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处尽是浓稠黑血,十一无视她气恼的目光,面无表情,俯身吸出她伤口毒液,扭头啐于雪地。

殷采倩既惊且怒,挣脱不得,羞恼中眼前忽然一阵漆黑,随即坠入了无边的昏暗。

十二月癸未夜,月冷霜河。

玄甲铁骑如长刃破雪,迅疾拒敌,直插斜风渡。

虞呈叛军立足未稳忽逢阻击,被当中断为两截散兵,过河兵卒猝不及防,在玄甲军迅猛攻势之下溃不成军,高崖险滩横尸遍布。

澈王点平业将军柴项率精兵三千为先锋,同原驻守白马河。

断山崖两部防军反客为主,急行出击,直捣叛军主营。

虞呈大营空虚,仓促点兵迎战,厮杀惨烈。

斜风渡叛军匆忙回防,玄甲军借势衔尾追杀,一路势如破竹,血洗长河。

主营叛军深陷重围,拼死顽抗。

清明破晓,叛军损失惨重,虞呈见大势已去,弃营北退,败走合州。

柴项乘胜追击,截杀穷寇,终于祁门关外鲜城荒郊一举歼敌,斩获虞呈。

至此西路叛军全军覆没,几无生还。

虞夙痛失长子,勃然大怒。

湛王配合西路胜势全力猛攻,三日之后再夺辽州。

辽州巡使高通冥顽事敌,破城后拒不反悟,妖言惑众煽动军心。

湛王一怒将其凌迟处死,悬于辕门示众,妻母子女亲者三十八人城外斩首。

即日起平叛军令昭示北疆:各州守将从叛顺逆者,杀无赦。

凌王平定西路,稍事休整,即刻挥军兵临祁门关。

合州守将李步自叛乱伊始便投靠虞夙,此时严阵以待,凭祁门天险誓欲顽抗。

祁门关乃是天朝北边一道天然屏障,奇峰峻岭,绝壁深沟,七十里南北,四十里东西,关左临河,关右傍山,关隘当险而立,高崖夹道,仅容单马。

合州城高耸峭立,顺山势之高下,削为垛口,背连祁山。

别云山,雁望山,观山一脉形成固若金汤的防守,易守难攻。

当初此关一破,天朝中原门户大开,袒露于敌军觊觎之下。

虞夙叛乱之所以能在起兵之初便**,便是因祁门关落入其手。

合州守将李步,江北永州人氏,出身寒门,曾任天朝从事中郎。

军司马,后因功勋卓著受封骠骑将军。

圣武十年随先储君夜衍昭讨伐南番,屡克敌兵,战功赫赫,深受夜衍昭重用。

然南定归朝,尚书省及兵部官员却以“菲薄军令,擅自行兵,居功妄为”为由,申斥南征部将,李步等人首当其冲。

后夜衍昭遇事,不久李步便左迁并州,圣武二十二年才调守合州。

便为此前后种种因由,李步心中隐存积怨多年,虞夙深知其人其事,谋划叛乱之时多方拉拢,并故意示以“正君位”之名,终将他笼络,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合州。

雪深风紧,天寒地冻,祁门关外百里成冰,更生险阻,即将使这场战役变得缓慢而艰难。

西路大军兵陈祁门关,碍于伤势,殷采倩回天都之事暂且无人再提。

在卿尘亲自悉心照料下,她肩上之伤余毒去尽,只因失血而较为虚弱。

“见过十一殿下。”

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免了。”

剑甲轻响,橐橐靴声入耳,是十一入了外帐。

殷采倩匆忙撑起身子,柳眉一剔:“不准进来!”因为起得太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中夹杂着异样的感觉,像是在提醒着某些让她懊恼的事情。

银枪的光芒映着潇洒懒散的笑,男子陌生的气息后有唇间温凉的触觉,随即而来便是一阵无处发泄的羞恼。

春闺梦中少女的小小心思,本该月影花香,柔情似水,却不料在箭光枪影中演绎出这般情形。

殷采倩这话说得极为唐突,卿尘诧异,抬头却见她俏面飞红,满是薄嗔,隔着屏风怒视外面,低声道:“……他……无耻!”卿尘无奈苦笑,起身转出屏风。

十一铠甲未卸,战袍在身,刚从战场上回来,剑上仍带着锋锐迫人的杀气,衣摆处暗红隐隐,不知是沾了什么人的血迹。

卿尘细看他脸色,小心问道:“怎么了?”十一微微摇头,下弯的嘴唇自嘲一扬,将手中那张飞燕嵌银角弓递过来:“这飞燕弓是日前落在战场上的,我已命人修整了。”

他显然不愿多留,言罢转身,径自出帐。

卿尘举步跟上他,叫道:“十一!”十一停步帐前,放眼之处深雪未融,冬阳微薄的光在雪中映出一片冰冷晶莹。

或许是由于那征战的戾气,他面色阴郁,冷然沉默。

卿尘带着抹笑绕至十一身前:“今天见识着了,原来咱们十一殿下发起脾气来也这般骇人。”

十一似是被她的笑照得一瞬目,心中微微轻松。

他扶在剑上的手将战袍一拂,扭头往帐前看去,长长舒气,突然道:“此事我必然有个交待,待回天都以后,我便马上向父皇请旨完婚。”

他显然是说给殷采倩听的,卿尘瞪他,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十一却将手一摆,虽说事出意外,但此时他若再行拒婚,对殷采倩甚至整个殷氏阀门都是莫大的侮辱,便是天帝那处也无法交代。

他暗恨那一箭不如自己直接受了,省得此时不尴不尬地窝心。

人算不如天算,凭空横生枝节,如今进退都是麻烦。

先前殷家借联姻来探夜天凌的心意,夜天凌明白拒回了,摆明各走各路。

十一同夜天凌亲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而近年来他于军于政渐受重用,也是人人看在眼中。

殷家横插这一步棋,不是没有道理。

人家落了一子,你如何能不应?突然间大帐掀动,竟是殷采倩走了出来。

她静立着,脸色苍白,眼中隐约带着些别于往日的情绪,忽然缓缓敛衽,对十一俯身拜下。

十一愣住,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殷采倩漠然道:“采倩年少不懂事,方才言语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见谅。”

一句话拉开尊卑之分,她抬头,看向十一:“殿下千金之躯,尊贵非常,采倩生性顽劣粗陋愚钝,实在不配婚嫁,还请殿下收回方才所言,不胜感激。

那日之事……事出意外……殿下不必在意。”

她轻咬着本无血色的唇,唇间渐渐浮起一层鲜明的红艳,衬得一双眼睛眸色光亮。

十一怔了片刻,说道:“你何出此言?”“我也不知这样对不对,但殿下若因无奈而娶,我若因名节而嫁,终此一生,如何相对?殿下也是性情中人,是以我斗胆请殿下三思。

否则……否则我不是白白离开天都?我不甘心!”雪深,掩得天地无声,帐前静静立着三个人。

卿尘唇角忽而带出若有若无的笑,不甘心?说了一通听起来像模像样的道理,最后竟是这么三个字。

十一打量殷采倩半晌,忽然朗声而笑:“真情真性,今日方识殷采倩。

我夜天澈欠你一个人情!”殷采倩扭头道:“两清了,是殿下救我在先,何况我去挡那一箭时并没来得及细思。”

“现在细思了,不但心生悔意,是不是还想补给我一箭?”十一问道。

“采倩不敢。”

殷采倩微挑柳眉。

“嗯,不是不想,是不敢。”

十一道。

“那又怎样?”殷采倩虽言语上毫不认输,却茫然看着眼前白雪皑皑,心中是喜是悲已浑然不清。

在十一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悄然融入了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