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当晚,荀义朗的儿子荀清睿便亲自护送桑妍前往南越,桑玥回到了姚家。

姚家家主名唤姚清流,是大周的丞相,一生只娶了一个妻子——陈氏。陈氏为人谦和,慈眉善目,她入住姚府的一年,时不时拉着她讲姚凤兰的过往,也爱听她谈起定国公府的生活。按理说,寻到桑妍之后,应该先给她亲热两天,但只要一想到桑妍哭着要叔叔的可怜样子,桑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花厅内,姚清流和陈氏静坐于主位上,神色严肃,直到听了侍女的禀报神色才稍稍松动。

“老爷,夫人,表小姐回来了。”

陈氏刚刚舒展的眉头遽然一蹙:“给我拖下去掌嘴!什么表小姐?是二小姐!一年了,还有人改不了口吗?”

其实,她亲闺女儿生的孩子,可不就得叫表小姐?只是她太过思念女儿,便将十五年未能表露的情全部加注到了桑玥的身上,对桑玥比对孙女儿还要好。

桑玥跨入大厅时,那名嘴笨的丫鬟正被下人给拖出去行刑。

桑玥给二人行了个礼:“玥儿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姚清流瞥了一眼墙上的沙漏,沉声道:“今天回来得晚了,按照家规,当罚跪一个时辰,自己去院子里跪着。”

姚家家规森严,桑玥早有领教,曾经她就因饭后贪嘴吃了块甜点被罚抄了一日佛经,那时她才知从前在定国公府的日子简直太逍遥了。

她福了福身子,恭顺地道:“是。”

“你这是干什么?我好不容易盼回的外孙女儿,你竟这般苛待她?这哪里晚?才亥时两刻!”陈氏不依不饶了,“凤兰失踪了十五年,终于送了个孩子过来在我跟前尽孝,你还罚跪?你是不想让她在府里住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冒了出来,“玥儿,你肯定是路上耽搁了,对不对?”

桑玥没有顺着陈氏的台阶下:“回外祖母的话,玥儿去荀家探望荀家小姐,玩得忘了时辰,玥儿有错,甘愿领罚。”

“和荀家小姐们呆在一起,又没做什么伤风败俗之事,凭什么罚她?”陈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

姚清流有些受不住陈氏的悲恸模样,语气缓和了一分,但态度仍然坚决:“无规矩不成方圆,从玥儿进门的第一天起,我就让儿媳教导了她姚家家规,明知故犯,当罚!好好的一个丞相府千金,不论因为何种缘由,深更半夜才回,这本身就有辱女德,传出去,清誉可就全毁了。”

陆氏还想说什么,桑玥已经乖乖地跪在了冷冰冰的地板上。陈氏气得甩袖离去,姚清流负手踱至桑玥身侧,目光远眺着天上的明月,郑重其事道:“我不管你从前在南越是个什么野蛮xing子,闯了多少祸,但只要在姚家,你就得把自己管紧了,别随随便便惹是生非!我不会因为心里思念凤兰就对你格外开恩,明白吗?”

“玥儿谨遵外祖父教诲。”

语气言辞没有半分不恭,姚清流花白的眉毛拧了拧,意味深长的眸光扫过她精致的眉眼,随后,款步离去。

好在今夜并未得见春雨绵绵,桑玥在马车上便知晓后果,于是特意在膝盖上绑了柔软的护膝,不觉得疼痛,只是到底久未罚跪,脊背略有些发酸。直到跪完了整整一个时辰,桑玥才在莲珠的搀扶下回了暖心阁。

刚刚沐浴,洗去了满身疲惫,换上就寝的亵衣,莲珠禀报说大小姐和陈小姐来了。

姚清流和陈氏一共育有两儿两女,长子姚俊明,次子姚俊杰,长女姚凤兰,次女姚凤仙。

其中姚俊杰多年前战死沙场,当时还尚未婚配,所以二房就那么突兀地没了。

姚凤兰嫁入南越的定国公府,姚凤仙和冷芸一同入宫为妃。

眼下这位大小姐便是姚俊明的独女——姚馨予,而陈小姐,则是陈氏的外甥女儿——陈宣,也算是府里的一位表小姐!

暖心阁是姚凤兰之前的居所,因后院有处天然温泉而得名,这里的每一花每一木都是桑玥来了之后,三位少爷按照棠梨院的样式亲自栽种的:西府海棠出自大少爷姚晟的手、梨树出自二少爷姚豫的手、四季海棠的盆栽是三少爷姚奇不远万里从南越的棠梨院运回来的。

房间的所有布置焕然一新,她进府的当天陈氏就亲自指挥下人按照姚凤兰书信里画的图案布置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居所。甚至,陈氏打算把暖心阁的牌匾都换成棠梨院,被她拒绝了。

当她亲眼目睹一家人改善她的院子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俊美无双的脸,那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了慕容拓整改院子时的心意。只有真心希望她留下的人,才会如此照顾她的感受。

从前,父亲宠她,却常年在边关,有心无力;五姨娘疼她,又碍于大夫人的阻挠,不敢过分亲近;其它人,要么是算计她,要么依赖她,这种被家人捧在手心的感觉,即便过了一年,她仍旧觉得难以置信。

“馨予,萱儿。”

桑玥笑着将二人迎了进来。

姚馨予身穿一件淡紫色琵琶襟上衣、藕色曳地百褶裙,肤色白皙,柳眉如黛,鹅蛋脸上镶嵌着两粒琥珀色的瞳仁,忽闪忽闪的格外透亮,她的笑犹如春日里最明媚的一束阳光,照得四周生机盎然,每每见到她,桑玥都会忆起林妙芝,这两个人,无论xing情还是气质,甚至连说话的口吻都有三分相似,只是,姚馨予更烈一些。

姚馨予和她年龄相仿,只差了几天,所以二人就直呼姓名了。

倒是她身旁这位身穿碧蓝色束腰罗裙,外衬鹅黄色挑银线纱衣的靓丽女子——李宣因着年龄小了半岁,常唤二人姐姐。

陈氏的亲妹妹陈嘉仪嫁给了镇北侯,婚后二人鹣鲽情深,很快便有了儿子李季远,只是镇北侯终年驻守边关,陈嘉仪终其一生只诞育了李季远这么一个儿子。镇北侯英年早逝,李季远继任爵位,戍守边关,李宣两岁多时,他与姚俊杰一同率兵出征,惨遭飞来横祸,脊椎骨断裂,从此卧床不起,带不得兵、上不得朝,空有一个侯爷名号,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乱,不知死掉了多少大周栋梁,陈氏的幼子姚俊杰、荀清睿的叔叔荀保国、宣国公的庶三子王良、冷秋奎的堂弟冷峥嵘……

李季远虽然半身不遂,好歹命是保住了,哪像姚俊杰,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只是,镇北侯府从此开始没落,若非陈氏贵为丞相夫人,姚清流又三不五时地帮衬帮衬,这吃人的大周哪里还有镇北候府的一席之地?

陈嘉仪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悲伤过度,精神恍惚摔落台阶,磕破头颅,当场气绝身亡。李季远的妻子终日以泪洗面,既要照顾缠绵床榻的夫君,又要抚养不足三岁的李宣,终于积劳成疾,在五年前撒手人寰,陈氏心疼侄儿孤苦度日之余,亦担心李宣的前途,于是和姚清流商量后把李萱接入丞相府养着。

其实论血亲关系,李宣和姚家还真不怎么亲近。

当桑玥第一次听完陈家和李家的故事时,不由地暗自惊诧了一把:这个丞相府跟南越的丞相府怎么那么多相似之处?姚清流与韩丞相一样,终身未纳妾,他和陈氏的夫妻关系极好,连带着生下的儿子也从一而终,无通房、无小妾,李宣就好比当年的韩玉,因母家没落而寄宿在丞相府……真真是太离奇了!

同样是表小姐,但她和姚家终究更亲近一些,所以府里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正儿八经的二小姐。

她不禁扶额,到哪儿都是二啊!

“二表姐,我听说老爷罚你了,膝盖还疼吗?我给你揉揉。”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宣自小经历了无数磨难,如今又寄人篱下,她的懂事是没得挑了。她蹲下身,素手覆上桑玥的膝盖,缓缓揉抚,“二表姐,忍着点儿,淤血揉散了,就不会疼了。”

桑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温软触碰弄得呆愣了片刻,温和道:“多谢萱妹妹。”

姚馨予扑哧一笑,琥珀色的瞳仁在烛火相映间闪动着璀璨的光泽:“萱儿,就你笨,会中了她的苦肉计,你看她什么时候吃过亏?她可不打无准备之仗,你要不信,掀开她的裤腿瞧瞧,究竟有伤没伤?”

李宣本是个讨好之举,桑玥便应了她的人情,姚馨予这么一顿无心的讥笑,令她好不容易滋生的一点存在价值荡然无存,顷刻间,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中稍了一分羞愧难当,眼角逐渐有了泪意,水光闪耀,却强忍着没让泪水落下。

桑玥和蔼地笑了笑:“我虽用了护膝,表面无淤青,但骨头实在酸得很,萱妹妹的手法极好,才一会儿我就觉得舒畅多了。”

不是她心软要给李宣台阶下,而是不希望自己在姚府成为别人嫉妒的对象。毕竟,她主要的目的是复仇,并不想分出心思对付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通过一年的观察,她发现,李宣是沉默的、隐忍的、知书达礼的,可骨子里同样是炽热的、清高的、不甘认命的,所以五年来尽心尽力地服侍陈氏,谨小慎微地讨好长辈、表兄和表姐,为的就是能够依靠姚府这颗大树觅得一户高门,成为望族嫡妻,那样,下半辈子才真正算真正有所倚仗。

再者,桑玥本身就是在利用姚家,当然不希望自己拿到手的是一块有裂缝的浮木,她要的是完美无暇的璞玉。

李宣的脸色和缓了些,继续手里的动作,声柔似柳,听得人格外舒畅:“老夫人每每思念表姨母的时候,就会一个人靠在暖心阁的藤椅上,捧着表姨母的画像垂首落泪,久而久之,颈椎便不好了,贤妃娘娘派了嬷嬷给老夫人按摩,我从旁偷偷学了点,现在每天都会给老夫人按上半个时辰,老夫人很高兴呢!二表姐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这样你就能更好地侍奉老夫人了。”

李萱的想法无可厚非,府里包括姚馨予在内,人人都要变着法儿地孝敬陈氏,只不过凡事皆有例外。

姚馨予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嗔道:“我祖母哪里舍得让她按来按去?只怕到最后是祖母给她按才对,她一回来,府里多年的阴霾气氛没了,可祖母分给我的宠爱也少了,我真是好生嫉妒,祖母可不会每天守在床前等我醒来。”

此话一出,李宣好不容易缓和的神色又僵硬了几分。

桑玥暗自摇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萱的处境造就了她异常敏感的心态,很容易受伤。

用食指点了点姚馨予的脑门儿:“你这样口无遮拦、瞎编乱造的,以后哪个婆家敢要你?外祖母疼我,全是把对我娘十多年的思念加注在我身上了,说到底,我从前在定国公府做庶女时,那日子如履薄冰,眼下能过得安稳些,你倒与我吃醋了!”

李萱的心情平复了些,自己再怎么不济也是嫡女,桑玥被当做庶女养了十五年,真是难为她了。

姚馨予状似鄙夷地倪了桑玥一眼,桑玥说道:“我要是个青年才俊,一眼相中的肯定是温婉贤淑的宣妹妹,而不是你这只整日炸毛的小老虎。”

姚馨予捉住桑玥的手作势要去咬,桑玥的另一手挠了挠她的腰腹,她痒得迅速后退好几步,粉唇一嘟:“看吧,萱儿,她就是个不吃亏的。”

李宣用帕子掩面,低低笑出了声,眉眼弯弯,眸光温和。等笑够了,她从贴身丫鬟银杏的手里拿过食盒放到桑玥身旁的小几上,道:“二表姐,贤妃娘娘刚刚从宫里赏了些糕点给我,我借花献佛送给你,你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