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是幽深不见尽头的墨蓝, 层层的水波一圈圈**开,在封玉身边漾起叠叠涟漪, 光怪陆离的水纹模糊了封玉的面容, 使他半边脸都隐在了阴影之下。

脚下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看不见尽头的鹅卵石小路,入目所及,有且只有这一条路, 在道路两旁, 散落着一些七零八碎的骨渣,像是还没来得及完全腐化消失的人骨。

封玉随意一瞥, 看到了一柄还剩一小半的熟悉长剑,那是天界将领的制式长剑, 人手标配。

想来是殒命在秘境中的天界将领留下的。

封玉眸色毫无波动, 冷静地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安静无人声, 只偶尔在缥缈不知处的地方响起几声悠远的鲸鸣和辽远的龙吟。

危险察觉到熟悉的气息, 安静地蛰伏起来, 静静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以便进行驱逐攻击。

有毒的海草把带刺的草须收起来,乖巧趴伏在路边;会喷涂有毒墨水的乌鱼收敛了触须,安静地浮空着;会迷惑心智的水母撤掉了彩色光晕, 温柔地摆动光带……

秘境里的一切事物都带有秘境主人的意志,它们在欢迎封玉的到来。

头顶和周围的墨蓝在渐渐淡去,变成了包容一切的温柔浅蓝。

封玉脊背挺得笔直, 一刻也不停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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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九清在军营里等了一天。

她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完了, 等了一会儿, 封玉和胡一骞还是没回来。

于是她又去把封玉的宿舍也整理了遍。

两边都打扫完后, 出去的两人竟然还是没回来。

胡九清品出点不对劲了。

她随便找了一个路过士兵, 问他有没有见过两个容貌出众的男人和少年。

士兵回忆了下, 道:“有,他们往西南方向去了。”

他感慨道:“这两个人的气质和容貌在咱们西北大营里实在是太突出了,看一眼就忘不掉了。”

胡九清谢过他,匆匆往他指的方向而去,结果到那儿才发现人去屋空,那两人已经不在了。

胡九清气的牙痒痒,心道说好一会儿就回来,现在都一天多了,怎么还是杳无音信?都不晓得给她带个话的。

虽然知道以他们的实力,不会出意外,但胡九清心里还是突突跳,实在放不下,只好绷着一口气继续追寻两人踪迹。

而另一边,胡一骞终于注意到天色的变化,给胡九清去了封纸仙鹤,然而刚发出去,他就先收到了来自气冲冲的胡小九的纸仙鹤。

“大哥,你把阿玉拐哪儿去了?”

同悲道人手里拿着一壶酒,正在自斟自饮,闻言笑了下,道:“这是青丘的小帝姬吧,竟这么关心小玉儿。”

胡一骞下意识解释道:“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同悲道人不知听没听进去,乐呵呵点头,然后又饮了一口酒。

胡一骞给胡九清回了消息,犹豫了下,没有在纸鹤里说出祖父病重的事情。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且事发突然,他需要找个无人之地与胡九清当面说。

胡九清没多久就赶到了。

她微微喘着气,显然是一路狂奔赶来的,见面后却只看到胡一骞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不由得一愣,问道:“阿玉呢?”

胡一骞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他在秘境里。”

胡九清愣住:“他进秘境做什么?”

胡一骞含糊带过:“取样东西。”

同悲道人被忽视也不恼,仍旧在美滋滋喝酒,直到见到这位小帝姬脸上出现焦急和担忧,才安慰道:“小帝姬莫慌乱,小玉儿未必有事,颂直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胡九清这才注意到他,狐疑道:“您是……?”

同悲道人自我介绍:“世人皆称我为同悲道人。”

胡九清小声嘀咕道:“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太吉利啊。”

同悲道人笑了。

胡九清问:“那您原本的名字呢?”

她觉得这样的人看起来不该是籍籍无名之人。

同悲道人笑着道:“太久没人喊了,我已经忘了。”

胡一骞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

胡九清:“好吧。”

她往旋涡口走了一步,手臂立刻被胡一骞抓住。

胡一骞紧拧眉头看向她:“这里面非常危险,你和青龙前辈没有任何关系,贸然进去就是在送死!”

胡九清纠结了下,传音入密道:“大哥,我有阿玉的信物,进去后可以安然无恙出来。”

胡一骞还是否决:“不行,太危险了,封玉的信物不一定能对青龙秘境生效。”

胡九清向他保证:“他和我说过,有了信物就可以自由进出,阿玉不会骗我的。”

胡一骞这次异常坚决,不可能在情况未知的条件下让胡九清去冒险,无论胡九清怎么劝说,他都不同意。

胡九清往地上一坐,化成原型,抱着胡一骞的小腿开始耍赖:“阿玉的家人就剩我了,现在他一个人情况未知地一个人待在里面,我不放心嘛!”

同悲道人小声咳了一下,小声说:“那什么……其实我也能算他的半个家人,毕竟他还是颗蛋的时候,我经常帮着看他。”

胡九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低调的仙君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高调的过往。

不过惊讶完了以后,她四只爪子都挂在胡一骞小腿上,九条大尾巴齐上阵,把他小腿肚也给缠了个结结实实,装哭道:“呜呜呜我可不能不管阿玉的啊大哥,我只是进去看一眼,确认他还醒着我就出来!”

在一旁看戏的同悲道人:……哇,长见识了,原来还能这么劝。

胡九清已经使出了自己的毕生演技,然而胡一骞郎心似铁,无动于衷:“放弃吧,你说再多我都不可能同意的。”

胡九清看了眼同悲道人,暗地里朝他使了个眼色。

同悲道人:?

老实说,他没看懂。

不过下一秒他就懂了——

小白狐狸松开胡一骞,转而去拉同悲道人,把他往胡一骞方向拉,边拉边振振有词:“同悲前辈肯定也很担忧阿玉的,对吧?”

同悲道人茫然地被她推着走,道:“不是啊,我不担心,颂直的秘境对小玉儿来说不就是第二个家么?”

胡九清:“…………”

他是一点没看懂她的暗示啊。

胡九清干脆使了一大把力,推的同悲道人一个踉跄,差点栽到胡一骞身上,然后大喊一句:“对不起了同悲前辈!”

然后一个灵活的狐狸扑食,钻入旋涡中消失不见。

同悲道人:“…………”

胡一骞:“???!!!”

他第一次明显表现出生气情绪:“胡小九,你给我回来!”

同悲道人连忙拉住他:“平心静气,平心静气,你不能进去啊,你什么都没有,进去了才是真的出不来。”

胡一骞:“…………”

可恶,更气了。

这边,胡九清顺利进入了秘境。

她还是放心不下封玉,毕竟她知道封玉是有两个人格的,还差点入魔。她怕秘境里的一些力量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不太放心,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进来看看比较保险。

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也能拉他一把。

进来后,胡九清觉得自己仿佛被幽深不见光的海底所包围,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眼前影影绰绰,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能见到模糊光影,像是一个个扭曲的人影在狂欢,看的她非常不适。

但很快,这种让她窒息的感觉就消失了。

水母收回幻境影响,海草收回带毒刺的触须,墨鱼闭上嘴……溺海秘境的危险毒物们都迟疑地看着她,嗅了嗅,又嗅了嗅,确定自己没有闻错。

这不是小主人的气息么,怎么又出现了?

胡九清恢复清醒,看了眼脚下的平坦小道,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周围毫无反应,好似这里真的只是一片普通海底。

胡九清又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这回出现了一群给她打着灯笼照亮的水母。

胡小九:……哇,原来这就是开挂的感觉么,好爽啊。

她凭着封玉的护心甲畅通无阻,到后面干脆直接跑起来,跑着跑着还回头看了一眼,结果没看到进来时的旋涡。

这路也太长了,她心想。

胡九清回过头,看到面前出现了一扇近在咫尺的光门,而她速度太快来不及刹下,眼看就要直接进去——

这里面肯定就是第二个秘境了,胡九清微微阖着眼,做好了适应准备,闷头往里一撞——

砰!

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团子被一股大力直直地撞出去,有些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止住冲力。

小白团子茫然地揉了揉撞疼的地方,看向前方。

她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撞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上。

一双修.长的长腿出现在她面前。

胡九清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阿玉?”小白狐狸惊讶道。

原来撞疼我的竟是你的小腿骨!

封玉在这里看见她,显然也很是惊讶,立刻蹲下来把她扶起,紧张道:“对不起清清,我撞疼你了么?哪里疼,我给你揉揉。”

他懊恼道:“交界之地光影变幻莫测,若早知你来,我一定更加小心。”

胡九清甩甩尾巴,从地上站起来。

其实有尾巴垫着,她没摔多疼,便婉拒了封玉给她揉一揉的提议。

先前在秘境里时,当封玉走进沉闷的溺海时,心中只余压抑。在进入烛龙秘境时,在看到那两颗被血管连接、密不可分、还在泵动的心脏时,那种感觉化成了酸涩。

而现在,在见到胡九清后,酸涩又化成了惊喜。

“清清,你怎么来了?”封玉不好的心情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只余开心。

胡九清化作人形,下意识理了理鬓角,回道:“当然是担心你啊小傻蛇。”

她嘟哝道:“什么都不说就玩失踪,很难让我不担心。”

封玉心里暖暖的,道:“我没事。”

胡九清“昂”了一声,道:“看出来了。”

“大哥说你是进来取东西,怎么样,取到了么?”

她没问取的是什么,怕触及封玉隐私。

封玉笑了下,温和地说:“嗯,取到了,我们出去吧。”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说到“出去”时,胡小九好像抖了一下。

但只有一瞬间,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嗯,出去。”胡九清说,然后把封玉往前推了推,道,“阿玉,你走前面。”

封玉不明所以:“?”

胡九清心虚地把自己藏在封玉后面,不想迎接来自大哥的熊熊怒火。

封玉侧头看了她一眼,正好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瞬息之间就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原委,心里暖洋洋的同时,还有些哭笑不得,安慰道:“没关系,我顶在你面前,主君的怒火我替你抗,而且,这本来就是因为我。”

胡九清的注意力却已经跑偏了,往常离的还有些距离,她对于封玉的身高还没有确切认识,但现在,当她近距离站在封玉后面时,却难过地发现自己头顶只到他肩膀。

胡九清情绪低落下去,没听清封玉在说什么,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封玉察觉到了,问道:“清清,你怎么了?”

胡九清瓮声瓮气问:“你怎么长这么高的?明明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

封玉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哑然失笑。

半响,他忽然顿住脚步。

胡九清猝不及防撞到他后背,坚硬的后背撞得她鼻尖疼,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下一刻,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前面的封玉身形硬生生往下降了好些距离,声音停下来时,封玉只比胡九清高一段指节的长度了。

胡九清震惊地瞪大眼睛:“阿玉,你怎么办到的?”

封玉摸了摸鼻子,不自在道:“看书随便学的。”

他看书看的杂,又聪明,学得快,看到什么都想学一学,缩骨术也是从书上学的,当时的直觉告诉他,他未来可能会用到,他就学了,没想到现在真的能用到。

胡九清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封玉笑了,心想学的值了。

……

出去后,顾及着还有外人在,胡一骞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和同悲道人道别后,在回去的路上,才忍不住说了几句。

胡九清心知自己有错,蔫头巴脑地听训。

封玉看不下去,默默挡在胡一骞和胡九清中间。

胡一骞:“……?”

这是在干嘛?

封玉无声地用口型道:“东西已经取到了,适可而止吧。”

胡一骞:“……”

胡一骞也用口型道:“你哄骗小九进秘境的账我还没和你算。”

封玉一派淡定模样:“那不叫哄骗,叫阐述事实,你看,最后我俩不都完好无损地出来了么。”

胡九清好一会儿没听到声音,狐疑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封玉挡在了自己面前。

她疑惑探头:“你们在干嘛?”

两人同时扭头闭嘴,不说话了。

胡九清:……?

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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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帝病重的事情,胡九清还是知道了,当天就请假回了一趟荒泽。

封玉没跟着,他待在军营里,独身一人的这几天,把整个西北边境都逛了一圈,还学会了些特色手艺。

于是,等胡九清回来的时候——

胡九清刚和封玉打了招呼,头顶就投下一片阴影,脑袋上多了个温暖的玩意儿。

她抬手摸了下,发现是自己头上被戴了一顶白绒绒的帽子。

帽子是上尖下宽的款式,针脚细密,看得出织者心思细腻,手法用心。帽身上绣了一团色块小狐狸,只能隐约看出轮廓,不能深究细节的那种。

胡九清猝不及防地被戴上帽子,表情还有些懵。

她拉了拉帽子两边垂下来的毛毛,疑惑道:“阿玉?”

封玉给她扶正帽子,笑着道:“这是西北边境最受欢迎的帽子款式,据说很防寒。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迎来大寒了,到时气温骤降,我便想着给你织一顶防寒帽。”

他期待地问:“清清,你喜欢么?”

胡九清一边蹦跳着往镜子那边去,一边道:“你等我照照镜子再告诉你!”

封玉道:“你慢些,别摔了!”

“昂!”

胡九清跑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扬了扬帽子边边,鼻子纠结地皱起来。

她脸小,头也不大,戴上厚实的毛绒帽后,显得她头脸更小了。

最关键的是,这顶帽子还是上尖下窄的款式。

封玉来到她身后,忐忑地问:“怎么了么?”

胡九清纠结了一会儿,小声说:“这顶帽子很好看……但……”

她苦恼道:“戴上去之后,我看起来好像一颗坚果喔。”

作者有话说:

挂面玉和坚果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