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风徐徐吹过,既吹起了裙裾,又吹来了音乐。音乐在风中广撒音符,音符穿越帅哥的燕尾服,旋律和戏马蹄的彩蝶一样缠绕多彩、柔和的裙裾。音乐是《不如跳舞》“——不如跳舞,聊天倒不如跳舞,让自己觉得舒服,是每个人的天赋;继续跳舞,谈恋爱不如跳舞,用这个方式相处,没有人觉得孤独,也没有包袱——”

“眼镜”虽然与潘正龙近在咫尺,但是他脑中的形象与音乐却与他迥异。

他虽然躺在会使一般人感到燥热的阳光之下,但是他却感到浑身发冷。

“冷冷冷!”他牙齿打颤。

他脸色发青,如同冬天在户外行走的人一样。他脑中“看到”是一片飞雪,飞雪漫天飞舞,如同亿兆手持彩练当空狂舞。她们同一种颜色,同一种步调,同一种节奏,同一种声音。声音是“沙沙沙”。声音既像是裙裾与裙裾碰撞发出的,也像身体与裙裾摩擦发出的;既像阳光在白雪上折射的产物,也像烈火游走在坚冰上效果——每一棵树都穿上了衣服,山河银装素裹。雪压竹子头靠地,风吹枫叶背朝天,他的世界始终在此二者中徘徊。

“冷冷冷!”他浑身哆嗦。

“冷冷冷!”他嘴唇乌紫。

“不如跳舞——”

“沙沙沙!”

“不如跳舞——”

“沙沙沙!”——

“小老子唉!”突然林中出现了一个又肥又壮、窝囊邋塌的汉子,他满脸焦急的神情。他走到潘正龙面前央求道:“小哥哥,求求你了,我兄弟,唉!他不能跟你玩了,他身体不好!”原来来人是唐伯彪。

“‘眼镜’得了什么病?!”潘正龙一脸的惊讶,他认真地问。

“肝硬化,晚期!”唐伯彪说罢哽噎起来。

“什么?!”潘正龙吓得一蹦三尺高,“你怎么早不说啊?!”

“我怕你急啊!你们那么要好,像亲兄弟一样!”唐伯彪流出了痛苦的眼泪。

“啊哟!看哥哥烦的!是你能烦得了的事吗?!我烦不了,我真得烦不了!要死朝上,不死翻过来,我烦一个老屁!”“眼镜”泰然处之。

“我这个兄弟啊,四十岁才找到对象,四十一岁有了孩子——那个心毒得像蝎子一样的女人得知我兄弟得了肝硬化之后非要流掉孩子,说一个养不活孩子;四十一岁离婚。他真是一个苦命人啊!他要是不搞文学就好了,要怪就怪文学,写什么倒的《我的母亲》啊!”唐伯彪边抹眼泪边说。

“就是上次那个女人?!”潘正龙如梦方醒,一通百通。

“是啊!那个鬼女人得知我兄弟得病之后,从来不带他去瞧,天天闹离婚!我要我兄弟拖住她,不要与她离婚,要她披麻戴孝;他好讲话,放了她一马。离了后,她是人影子不见帽顶子,把我兄弟放到十六两的位子上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婊子!烂货!死后给狗拖,到地狱下油锅!”唐伯彪骂声如连珠炮一般。

“啊哟,真对不起!我不晓得!我确实不晓得!”潘正龙边说边搧自已的耳光,左右开弓。

“我没告诉你,你怎么能知道呢?”“眼镜”一脸的苦笑。

“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带你上山了!”潘正龙心情焦急。

“该上山时得上山,或早或迟而矣!”“眼镜”语调低沉。

“你一走了之,我们怎么办?!”唐伯彪站不住,就坐在兄弟身旁。

“可以进行肝移植么!”潘正龙从笪苹果医师嘴中知道肝移植是怎么一回事儿,“假如你找不到合适的供体的话,那么我可以捐献我的肝!”

“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我只要听到这一句话,死后就可以瞑目了!你的话使我对人类有信心了,人间自有真情在啊!”听了潘正龙的令人荡气回肠的话,“眼镜”流出激动的泪水。

“太迟了!太迟了!已经转移了!”唐伯彪因为痛苦面孔扭曲变形。

闻言,潘正龙吓得心突突乱跳。

“啊哟,不说了!哥,你也不要急!我打鱼的不急,你背鱼篓的急什么?!”“眼镜”装作一副轻松的模样,笑着说。

“你是我兄弟我能不急么?!”唐伯彪哽噎,说不下去。

“有多大事呢?”“眼镜”与他理论。

“这是小事啊?!”唐伯彪双眼泡在泪水中。

“依我看:人生在世,生不由已;走了一遭,死而无憾!既然要革命,就要不肉!”“眼镜”脖子一挺,模样傲然。

“你呀,从小到大一直不肉!你坏就坏在这个不肉!该肉时得肉啊——你不肉,有时等于搬石头碰天啊!”唐伯彪试图说服弟弟。

“我不肉!”“眼镜”显出倔强的一面,“到死都不肉!”

“正龙啊,你瞧我的这一位兄弟多固执啊!他要不听话,九头牛都拉不动他!你不肉,你能怎样呢?!你写的书,谁肯出版呢?!”说到这儿,唐伯彪感到力不从心了,他已口干舌燥。

“兄弟啊,你写了什么书?!”潘正龙急切地问。

“我写了一本名叫《我的母亲》的书,老是出版不了,真急人!”“眼镜”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本厚厚的线装的书。

潘正龙伸手接过书,他仔细翻看起来。

“我的母亲是一个既伟大,又平凡的女性。小的时候,我很喜欢躺在她的怀中,让她给我吹眼睛。那时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先天性的眊子,总以为自已的眼睛里迷进了什么东西。我还喜欢问妈妈要巴巴吃。每次妈妈听了我的央求后都会和我开玩笑:‘啊呀,我儿子要吃疤疤了,我不给他做疤疤,我给他做痂痂!’——关于性,我是从母亲身上知道的。她的美丽的,在我幼时见过,终身难忘。她的红色的卫生巾,她小便时发生的响声也刻在脑海中。她坐在木桶上小便后处理体上残留的尿液的习惯,我也知道——她是勤劳的女性,干活从来不比别人差,从不偷奸耍滑;她也是一个善良的女性,不喜欢欺负人,也不爱与人争一个是非长短——她很会过日子,她做的萝卜圆子我百吃不厌;她磨的豆腐、炸的油果至今撩人——她英年早誓,只活到二十八岁。她离开我们之后,我们永远怀念她!”潘正龙读到这,从书中突然窜出一首劲歌,如同从林中飞起一只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