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顺听姐姐说过,以前临安把能去的饭店都去了个遍,去了后点名要野山芋馍馍,虽然每次吃了之后,又都不喜欢,越是不喜欢,越是寻找新的野山芋馍馍的做法,所以如故突然说想吃野心芋馍馍,三顺也不觉得奇怪。

“奴婢这就去让厨房做。”

如果不是家里穷得买不起粮食,没有人会吃野山芋,所以野山芋也不算太难挖到。

叫人去挖来野山芋,让厨房做做,也只不过是麻烦点的事。

但这点麻烦比较临安以前的各种无礼要求,实在算不上麻烦了。

但野山芋挖回来,三顺却开始犯愁了。

这个野山芋馍馍,上回厨房就做了好几回,如故都不肯吃,现在就算厨房做出来,三顺也没把握能合如故的胃口。

三顺犹豫了好一会儿,硬着头皮去了云末那边。

云末像刚从外面回来,外出的衣裳还没换下,见三顺一脸为难,扫了眼她提在手上的小竹篓,迷惑问道:“有事?”

三顺张了张嘴,没敢把话说出来。

云末虽然留在如故身边,但他却是越皇最看重的人,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让他下厨,干下人的活,实在是太过分了。

而且,她只是一个下人,她哪有资格让云末去做吃食。

但想到如故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壮着胆子道:“郡主不舒服,没胃口吃饭。”

云末脸色微微一变,“怎么不舒服?”

“郡主说身上乏得很……”

“郡主从皇上那里回来,都做了些什么?”

三顺还能吞吞吐吐,说明如故现在的情况不会太糟糕。

云末反而沉下气来,不急着去看如故。

三顺把如故回来后的举动仔细说了一遍,把如故想吃野山芋馒馒的话也说了。

云末听完,撇脸一笑,挖地道,她没动过一根手指,睡了一天,缺的觉也补起来了,哪里还会累?

分明是装病。

“所以你来找我想办法做野山芋馍馍?”

三顺瞬间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云末,“奴婢知道不该有这想法,可是……”

“你做的很好。”云末拿过三顺手中小篓子去了厨房。

如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就算三顺现在不来找他,如故也能折腾得三顺不得不来找他,早晚的事。

小半个时辰后,云末亲自端着一碟野山芋馍馍走到如故的榻前。

三顺识趣地退了出去,关拢房门,并支开院子里的所有人下人,她自己也只是远远守着,不让其他人打扰屋里二位。

如故是睡醒了就在榻上躺不住的人,听见外头传话说云公子来了,才重新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太过匆忙,仍有一点衣角露在了被子外面。

云末看了眼露在被子外头的那点衣角,是外袍的衣角。

如果她真病了,一直没有起身,那么身上穿的应该是褥衣,而不是外袍。

云末微微一笑。

如故随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的那点衣角,知道露了馅。

索性不装了,翻身坐起,直接去他手中盘子上拿野山芋馍馍。

野山芋没有甜味,还会涩口发苦,粗糙难咽,随便你怎么蒸,都不会像其他糕点那样松软。

所以只要不是穷得吃不起饭的,都不会吃这玩意。

如故咬在嘴里的野山芋馒馒,没有加糖加蜂蜜,只不过另外加了点不知什么药草,吃上去不会那么涩口发苦。

这就是如故儿时所吃,认为是人间美味的东西。

如故以前虽然失忆,但潜意识中却有一些莫名的渴望,只是想不起渴望的是什么东西。

在二十一世纪,训练虽然辛苦,后来的工作也极为危险,但从来不缺吃,可以说是吃遍了天下美味,回来后更是丰衣足食,吃的用的,没有一样不好。

但她不管吃什么,都觉得不是自己想要感觉,直到上次吃到云末做的那些野山芋馒馒,那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次也是一样。

平心而论,吃尽天下美味的她,再吃这盘野山芋馒馒,实在算不上有多美味,但那种暖心的感觉却不是天下美食能有的。

如故安静地把那盘馒馒吃完,才抬眼起来,看向一直温和地凝视着她的云末。

他单看五官或许略显平凡,既不如玉玄美艳绝伦,也不如无颜的万般风情,也没有止烨的爽朗阳光,也不如小开的精致讨喜,甚至不如萧越的朗朗英气,却温俊儒,沉静如水,让人看着莫名的心安,再不愿看去别处,哪怕是世间最美的风华,也不如他这张脸,这双眼耐看。

她很小的时候,坐在小郎怀里看他看书,看他写字,就从来不愿再看去别处,只想这么看着,在她心里哥哥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那种感觉,就如同现在看着云末的感觉。

她凝看着云末,云末也平静地看着她,不避不让,坦坦然。

半晌,如故才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涛天的浪潮,平静地问,“你不想说点什么,或者解释点什么?”

“郡主想我说什么?”云末神色从容,丝毫没有半点不自在。

如故扫了眼他放过一边的空盘子,“比方说这盘野山芋馍馍。”

“我有什么可解释的?”云末微微一笑。

“那我是该叫你小郎呢,还是该叫你一声殇王?”如故直视着他的眼,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云末笑而不语。

如故心里酸楚,微仰了头,把涌上来的泪意压了下去,讥诮一笑。

这个世界真是荒谬,他对凤氏恨之入骨,却一直潜伏在身为越皇的母亲身边。

母亲与国师是对头,助母亲,可以打击国师,但母亲终究是凤氏的人,是太上皇的亲生女儿,凤承武的亲妹妹。

她不知道他以什么心态助母亲往上爬,但她肯定,他并非真心协助母亲,而是别有用心。

他一边对她做下那些残忍的事,和她打下那荒谬的赌,一边以云末的身份陪伴在她身边,跟没事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用他的温柔一点一点感染她,让她习惯依靠他。

身为殇王的他,因为仇恨变得人性扭曲,她虽不能接受,却可以理解,但这样的他,却让觉得无比可怕。

如故的指甲掐进掌心,掌心的刺痛让她尽可能的冷静,忍着没一巴掌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掴去。

他的手指抚上她咬紧的下唇,“再咬就破了。”

如故挥开他的手,“拿开你的脏手,别碰我。”

他轻叹了口气,垂下手。

如故冷笑了一下,“你是认定当年那小女孩已经死去,再不会回来,没有人会认得这味道,才这样肆无忌惮?”

他笑了一下,目光仍然暖风春阳,“如故。”

如故身体微微一震。

那声‘如故’,口气声调和七年前的小郎一模一样。

已经事隔七年,这些年,他们不曾见过,而他这声如故,却自然得如同一直叫着的。

饶是如故再是怨恨他,心头也是酸涩难忍,鼻子一酸,又差点掉下泪来。

他接着道:“你是不是觉得借尸还魂和人体克隆并不存在?”

那熟悉的嗓音让她如陷梦境,还没能回过神来,冷不丁听了这话,惊得睁大了眼。

面前的人虽然是她自小就拜过天地的丈夫,二十一世纪,教会她如何生存的教官,但回来后的种种经历让她无意识地对他防备,她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在试探她,还是真心话,更不猜不到他现在是什么心思,警惕地看着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你应该已经记起了六岁染上毒疫的事。”

“我死于那次毒疫,怎么会在二十一世纪复活?”

人死后,转世轮回,而如故在二十一世纪醒来,就是六岁,没有任何记忆,她后来曾经查过自己的身世,也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孤儿院的院长说,她是被人在孤儿院门外发现的,应该是被人遗弃在那里的。

她曾幻想过自己因病重,而被贫穷的父母遗弃,也曾用心查过她六岁那年曾在孤儿院附近徘徊的人,结果没有一个人和她能扯得上关系,她最终死了心,不再理会自己身世。

直到回来后记忆恢复,才慢慢意识到,她根本就是穿越去二十一世纪的人,她在二十一世纪,是以另外的一种方法存活下来。

而小郎会同时出现在二十一世纪,而且成为她的教官,教她生存,规划了她的人生,她可以肯定他在二十一世纪的出现,绝非偶然。

既然不是偶然,那么他就是因为她去的二十一世纪。

她从来没有被遗弃过。

如故想到这里,眼底烫得像要起火。

“当年,你的中了无药可解的毒疫,有人在你濒临死亡的瞬间把你的魂魄分离,用魂魄凝聚出另一同样的你,我们称之为鬽。鬽和原身不可以同存,所以我们把鬽去了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二十一世纪。再让怨魂进你的原身,养了这身体七年,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

如故呼吸一窒,有些透不过气来,“确实荒谬。”

云末微微一笑,“别人觉得荒谬也就罢了,死而复生的人,仍会觉得荒谬?”

如故慢慢呼出一口长,渐渐地冷静下来,“殇王是不是也觉得荒谬呢?”

“万事皆有可能。”

“用秘术把我的魂魄凝聚为鬽的人是谁?”

“容瑾。”

居然是他……

如故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猛地拽住,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脸色莫名地白了。

云末把如故的神情看在眼里,眸子暗了下去,七年前,她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治。

用秘术凝聚魂魄为鬽,扰乱轮回之道,有违天命,但他和那个人向来不屑予天命,搭成协议,把她凝聚成鬽。

成为鬽的她,到底还能不能回来,他没有把握,但终究最存下了那点想头,撕下自己一脉魂,凝成另一个鬽,去到二十一世纪。

原身却小心地呵护这具本属于他小妻子的身体,无论怨魂如何任性胡为,他都小心地护着,不过是怕伤了这具身体。

等了七年,终于等到如故的回归。

他看着和二十一世纪一样无赖的如故,仍不敢就这么相信,她真的回来了。

所以才会把那面具放在她容易发现的梳妆台里。

她看见那面具后的表现果然和之前不同,为了那个面具甚至不惜与素锦翻脸,哪里还有怀疑。

但这些,他只能埋在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背负着太多,有太多的事要做,他不能有情……

更不能对仇人家的女儿有情。

如故的身份,有太多的人恨她,太多的人想她死。

不过因为她是一颗好棋,为了大局,他们才让她活着。

一旦被人知道,他对她有了情,她在他心里不再仅仅是一颗棋子,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毁了她。

到时,臣民,族人,还有她,他如何选择?

云末苦笑。

他是不能有情的,对任何人都不能,包括他结发的妻子……

她回来了,可是她身体里沉睡的残魂却排斥主魂,让她原本就不稳的魂魄,更加虚弱,第一个朔月就差点散魂。

要想招回如故的主魂,只有唤醒存在这具身体里残魂的意识。

但那脉残魂象是在躲避着什么,潜意识地排斥重新醒来,任他用尽了办法,仍然没有半点反应。

那个人说,再唤不醒那脉残魂,她真的会就此死去。

就在他快认命的时候,丰城传来消息,凤承武前往丰城小住,而如故离家去麻婆村探查当年的事。

他灵光一闪。

之前他隐隐觉得,如故那脉残魂沉睡不肯醒来,或许与之前经历的那些事情有关。

她不能接受那些事情,才选择了逃避。

世上因为受到过度的刺激失忆的人不少,他们过度的害怕,潜意识的保护自己,所以才会把过去忘记,但如果再经历一次同样的刺激,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就会重新开启。

强烈的刺激虽然唤不醒那脉残魂,却能刺激到它,恢复意识。

丰城本是原南朝长公主,也就是他母亲的封地,丰城沦陷,百姓被屠,丰城变成了凤承武的封地。

只不过凤承武狼子野心,哪能满足于一个丰城之主,所以长年仍留驻在越京,极少前往丰城。

在越京要想杀了凤承武,不是办不到,但那样的话,就会惊动太上皇,把他在越国多年的部署暴露出来。

为了凤承武的一条狗命,让他多年的筹谋毁去,不值得。

他为了大局,可以忍,但不表示他可以放过凤承武

凤承武前往丰城,正是除掉凤承武的绝好机会。

他一路厮杀,踏着鲜血,打开丰城大门。

他没有屠杀百姓,甚至没有屠杀凤承武手下无辜的战士,但凤承武的亲卫队以及他带去丰城的妾氏儿女,却杀得一个不剩。

做好这些,他前往青岗山,把如故劫下,带去丰城,把当年凤承武对他们母子做下的一切,重演了一遍。

那些惨绝人寰的往事,光想想就能痛入心髓,如今重新演示,他丝毫感觉不到复仇的快意,只有刺心刮骨的痛。

不料,她的那残魂魂竟真的恢复了意识。

刹那间的欢喜竟是七来年从来不曾有过的,但随即想到,丰城失陷,满城的百姓被屠,而他目睹了母亲受辱的全过程,以至于被迫杀母,最后与母亲绑在一起,悬与城门之上,受尽屈辱,险些被挫骨扬灰。

这些生不如死的往事,全拜她所赐,再想到父亲的惨死,族人还在生不如死的劣境中挣扎,恨意翻江捣海地涌来。

如故看着云末的眸子黯了又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冷笑,“你该不会是被我发现了身份,就打出亲情牌来感动我,让我念着与你儿时的情谊,把以前的事就此揭过,甚至帮你隐瞒?”

“我真是想瞒你,又何必做这山芋馍馍,或许在做的时候,只需少加样东西,或者多加样东西,就不再是这味道,你还会不会一直纠缠着我是小郎的想法?”

如故嘴角却浮上一抹嘲讽,“这么说,你是故意的?”

“是。”他平静地直视着她的眼,眼里是一望无底的黑。

见过自大的,没见过这么自大的,就像他强暴了她,还敢向她开出那样的赌约一样。

如故气得笑了,“我母亲可知道你殇王的身份?”

“不知。”他微微一笑,殇王是皇家心目中的恶魔鬼煞,越皇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公然把殇王放在身边。

“那么你该想到,如果北皇和我外祖母知道云末就是殇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没有一个皇帝不想要殇王的命。

殇王杀死了凤承武,还把他挫骨扬灰,太上皇只怕也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咽了。

云末对如故的威胁,没有半点动容,“云末是越皇的谋士,天下皆知。如果越皇的这个谋士突然变成了殇王,你认为会怎么样?”

如故脸色一变。

母亲是云末一手扶持着走到今天的。

云末是殇王的身份,一旦暴露,最先中枪的就是越皇。

就算越皇推说不知道云末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相信。

别说国盟不会放过越皇,就连太上皇也不会饶了越皇。

越皇必死。

而由云末一直陪伴着的如故也不可能有活路。

所以说,殇王、如故和越皇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他有持无恐。

如故攥着的手紧了又紧,“殇王好手段。”

云末对如故的讽刺没有丝毫恼怒,“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图的是什么?”

“生存。”他的族人在炼狱之中苦苦挣扎,只要能把自己的族人从那生不如死的地狱中带出来,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如故把牙了咬了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在凤承武面前凌?辱一个弱女子,也是为了生存?”

“是。”

如故气红了眼,一巴掌向他脸上打去。

以他的头脑,要生存何等容易,可是他要的何止是生存,分明是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贪念。

他竟把做下的所有恶事,归于为了生存。

真是可笑之极,也可恨之极。

云末抬手,轻易地抓住她的手腕,“如故,夫君不是用来打的。”

如故气得笑,冷冷道:“我夫君已经死于七年前,我打的不过是一个欺我辱我的混蛋。”

云末默然。

如故冷笑,“我真是瞎了眼,一直以为殇王虽然可恶,但好歹是个敢做敢当的人,哪知道竟这样的无耻之徒,拿为生存做借口来做那些的下作之事。”

她骂得咬牙切齿,他反而笑了,轻道:“不那样做,你怎么活命?”

如故噎住。

他抬手把她耳边一缕乱了的发绕到她耳后,柔声道:“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如故蔑视一笑,“殇王是想等船靠了岸,再把我们这些同船的人踢下船,或者除掉?”

他云淡风轻的道:“弱肉强食,本是生存的游戏,难道你害怕了?”

云末脸上的是惯有的平和,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但如故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刺耳,像是在笑话她懦弱无能。

他对她百般欺辱后,还敢和她做出那样荒谬的赌约,之前她以为他是仗着自己长得好,自以为是。

还曾暗里一度嘲笑他公主病得医。

但知道他竟然就是小郎以后,才明白他不是仗着自己长得好,而是仗着他们儿时的情义。

如故恨得磨牙,他竟连她儿时对他的那点依赖都算计。

她以前虽然强悍,但除了抓贼破案,事事不与人相争。

偶尔听见别人笑话她的话,也向来一笑而过,从来不往心里去,更不会计较反击。

她不是圣母,只是根本不在意。

看着他从容淡定的面容,仿佛天下皆被他玩弄于手指之间,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傲骨刹时间被激发出来。

冷冷一笑,“最后谁强谁弱,谁吃谁还不知道呢,我为什么要怕?”

她的生死都被掌控在别人手中,却说出这话,在他人看来,一定会认为她不自量力,自讨其辱。

云末却是微微一笑,“我能助你母亲走到今天,同样可以助你,我们各得所需,同行一程又有何防?”

“殇王的好意,如故心领了,不过如故没有兴趣做殇王的棋子。”

如故燃着一团怒火,他利用母亲做了踏脚石,却还想公然拿她来当棋子,真当她是傻瓜弱智?

她故意否认他与她的关系,而他也不辩,任她否认。

现在的殇王让人闻风丧胆,又有谁会想到他当年落魄到做一个婴儿的丈夫,才能换来身份牌苟且偷生。

偏偏那个婴儿还是他仇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婚姻,换成谁也不愿承认。

她心头酸楚,虽然不记得小郎那时的容貌,不知道小郎长到今天,是不是面前的模样,但那温柔的感觉却和云末现在的模样一模一样。

看着这样的他,如故心里痛得一阵一阵抽紧。

“睡了这么久,又吃了这么多,别搁了食。外头太阳正好,让三顺陪你四处走走。”云末起身,顺手拿了空碟子离开。

如故憋得像要炸开,用力的呼吸也得不到半点缓解。

她恢复一些记忆后,幻想过各种和他相聚的情形,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

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会是如此的不堪,让她如此难以承受。

如故看着他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袍角慢慢走开,心里茫然而空洞。

他是她的希望,她的想念。

她从来没期望过能有幸福的生活,只是想回到他身边。

无论再艰难,再痛苦,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可是她的希望,她的光明却不再是那个疼她,怜惜她的小夫君。

他说,我们各得所需,同行一程又有何防?

又有何防?

如故的手紧紧攥住衣襟,却抚不到心里的痛。

其实,她如愿得找到了他,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就在她面前,只要开个口,就能叫住他,甚至可以扑到他怀里感觉他的温暖。

然而她开不了口,只能看着他慢慢走开。

眼前景致渐渐模糊,似有东西涌上来。

那一定不是泪,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

一定是起雾了,雾气太重,湿了眼。

如故抬头,窗外是暖暖的冬阳,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心底是刺骨的寒冷,这冷更胜过这些年承受的身体上的冷。

似乎觉得三顺进来过,在她榻边说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也没想过要问。

不记得三顺什么时候离开,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又睡了过去。

睡梦中只觉得一只温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覆上她的额头,她想睁开眼看看,却懒得动弹,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房里烛火摇曳,忽明忽暗,一人倚在榻边低头看书,雪白的袍子紧挨着她身上团花锦被。

见她转头看他,他缓缓抬对,对她微微一笑,狭长好看的眼眸满是温柔。

如故怔怔地看着他好久,好像认不出他是谁。

仿佛对她而言,面前这位只是一个与自己没关的人。

他放下书卷,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柔柔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却什么也没听见,慢慢地又把眼闭上了。

温热的唇印在她的眼皮上,眼皮上一阵热意传来,她总算有了些知觉。

他伸手,把她抱入怀中,“还冷吗?”梦鬽般的声音如梦似幻。

是如故渴望而又不可及的温暖,她想把他推开,却没有动。

他抽出她发间的碧玉簪子。

三千青丝倾泻而下,他用手攥住,轻轻理顺,温柔得不弄痛她丝毫。

如故微微偏头,想要避开,他的手却滑了上来,捧住她的脸庞,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绵绵的暖意是她极度渴望的,冰冷的身体慢慢暖了。

深吸了口气,长睫轻轻一颤,眼睛慢慢地睁开,眸子清亮无波,望着团花绣帐,轻道:“你说的对,我们是可以各得所需,结伴走一程。”

他停下,低头向她看来,眸子如墨染一般的黑,眼底浓浓的墨韵像是要将人整个吸进去。

她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

良久,他的视线才从她的眼上移下,落在她艳红欲滴的唇上,轻轻地,“嗯。”了一声,慢慢地吻落下去,温柔而缓慢,温柔得如同轻风拂柳。

这一次,久得她几乎以为他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她想,如果能真的这样死去,或许真的是幸福的。

起码现在的他,无需算计,而她也不用成为他的棋子。

她垂下眼,看见他后肩膀上的浮现出来的图纹,她抬起手,指尖轻轻划上霸气而凶狠的图纹。

他身体僵了一下,低头重看向她白得如同细瓷的小脸,“怕吗?”

“怕你是魔族的人?”如故面无表情。

他默然,这魔纹和他的父亲身上的魔纹一模一样,是魔族的象征。

在世人眼中,这魔纹如同鬼刹般的存在,无人不惧,无人不怕。

当年为他母亲接生的助产妇,看见他肩膀上的魔纹,当场吓死。

“小郎,你小看我了。这世上没有可以让我害怕的事了。你对我做的一切,将来,我一定十倍奉还。”

他眸子陡然一黯,怀中少女不再是儿时那只会跟在他身后,一步不肯离开的小姑娘,现在的她安静沉着,骨子里是折不去的硬气。

这样的她,触动他柔软的心弦,无限怜惜。

他在她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时,轻声道:“我等着。”

绵绵的雪从窗格飘入,却带不来半点寒意。

他把她紧揽在怀里,哑声问道:“还冷吗?”

如故身上是难得的暖和,没有一丝凉意。

这样舒服的感觉让她连一根手指也不愿动弹。

如故不理,装睡。

云末笑了,真恨不得能吻上她,再来一次。

可惜很快有事情要做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容他继续下去。

得,得……

窗格上传来极轻的被人敲击的声音。

来了!

如故陡然一惊,那个人在敲击窗格前,没有半点脚步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窗外,身手一定高得可怕,这样的人要对她不利,后果不敢想象。

她不能确定,那人不直接破窗而入,是真的有事找她或者云末,还是不愿惊动别人,诱她过去。

云末披衣起身,走到窗边,在窗格上轻轻弹了弹,窗外塞进一个由油纸包着的密函。

如故已经穿好衣服下榻,“是什么?”

云末把密函递给如故,“无颜给你的。”

如故眸子一亮,明天就是衙门要提审金竹的日子,而无颜的消息迟迟不到。

到提审的时候,她交不出任何对金竹有利的证据,又交不出人,国师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无颜的这封密函真是来的及时。

她现在只盼这封密函对金竹有利。

“外头的人是无颜?”如果是无颜,能有这样的轻身功夫就不奇怪了。

“不是,是我与他之间的通讯员。”云末睨了她一眼,解释道:“陈州到处是国师的人,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放心交给别人,所以让我代收。”

如故眼里闪过一抹诡异,云末和无颜之间竟会有专门的通讯员,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当真值得深思。

“你和无颜是什么关系?”

“交易关系。”

“就像我们?”如故嘲讽。

“我对无颜没兴趣。”

明明是温而的一个人,说出的话竟是这么不要脸。

如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接着脸色一沉,“我这里也不是殇王有兴趣就能来的。”

云末笑笑,不再玩笑,离天亮已经不久,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办,“看看写些什么?”

如故同样急着知道密函里的内容,走到桌边,揭去密函上的封蜡,小心地摊开里头信纸,结果里面却只有“宁州会和”四个字。

从陈州回北朝要路过宁州。

如故怔了,这算什么狗屁?

金竹的案子没结,国师虎视眈眈,她怎么走?

她让国师当众难堪,别说金竹已经被她送走,就算没送走,把金竹丢下不理,国师也不会就这么放她离开。

回头见云末微低着头,正陷入沉思,顿时冷静下来。

俗话说,最了解自己的人是对手。

她来这世上时间还短,对这些人不了解,但云末和无颜斗了这么多年,他对无颜的了解,绝不是她可以比的。

云末想问题,她也就安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忽地见云末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才问道:“无颜是什么意思?”

“无颜想借这机会给我添点堵。”

“什么?”如故气得脑门子痛,火都要烧到门槛了,无颜竟还想着折腾云末,“他跟你添堵是你们之间的事,可是他答应我的事呢?”

云末轻咳了一声,这是她和无颜之间的交易,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如故愤愤道:“如果他敢这么玩我,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是后悔。”

明王是未必知,这个秘密一定有很多人感兴趣。

他敢这么玩她,她就敢把他的身份扬得天下人皆知。

“稍安勿躁,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们等天亮再看。”云末半点不急。

无颜不在身边,如故就算急也没用,也只能见步行步,先想办法应付明天的提审。

三顺抱着个火笼儿,坐在窗边,隔着漫天的雪,望着如故紧闭的房门发呆。

她不知道昨天下午,为什么云公子给郡主送野山芋馍馍离开后,郡主就会病倒。

据说以前郡主病了,从请大夫看病到熬药食膳,事无巨细,云公子都会一一跟进,照顾得无微不致,但他从来不会亲自服侍,而这次,他却一刻也没离开过郡主。

更不明白,从来不肯与郡主真正亲近的他,今晚为什么竟会留宿在郡主房中。

虽然这些不是她一个下人该管的,但她就是不安。

这时,门‘嘎’地一声,由里打开,衣衫整齐的云末从屋里出来,三顺赶紧起身。

云末看了眼在门外守了一夜的三顺,“给郡主备水沐浴。”

“是。”三顺慌忙跑开,不敢多看面前俊颜一眼。

如果换成以前,她会因为一点暖和的感觉而欣喜,而这时,心里却无比沉重。

云末坦然承认了身份,如故心里更像压了块石头。

他与她有着最亲密的关系,但实际上,两个人的心却远在天涯,而且彼此怨恨……

她怨恨他对她做的一切,他怨恨她的‘家人’。

虽然,她并不在越国皇家长大,但她终究是越皇的亲生女儿,她否认不了自己的出生。

她和他这样尴尬的处境,竟还要装作无事一般的持续下去。

或许可以丢下这个身份,就此离开,从此一个人闲游天下,任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也不加理会。

但一想到儿时与他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再想到母亲看着她时,那双泛红的眼,心里就说不出的不舍。

即便是他伤得她伤痕累累,即便是那些年,母亲对她不理不顾,她仍然不舍。

如故自嘲一笑,自己还真是贱得可以,送上门来找虐。

睁开眼,看着水中俏丽的投影,面色忽地一冷。

小郎,就算天下负你,我却从来没有负过你,你不该那样对我。

我一定要你知道,并非天下皆是你的棋,我……如故也不是非你不能。

你要我做你的棋,你就得做我的剑。

你要为人上,我便要为人上人。

送干净衣裳进来的三顺,恰好看见如故眼里划过的狠意,惊得手一抖。

如故抬头起来,眼里却是清澄一片,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但她是在越皇身边长大的人,见惯了宫里的狠,她直觉,刚才所见绝不是幻觉。

以前,她不愿云末和郡主发生关系,因为她觉得郡主长得虽美,但人品太差,配不上云末。

后来发现郡主并不像姐姐说的那样,变得让她心服,开始慢慢地希望云末能成为郡主的夫,因为他成了郡主的夫,她就可以常常看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看,她也是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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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夜子

什么?她又有桃花了,对方的来头不小,还是当朝国舅爷?

据说,国舅爷有点长短腿,难听点说,就是一瘸子。

据说,国舅爷妾房无数,却无一子嗣。矮油,无能您就承认了呗!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糟踏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妾独守空房!

等等,不是说长短腿的么?那行如风,动如兔,疾如雷的那厮又是谁?等等,不是说视物不清的么?那为啥一瞎子看见她沐浴还能哗啦哗啦流鼻血?最最最最重要的是,不是说无能的么?那为啥全天下都说他是‘两包子’的爹?

啥?你问包子爹到底是不是国舅爷?华青弦翻你一白眼,她只知道孩子娘是她,至于爹,她哪知道,爱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