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五月越来越忙,有更多的人找她看病,其中多数是京官的妻妾女儿。

这些官员本身品级不高,不够请太医院医官看病的资格。且医馆的大夫虽然能出诊,但对着男大夫讲述病情毕竟没有对着女大夫来的轻松自在。

何况有些女眷本身并无太大疾病,她们或是秋燥,或是倦怠,或是饮食不当引起的不适,听到亲戚或是相熟的女伴说这位女大夫年纪虽不长,与医道方面却颇为精熟,不由便心动起来,让对方介绍给自己。

五月根据她们情况,或是对症治疗,或是开出养生汤调理,亦或是针灸止痛活血,实际效果确实不错。更因为赵夫人一定要五月出诊时带上妙音妙韵,自从她身边跟了这两个丫鬟之后,她是赵尚书干女儿的身份便再也瞒不住了。不管是因为这身份还是因为医术,总之她取得了这些女眷们的信任,渐渐在这些下级京官女眷圈中出了名。

十月初的某日,竹笔照例陪着五月出诊,上车时却笑嘻嘻地交给她一封信。五月诧异地接了过来,先看寄信人的署名,见到是冬隹两字,心就一阵狂跳。

他写信给她了。

看落款日期,大概是一抵达南延他就写了这封信。他在信中说他一路顺利平安,父亲已经出狱,南延原来住的府邸也解了封,现在全家都搬了回去。最后问她叶先生是否安好,以及她是否一切安好。

虽然这封信她看过一遍就记住了每一个字,虽然他其实没写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她还是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特别是最后一句。

五月,一别十数日,你是否一切安好?

我很好。

她心中甜蜜,嘴角漾起了微笑。终于她看够了这些词句,把信收好,抬头见竹笔与妙音妙韵嬉笑的样子,突然有些窘,可是心中却是甜甜的。

这一日,五月心情极好,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肖恩与菲奥娜都察觉到了她的好心情。休息时,菲奥娜坐到了她身边,推推她道:“五月,你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五月笑而不语,可是菲奥娜哪里肯放过她,威胁着若是她不说,就再也不替她和肖恩翻译了。

五月满不在乎地说道:“西语我已经会说了,你不替我翻译也无妨。”

她有了玉佩之后记忆极好,这两个月间,听肖恩与菲奥娜说得多了,又看了许多西的医学书,常用对话与医学用语都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她只是改不了汉语的说话习惯,有时候说起西语来还是汉语的说话习惯,前后顺序时有颠倒,意思却已经能用西语表达了。许多医学术语并无对应汉语,菲奥娜都翻译不了,她就干脆直接用西语与肖恩讨论西医理论。

菲奥娜不依了,嘟着红润的嘴唇道:“你们汉人说的那句过河拆桥,就是指的你这样的,还有兔死狐烹,鸟尽弓藏……”

五月笑着纠正她道:“兔死狗烹,狐狸可不会替人叼兔子回来。”

“对,兔死狗烹。”菲奥娜轻轻拍打了她的肩膀一下,“别换话题,快点交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脸上都要开出花来了。”

五月终究按捺不住,取出那封信给菲奥娜瞧。

菲奥娜看着信封上的署名,低声嘀咕道:“这个冬……是谁?五月,我可以看里面信的内容吗?”

“冬隹(音同追)。你看吧。”五月点点头,此时她的幸福很想与人分享,爹爹却是不能对他说的,菲奥娜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子,与她年龄相近,关系又好,是她这份心情最好的分享对象。

菲奥娜汉语对话流利,但要看字,还有些字不识,不过她知道冉隽修回了自己家,所以这些时日都是竹笔陪着五月来肖恩这里。她大致看了一下,已经猜到是冉隽修寄来的信,不由得脸上笑意滞了一滞。她把信还给五月,瞧见她嘴角抑制不住的微笑与眸中的期待,勉强笑了笑,问道:“是冉公子吗?他名叫冬隹?”

五月把信收好,悄悄地说:“这不是他本来名字,是他画画时用的名字。菲奥娜,你说他是不是……是不是有些……”她羞涩起来,说不出口喜欢二字。

菲奥娜语速很快地接口道:“喜欢你?我看像是的。先前他陪着你每日来,要不是喜欢你,哪里做得到每日都陪着来,他对医学又不感兴趣。”她对医学也不感兴趣,又是为了什么每日都来?最初是答应了肖恩帮他的忙,只是最后她也乐在其中了,是为了每天能见到他吧?

然而,不管是她求他教自己绘画也好,有时找他说话也好,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她见他对谁都是那样,心中总还是抱着一分希望。

现在也该死心了吧。

菲奥娜与五月并肩坐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斜过身子用自己的肩膀顶了一下五月的肩膀,见她瞧了过来,便微笑道:“我觉得冉公子人很好,你也喜欢他是吗?赶紧写封信回他。”

五月点点头:“我晚上回去就写。”

这日回到尚书府后,五月给冉隽修写了一封信,问他路上奔波可辛苦,药有没有每日都吃,他父亲在狱中有没有吃苦,他离开南延这么久,他母亲应该也很想念他吧。

她把信交给竹笔让他转寄。不料过了几日她又从竹笔那里收到了冉隽修寄来的信。从安京到南延,驿站寄信,一个来回怕是要一个多月,那么这封信就是他还未收到她回信就寄出了第二封。

他在信中说,他去了瑞平,把临行前她托他带的信件与安京名产给了她娘亲,她娘亲很欣慰。另外,仁济药铺有些药材已经卖完或是所剩无几了。他本来提出接她娘亲先去南延暂住,她却不肯,准备按五月先前所说的那样,把药材售完之后就暂时关了铺子。他便着人去进药材,好让仁济药铺继续经营下去。

五月先前已经看过娘亲寄给爹爹的信,对此事早就知道了,只是从爹爹那儿得知,与收到他的信,心情到底是不同的。她写了回信,感谢他帮忙进药材,又说她这几日又多了新的病人,肖恩已经背下所有穴位位置,开始学习入针的各种手法,只是他偶尔还会搞错穴位效用,离实际用针还早着呢。

从这日起,五月每隔几天就能收到他的信,她便也隔几日就回信,写得基本都是平平淡淡的内容,好比这几日自己做了什么,都去过哪里,诸如此类的小事。

十一月初,五月收到的信中说,他父亲身体本来康健,这几日已经摆脱了被诬告带来的郁闷,母亲也彻底地恢复了以前的心情。他很快会再来安京,让她不用再寄信去南延了。

五月收到这封信的几日后,冉隽修便抵达安京,还是住在尚书府。

两日后,赵尚书与赵夫人请了叶昊天过去。赵尚书与他在狱中相处久了,又感念他的义举,与叶昊天说话已经如同密友般随便无忌,这日却非常郑重地请他坐下,接着便提到了今日请他过来的目的。

原来冉隽修回家后不久,就向父母告知想娶五月之事,得了父母同意。现在则由赵尚书夫妇为媒,代他身在南延的父母,向叶昊天提亲。

叶昊天颇为吃惊,他这段时间旁敲侧击过五月,她却总是否认自己喜欢冉隽修,他做爹的与女儿谈论这些事到底有些尴尬,就不好多问。冉隽修回南延之后不久就再来安京,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了。但即使隐约有些感觉,他却没想到冉家会这么快就认可了这门亲事,还等不及他们回到瑞平,这就托赵尚书与赵夫人做起媒来了。

叶昊天虽然吃惊,但对此事本来就不是一点都没有心理准备,当下就道:“并非昊天不领情,而是冉家世代为官,家底殷厚,昊天一介平民,不敢高攀。”

冉绍峻自己虽然辞了官,他的另外两个兄弟却都在外省为官,且冉家长子亦考取了功名,成为官员是迟早的事。

不过,高攀不起固然是他顾虑的因素,却不是他拒绝的主要原因。冉隽修的心疾他最清楚,若是嫁了他,五月就和守活寡无异,就算现在两情相悦,她不在意此事。日后随着她昭华渐逝,却膝下孤寂,没有子女可依靠,她终究是要后悔的。

更何况他们冉家上下除了冉隽修以外,没有一个人见过五月,最多是从赵夫人这里侧面了解,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同意了这场婚事。冉隽修若无这心疾,冉家如何肯娶平民出身的五月做儿媳?

这个事实让他心中不豫,他的女儿虽然既不是大家闺秀,亦不是国色天香,却是他最珍爱之人,此生他惟愿她幸福,不求攀富附贵,但求平安喜乐。

赵尚书夫妇劝了半天,见叶昊天不肯松口,也知此事难为了。叶昊天虽然没有明说,他们也猜得到他拒绝的缘由。

赵夫人虽早知隽修的心疾,毕竟与冉家交情深厚,隽修自小她看着长大,心里就是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的。比起最近才收的干女儿五月,她的心确是偏向隽修更多一些的。她心疼隽修,以他的病,这辈子在婚事上怕是不能如意了,好不容易见他喜欢上一个女子,而五月也对隽修有意,便从一开始就极力撮合。

她想的是,五月毕竟出身平民,若是嫁给隽修,虽然于**上有憾,但在其他方面冉家绝对不会亏待了她的。他们两个,一个出身低,一个身子不好,如此两下里一扯,也算是登对的婚事了。

但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叶昊天若是一定不肯,他们也没有法子。赵夫人心中却还不肯放弃,想着过几日再想想其他法子,总要促成这一对。

叶昊天回到住处,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做什么都心神不定,一等五月回到尚书府,他便找了她过来说话。

见了五月笑吟吟地神情,他心中不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想来想去说了句废话:“今日又是冉公子陪你出去的?”

“嗯,是啊。爹,你找我有什么事?”

五月本来想冉隽修前日刚到安京,路途疲惫还是多休息几日更好,今早出门时没有叫他,只找了竹笔陪着。谁想她上车后却见他已经坐在了马车里等着她。他脸上虽然还是淡淡的,但那对长长的眸子却微弯着,带着几分笑意瞧着她。

她其实觉得很高兴,却嗔道:“你一路过来坐了十几天的马车了,怎么不休息休息呢?”

冉隽修挑眉道:“在府里也无事可做,陪你就当解闷了。”

五月“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心里却是喜悦的。

叶昊天见五月答了自己一句后,脸上浮起微笑,目光看着某处,却没有真的看见那样物事,不知在想什么,不由暗暗心惊。他轻咳一声打断她的思绪后道:“今日赵尚书赵夫人找我,他们向我提亲了。”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是为冉公子做媒。”

五月吃惊地问道:“提亲?!”接着她听到叶昊天后面补充的半句,脸就迅速红了起来。

她回府才与冉隽修分开,听到爹爹找自己就直接过来了。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时时瞧着她笑,她原本以为是因为他俩好久没见了,谁知他是因为知道今日赵尚书会向爹爹提亲,才会笑得这么怪。太可恨了!整整一天这别扭鬼都瞒着她,完全没提过这事。

“我拒绝了。”叶昊天把她羞喜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做这棒打鸳鸯的事,可事关五月一生的幸福,他怎能让她因为一时冲动,就做出让自己终身后悔的选择呢?

五月最初并没有听清爹爹说的话,她还沉浸在那份惊喜当中,然而当她抬眸瞧见他沉重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再回想他说的前一句话是“我拒绝了”,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淡了下去。她怔了一会儿,喃喃问道:“为什么?”

叶昊天被她这一句“为什么”问得为难起来,这夫妻**要叫他如何向女儿说明,可是不说明的话,五月可不是温婉听话的性子,定然不能接受他拒绝提亲这件事。他稍一犹豫,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他生了心疾……是不能行夫妻**的。”

五月自小学医,得了心疾之人不能激烈行动,不能过喜过悲,甚至不能行房,她都是知道的。只是她从认识冉隽修的第一天一开始,就不曾想过与他会有论及婚嫁的那一天。再加上她重生之前的经历,在意识中于男女情.事本就是刻意回避的。因此,他有心疾不能行房这件事,她虽然“知道”,却从来就没有“想过”。

听到爹爹如此说,五月窘迫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后又皱起眉头问道:“他的心疾连爹爹也治不好吗?”

叶昊天叹了口气,摇头道:“治不好,若是调养得当,只能说不发作,却不能根治。”

第二日,五月不像往常那样干脆利落地出门,而是拖拖拉拉地洗漱过后,又慢腾腾地吃了早饭,才离开自己住处。

因为她不知见了冉隽修该说什么好。

对于爹爹拒绝这件亲事,他一定会不开心的。可是并不是她想拒绝他的,她其实对于他提亲这件事,是欢喜的,这该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呢?还有,即使最后爹爹同意了,他和她成婚了,却始终不能行房,她其实不在乎这件事,于她来说,可能反而是不能才更好。然而,这样真的好吗?他要像这样一辈子,不是太可怜了吗?

五月心里乱糟糟的,自从昨日听了爹爹那番话,她回房后,一个人在房里坐了很久,心情却一直乱到现在。

一直走到马车边,她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心中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他此时会是什么神情,她又该怎么对他说第一句话。谁知上车后她才知道,她一早上全都白想了。

他根本不在马车里。

车里只有竹笔,他见了五月便道:“今日还是我陪叶姑娘出去。”

五月心中松了口气,随之而生的却是失落,她问道:“他呢?”

竹笔有些尴尬地说道:“少爷他搬出去,不住尚书府了。”

五月心中窒闷难言,像是被什么沉重的物事压住了胸口一般。他是如此心高气傲的性子,爹爹拒绝了他的提亲,怕是他不肯再见她了。

马车驶到了陶壶街三十七号,五月走入诊室。

肖恩笑呵呵地对着她打招呼:“五月,早啊!”昨日她和冉隽修一起来的,那两人间洋溢的幸福简直一眼就能看出来,看来他这个异国的同行好事临近了。

可是随后他发现,今日进来的五月颇为低落,而且没有冉隽修陪着,不由奇怪地问道:“五月,怎么冉公子不来?”

五月吐出一口气,不答反问道:“肖恩,你做过心脏手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