,道:“为什么要陷害碧洛?韩天轶是你杀的,对不对?”

桑玥并不否认:“她曾经想要杀我,我只是反击报仇而已。”

慕容耀不信:“你确定你是在报仇,不是在帮摄政王府除掉一个障碍?”

桑玥清澈的目光锁定慕容耀的眉眼,淡淡地道:“你不信我说的,还问我干什么?”

慕容耀怒火再起:“她杀不了你,你明知她杀不了你!”

桑玥也不甘示弱,冷凝的眸光唰地一下打过去,带着十八层地狱的阴翳和森冷,叫人***:“靖王殿下,我是人,不是神!我凭什么拿自己的身家xing命做赌注?凭什么我为鱼肉、她为刀俎?她杀不了我是她技不如人,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放过她!”

慕容耀的桃花眼陡然迸发出极危险的锋芒:“你是彻底要与我决裂、与你父亲决裂了?”碧洛对他的大业有多重要,桑玥不会不知道。

桑玥敛起怒意,唇角稍上若有若无的笑,双手捧起青花白瓷的宽口杯:“襄助殿下我力不从心,唯有悄然退至一旁,让你们这些男人尽情地去挣去抢,我对付碧洛与殿下无关,但如果殿下一心要护着碧洛,那么,我和殿下才是真正地反目成仇了。”

桑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慕容耀十分清楚这一点,从慕容庆和恬郡主一事他就看出来了。桑玥知道太多太多连碧洛都模棱两可的事,他绝不可能放任桑玥跑去慕容宸瑞的阵营!

他喝了口茶,蜜过微甜,唇齿留香,眉头不经意间舒展了几分,但很快,再次高高蹙起:“我皇姐呢?你杀了碧洛之后,下一个要对付的,是不是她?”

“是。”桑玥并不否认,实际上,慕容耀早猜到了,只是想从她口里确认而已。

“你为什么要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赶尽杀绝?你是要背弃我,投靠摄政王府吗?”慕容耀如同掉进了一个没有底的黑洞,一直坠落却又不得出路或者死亡的感觉,着实难受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