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你母子二人是家中遭遇大难,不得已流落到我们太平村来的?”

堂中上首坐着一位瘦削老者,颌下三绺长须,虽一袭青衫不见如何富贵,然双目湛然有神,自有一番威严气度。这老者姓云名平,正是黄山山脚下这小小村落的村长。太平村原本名为云家村,村中自是以云姓者为一大族,里正一职也历来是由云氏一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

这云氏一族可不是普通的乡野氏族,其先祖曾是镇守一方的边疆大将,也曾立下赫赫功勋,故而云家村得以被朝廷恩赐修建祠堂,更赐名为“太平”

。可惜百年之后,云氏一族在朝廷再无能人不说,便是连个考取功名的入仕之人也无。即便如此,在这太平村中,云氏一族依然有着好大威势。

村长云平虽说不曾考上什么功名,但也算得上是个读书人。他饱读圣贤之书,倒也有几分悯弱怜苦之心,在村头见到沈百翎扶着母亲经过,孤儿寡母十分狼狈,便将他们请回家中,好茶好饭招待了一顿,细细询问他们来历。

沈单青最是厌恶人族不过,虽吃了人家的嘴软,却也不乐与之交谈。沈百翎只好编了些谎话搪塞那村长,称自己和母亲是北面山外的人,逃难到了此处,是以才有了方才那一问。

云平见沈百翎不过十三四岁,举止虽然没什么礼数,说话却井井有条,便也不疑有他,颔首道:“你们能到了此处,实属不易。再往前去便是紫云架,深山老林的更无什么人烟,倒不如在太平村中安顿下来,也算有个落脚之处。”

他不过开口这么一说,沈百翎倒是不甚在意,只是拿眼去觑母亲的神色。

沈单青自到了黄山脚下仍不见有人追来,心中已是放心不少。虽对那人族村长的提议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出言拒绝。

既得了村长的允可,太平村便无人再来罗唆。村南口极偏僻处有一间无主的破茅草屋,沈百翎便和母亲在那里安置了下来。

初时几日,他心中还十分担忧,只恐那些道士的同伴一路找到这里。谁料过了小半月依旧风平浪静,他便放下心来。

沈单青因着旧伤复发,整日里卧在**,全赖沈百翎每日随村民上山砍柴时顺手采来的草药将养。俗话说靠山吃山,倚水吃水,太平村在黄山脚下,依仗这座山亦是多年。出了村口向南便是一条山石子路直通上山,沈百翎跟着村中人走不过几回,便将山路认熟了。

黄山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山”,其间有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并称四绝,山峦起伏,奇峰无数,或崔巍雄浑,或峻峭秀丽,以天都、莲花、光明顶三座主峰景色最胜。太平村所靠的不过是八十二峰中籍籍无名的一座小峰,却有个十分具备佛性的名儿叫做紫云架。

紫云架虽说不是什么名胜,却也风景秀丽

。沈百翎时时到山上去,一是为了采些药草给母亲疗养,二还有些赏赏名山大川的意思在内。

这日他在紫云架上发现一处斜洼地,里面天生天长着好些灌木也似的低矮小树,枝上无花,却生有香叶,他虽不知这是什么奇树,料想母亲应当知晓,便摘了好大一捧放进背篓。载着一篓所获下了山,还未走到家门前,便听到有人叫喊,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求恳之声。

“云家的,你这儿子可得好好管教!才这么大点就会骗吃骗喝,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沈百翎一听此话,便知道又是隔壁家的独子在村中闯了祸,教苦主找上门来理论。那户人家也只是一个寡母带着个儿子过活,寡妇姓李,丈夫是云族的旁支,可惜早些年就已过世,只留下一个年方五岁的独子,却是顽劣之极。沈百翎搬来他家隔壁不过半月,便已听说了那小孩的斑斑劣迹,当真是罄竹难书,数不胜数。

李氏每到这时自是赔罪不迭,只是今日那村妇十分泼辣,颇有些得理不饶人之势,越骂越是大声:“便是你穷得只好讨饭,也没有从人家手里夺抢的道理,这岂不成了强盗恶贼?这有娘生没爹教就是不成!”

沈百翎自己便没有父亲,听了这话心中也微感不快。这时只听一个嫩生生的嗓音道:“呸,稀罕你的烂包子臭窝头!这般难吃,只好拿去喂猪喂狗,要不是你们家的死阿香硬塞到我手里,我才不要呢!”

话音刚落,便有圆圆一物跃过篱笆,落到沈百翎家门前,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肉包子,只是在地上滚了一滚沾了好些灰尘,上面还带了一排小小的牙印。

那小孩听着年纪不大,一张嘴倒是伶俐,接连又骂了好些话,只说的那村妇张口结舌,只得气鼓鼓地走了。

沈百翎捡起那包子,隔着篱笆递了过去,道:“喂,你丢的包子。”

那李氏立在门前眼圈犹带粉红,忙拭泪强笑道:“原来是沈小哥,到让你见笑了。”正说着,她粗布裙衫一动,后面钻出个小小男孩,个子极小,瘦伶伶的像只小猴子。

只是那小猴子大眼一翻,十分不客气地露出两个白眼仁给沈百翎,口中嗤道:“你傻了么,那么脏的东西还能吃?”虽话语中很是不屑,斜睨着那肉包子的眼神里却满是可惜。

李氏忙在他脑袋上轻拍一记,斥道:“哪有这么和人说话的?快赔不是

。”只是她性子软弱,不光村中妇人多在言语上挤兑欺侮,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怕她。

那小猴子只白了沈百翎一眼,牵着母亲衣角便要将她硬拽进门去。李氏只好向百翎歉疚地一笑,依着儿子进了门,待合上门时已是柔声细语地安慰起儿子:“好啦,还不把外衫脱下了给娘,这一身泥土也不知是在哪里滚了一圈……快去喝点热水,灶上瓦瓷碗里便盛得有……”

沈百翎捏着那枚冷冰冰的包子,在篱笆这头又呆呆地站了片刻。他虽亦是有一个母亲,此时却着实羡慕极了那个瘦伶伶的小孩,那份如细雨润物般的温柔慈爱,却是他无论如何想换也换不来的。

那猴子一般机灵的小鬼似是从那日沈百翎望着他母亲的眼光中觉察出了什么,自此之后但凡看见沈百翎总是报以白眼仁两个,更是时时在沈百翎炮制香药之时前来捣乱,不是一脚踹歪了刚绑好的篱笆门,便是将晾晒在屋檐下铺满草药干花的扁箩打翻。

沈百翎自为已十九岁,便是在妖怪中也不是个小孩子了,虽身体不曾长大,却也很有些成年者的心智,便不与那小猴子计较。李氏瞧见了却只有更过意不去,于是便在沈百翎上山采药之际,常到破茅草屋中陪伴照看沈单青,纵使沈单青冷言冷语,连个笑脸也不给,她也无半点怨言。

这日沈百翎已向母亲问明那山上洼地之中的乃是茶树,又听说那些香叶嫩芽只要蒸焙得法,不仅可以冲泡来喝,卖给过往行脚商或是村中读书人也颇受欢迎,他便十分意动,当下便负着背篓上了山。

待到带回满满一篓茶树叶归来,刚进了村口又是一阵吵闹声。沈百翎循声到了家门前,果然又是那小猴子惹了事,只是这次围拢了好些人瞧热闹。他环顾之下,围观者多是面带嘲讽亦或是幸灾乐祸,显是平日里对那小孩积怨颇深,也不知晓这一个五岁孩童哪里惹来这许多怨怒。

李氏揽着自家儿子,面上很有些谦卑,周围人又都是指指点点,她只是对着面前那人不住躬身:“云……靳少爷,您说的话固然在理,只是……只是这事不会是我们家孩子做的。”

沈百翎将背篓放在檐下,索性便站在屋前瞧了一瞧。李氏口中那位“靳少爷”看模样不过二十余岁,身材极是瘦削,长袍纶巾,看似弱不禁风的一副文人模样,却偏要撑出先祖中那位武将的气势。他沉着一张长脸,冷冰冰地道:“我那几部书晒在屋外好好地,不过半个时辰再看便被倒了好些墨水在上面,全村中就数你们家的云天青最是调皮捣蛋,今日又有人看见他经过我家门前……不是他还会是谁?”

沈百翎秀眉微轩,心道:云天青?原来这便是小猴子的大名,倒挺好听的

“就是、就是!”围在篱笆外的一个妇人忙插口道,“云靳少爷可是村长家的公子,又是秀才,那还能说错不成?”正是前些日子被小猴子挤兑过一番的泼辣村妇。

“可不是,前些日子还把我小弟绊了个大跟头,额上摔了好大一块乌青。才五岁就这么坏,长大了定会为害一方哪!”

“可不是嘛!”

其他村民亦是议论纷纷,话语中皆是偏袒信服云靳,对李氏和那五岁的云天青毫无半点怜惜同情。

那小猴子被母亲搂在怀里,可他那母亲也不过是一个怯懦的乡野女子,面对悠悠众口,哪里还有辩解的份儿?他大眼一翻,反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瞪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冲口便道:“我没有!没去你们家,更没碰你的破书!”

“你!”云靳大怒,指着他道,“论起辈分,好歹你也要叫我一声叔父,如今竟敢这么没大没小!你惯会扯谎,碰了自然也说没有,我看我那部《论语》和《春秋》定是你弄污的!”

“就是,我看也是。”那泼辣村妇连连附和道,“我亲眼瞧见,他晌午那会儿在村长家外面转来转去,贼眉鼠眼没个正样儿,一看就不安好心,真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臭小子!”

沈百翎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了大半。李氏平日里帮他照料母亲,他虽不曾当面道谢,心中着实感激,现下见那村妇说的如此不堪,那些村民竟没一个驳斥的,不免有些生气,偏要帮上一帮,于是提高了嗓门说道:“你们这些人,无凭无据,仗着人多欺负孤儿寡母吗?今日晌午小猴子分明是在我家后院胡闹,还糟蹋了我好些药草呢,这位大婶这么说,可是让他找个借口不赔我不成?那些药卖给货郎少说也能赚一贯钱,他不赔,难不成要你来赔?”

李氏和云天青并周遭一众人听了这横里插入的一番话,顿时满脸愕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角度和露露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