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玥淡淡地看了一眼,悠悠转开视线,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

铭嫣不禁心头一怔,越发紧张了,但仍然鼓足勇气道:“我不知道要如何让你相信我,那张纸上,的确写了让我在你和秩儿之间二选一的话,并且期限为一日,只不过,那些字转眼就不见了。”

桑玥一瞬不瞬地锁定着铭嫣浅棕色的瞳仁,确定她的眸光没有丝毫闪躲或者飘忽,才道:“你告诉我,是何意呢?”

铭嫣低下头,在水杯里找到了自己惶恐惨白的脸,这容颜简直跟里面忽聚忽散的菊花一样有气无力,她声线低哑道:“因为我知道,我根本杀不了你。连陆德妃都奈何不了你,我一介青楼出身的妇孺,哪儿能跟你硬碰硬?既然我杀不了你,那么,落霞公主一定会杀了秩儿,与其那样,我倒不如提前找你想想应敌之策。”

“你倒是个明白人。”桑玥慢慢地喝了一口甜甜的蜂蜜花茶,神色瞧不出悲喜,只淡然如一张优的面具,“可这件事,我帮不了你,秩儿闯的祸,无人能替他承担,如果你是想我现在就冲出去跟落霞公主拼个你死我活,那么,你错了,我不会这么做。”

铭嫣颓然地按住头,累极了一般,似叹非叹道:“我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希望你能救救秩儿。”

桑玥用帕子擦去唇角的水滴,颇为无可奈何地道:“外祖父和大舅舅都无能为力的事,我有什么法子?”

铭嫣的情绪渐渐激动了几分:“你能找曦王殿下开个金口吗?不看僧面看佛面,曦王殿下的面子,落霞公主,或者皇上定是愿意给的。”

铭嫣分析得不无道理,若慕容拓以整个南越的势力相bi,落霞公主和云傲的确会赦免了姚秩的罪,可那样,保不齐臣们就给姚家扣上一顶勾结他国皇室、企图密谋造反的罪名了。

慕容拓护着她,那是因为她跟他有婚约在身,毕竟她姓桑,不姓姚,她在姚家住那么久平安无事,其间或多或少有着几分云傲对姚凤兰的愧疚。

可姚秩呢?姚秩不过是姚家的一个庶子,此等身份,又确确实实做了恶,慕容拓为他出头根本毫无道理。姚家人正是明白个中的利害关系,所以才没有对她提这个要求,如果姚清流和陈氏亲自开口,她和慕容拓绝不会拒绝,只是那样做了的后果,他们两个也不会承担。

这就是铭嫣和南宫氏最大的不同,铭嫣永远只是一个母亲,而南宫氏却是姚家的长媳,前者重情多于理,后者认理胜于情。

作为一名母亲,铭嫣的哀求无可厚非,桑玥不会怪罪她,但也不能答应她:“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铭嫣失望的泪水夺眶而出,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华清宫。

灯火通明,檀香袅袅。

云傲聚精会神地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双指捏了捏眉心,但凡用脑过度之人,都易患上头风,他也不例外。多年勤勉的朝政习惯,夜半就寝,破晓上朝,他又不喜午睡,日积月累之下,铁打的身子也给熬垮了。只是在外人面前,他从不表露半分,皇宫里的人都认为他的身子硬朗得不行,除了朝阳宫的那位,便只有长女落霞对他的状况了如指掌了。

落霞公主的葱白纤手自鹅黄色的宽袖中探出,端起暖胃安神茶,用勺子搅拌了一圈,试喝了一口,才放下勺子,双手呈给云傲:“父皇,您就是太累着自己了,儿臣看着,真的好心疼。”

云傲接过她手里的茶,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手臂,放下茶杯,拉过她的手,捋起柔软的衣袖,看到那绑得厚实却渗着血丝的纱布时,眉头皱成了一团:“怎么回事?”

落霞公主抽回手,垂眸,尔后笑了笑:“没什么,不小心碰到了。”

“当真没事?”

落霞公主虽不敢像瑶兮公主那样亲热地挽起云傲的胳膊,却也握住了他宽厚的大掌:“这点小伤真的不算什么,在儿臣心里,父皇的身子最要紧,我听闻这十数日,父皇又睡得不安稳了。”

这个女儿,终究是贴心的。

云傲拍了拍她的手,唤来多福海:“究竟是什么人冲撞了落霞公主?”

多福海是云傲身边最得力的人,除去他打小服侍云傲的这层关系,做事是八面玲珑,但凡京都哪儿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熟知于心,但云傲日理万机,除非是特别重大或者无法处理的事,否则他不会去烦扰云傲。落霞公主只受了点儿轻伤,那罪魁祸首已被捕入狱,云傲若是不问起,这件事儿,他压根儿不打算说。

“回皇上的话,姚家新认回来的一个孩子,在瑞王府冲撞了落霞公主,落霞公主让他磕头认错,他不干,僵持不下之际,他就拔出腰间的匕首误伤了落霞公主。”

多福海字斟句酌,并不偏袒任何一方,但“误伤”两个字还是令落霞公主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她唯有顺着他的话:“是,姚家小公子xing子莽撞了些,不过儿臣也有过错,儿臣不该代替姚家教训孩子。”

云傲抿了两口茶,一股透心的暖意滋润了心肺,他的语气仿佛也不若先前那般暗沉了:“冲撞皇室公主本就是大不敬之罪,你何错之有?”

落霞公主用帕子擦了擦唇角,顺带着拂去唇角一抹得意的笑:“父皇,依儿臣看,这件事不宜闹大,姚家可是宝贝这个孩子,干脆赦免了他吧。”

云傲淡淡地看了落霞公主一眼,那一眼波光,如同出鞘的宝剑,尽管很快便回鞘,但那丝残留在空气中的冰冷和危险还是让落霞公主好不容易滋生的一点快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她低头,手心已泛起粘腻的薄汗。

“说说那个孩子。”这话,显然是对多福海吩咐的。

多福海扬了扬拂尘,娓娓道来:“那孩子名叫姚秩,年方十六,xing格偏激又暴躁,时常把姚家三兄弟和姚小姐整得焦头烂额,姚老夫人偏疼他,大家便也都让着他,唯独……”

“唯独什么?”茶虽好,可他却不太爱喝,还剩大半,已难以下咽了。

多福海捡了个轻松的语气:“唯独桑小姐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他见了桑小姐就跟见了鬼似的,绕道就走。”

云傲笑了。

落霞公主揉了揉不可置信的双眸,她的父皇……笑了?

除了必要的应酬和社交活动之外,父皇极少露出笑脸,即便面对他最疼爱的瑶兮公主,偶尔也只给个牵强的微笑,可刚刚,她的父皇,会心地笑了。

云傲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唇角的笑和眼底的光一样动人:“倒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落霞公主心里的天枰摆了摆,有意思的孩子,指的是姚秩吧,一定是。心里悄然送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宁愿父皇因为喜欢姚秩而放了他,也不乐意父皇对桑玥高看一眼。

云傲放下茶杯,疲倦遣散了不少:“京兆尹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无需问朕,跪安吧。”

“是!”得到了想要的保证,落霞公主不再逗留,行礼后,退出了大殿。

落霞公主一走,多福海赶紧合上了大门,踱着步子来到云傲身侧,低声道:“皇上,奴才们查了,桑小姐不是在定国公府出生的,她随着姚小姐和桑将军回府时已经将近四个月大了,生辰是八月初七。”

怎么会是八月初七?难道不是她?

可她的眼睛,那么像香凝的。

多福海吸了口凉气,犹豫了片刻,最终决定如实相告:“她长得胖乎乎的,比一般四个月的婴孩要大。”

云傲的眸光一亮,眼底闪动起久违的希冀,那声,也高亢了几分:“接着说。”

多福海恭敬道:“是!奴才探听到,桑小姐四岁时,姚小姐曾经滑过一次胎,那名产婆为她落胎后,得了一笔横财,回乡下做了地主婆,奴才们细细盘问了才知,姚小姐滑掉的是头胎。”

云傲顷刻间坐直了身子:“这么说,桑玥不是姚凤兰亲生的!”

多福海若有所思地道:“应该不是,奴才们原本打算从桑小姐的奶娘口中探到消息,可惜那钟妈妈自始至终守口如瓶,她的身旁有着南越皇室派的人在保护,奴才们不敢用强,怕打草惊蛇,于是奴才们找到了她的女儿,贵心仪。”

云傲的身子开始颤抖,眸光亮得宛若两汪清湖映月:“她在哪儿?”

多福海许久不曾见到皇上这般激动了,上回,还是三年前接到冷瑶的书信,说香凝皇后诞下的女儿云恬公主就在南越,皇上兴奋得三天三夜没合眼,那神采可不就和眼下的一模一样?

他也跟着笑了:“应该快到宫门口了,皇上您要即刻宣她觐见吗?”

云傲简直欣喜若狂:“快宣!快宣!朕一刻都等不及了!”

“是!”多福海应声退出,刚走到门口,又听得云傲沉重而警惕的声音响起,“不要打草惊蛇。”

多福海看了眼华清宫的方向,答道:“奴才遵命。”

云傲起身,推开雕花扇窗,一股特有的海棠香气扑鼻而来,吹散了眉宇间凝聚多年的愁绪,吹亮了长着细纹的眼眸里暗沉的辉光,这一刻,他的心情是激动的,亦是忐忑的。

快三年了,他派人寻了将近三年,他为何就没有怀疑到姚凤兰和桑玥的身上呢?

冷瑶曾经污蔑说,姚凤兰居心叵测,打算让女儿桑玥冒名顶替云恬,他怎么就没想明白,冷瑶是欲盖弥彰呢?

不过,即便桑玥是养女,也不能说明她就是他的云恬,所以,他迫切地需要从贵心仪的那儿得到确切的证据。

半个时辰后,多福海小跑着回来了,脸上的表情甚为凝重:“皇上,贵心仪……贵心仪死了!她的马车不知怎么,轮子掉了,整个儿翻进了护城河,她被附近的居民打捞上来时已经断了气。”

云傲的心如同被巨石狠狠地撞击了一番,浑身陡然脱力,跌坐在了铺着软垫的榻上,老天爷是在跟他开玩笑吧!寻了三年,每一次都跟真相擦肩而过,为什么?

头痛如潮汐般涌来,像有人铁打入脑,不停洞穿他的头颅,那种痛,是从灵魂深处撕了一道口子,冒然窜出无数冤魂厉鬼,拼命啃咬着他颅内的血肉,这头,仿佛不是他的了。

他抱住头,面容扭曲得几近狰狞,额角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跌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多福海心中大骇,皇上的头风又发作了,他赶紧从抽屉里拿出药,让皇上服下:“皇上,您别这样,咱们继续找就是了,左不过如今可能xing最大的是桑小姐,您就……就当她是云恬公主,看看,想想,也是好的。”

云傲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先前如星河般闪耀的眸子此时涣散得溃不成军:“朕不要让任何人做恬儿的替身!”

多福海将身子福得低低的:“奴才多嘴了。”

良久,药效发挥,他好了许多,摆摆手,道:“退下,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多福海暗自叹息,合上门,退了出去。自古帝王多情亦无情,皇上坐拥后宫三千佳丽,可谁有知道,午夜梦回,皇上糊里糊涂念的全是皇后娘娘的名字?好不容易得知公主尚在人世,却每一次离真相那么近的时候功亏一篑……造化弄人啦!

云傲呆在大殿内,静站了一个时辰,忽然,目光一凛,去往了朝阳宫。

朝阳宫内,冷贵妃已沐浴完毕,穿着淡紫色的冰丝亵衣,尽管宽松,但依旧难掩她玲珑别致的曼妙身躯,尽管准备就寝,但细看之下会发现,她竟是描绘了精致的不易察觉的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