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雀跃肉眼可见被震惊取代, 不可思议与不敢确定的复杂情绪轰然冲进脑海,迟羡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僵硬挪移,空气陷入凝滞, 窒息感迎面而来。
“901的外卖,还要不要了?”
外卖员扬高声音, 打破了僵持的画面。
迟羡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戴口罩,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子,眼皮完全盖了下来,客厅的柔光落在眼睫, 衬得敛不去的阴影愈加清晰。
叶崎走到电梯旁接过, “给我吧, 谢谢。”
转身依旧是那抹清瘦的背影, 灯光将影子拉长, 几近落在他的脚边。外卖员走后, 走廊归于沉寂, 声控灯倏然熄灭,隐隐光亮里, 他看到她的肩膀在轻轻颤动。
“潼潼……”
同样颤抖的声音传来,叶崎停下想要抱她的动作。
迟羡仰头努力抑制盈满眼眶的泪水, “进来吧。”
眼角有泪滑落,狠狠砸在地上。
自始自终,她都没再回头看一眼。
叶崎把行李箱挪到玄关角落, “伯母, 到家里再说。”
童璃抹去眼泪,收回目光, “诶好,好。”
走过玄关, 叶崎注意到餐桌上的饭菜,又看到收拾了一半的厨房,意识到她应该是想亲手做顿晚饭迎接他,但似乎不太成功,所以叫了外卖。
她满心欢喜等待他回来,结果却……
他预想过见面的场景,但现实似乎比他想象中更难以应对。
卧室门虚掩,她背对着他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小橘子不怕生人,大摇大摆走到地毯上打滚,眼睛时不时看向家里的陌生来客。
叶崎简单归置了厨房的工具,倒了一杯水放在童璃面前。“伯母,您先坐会儿,我去房间看看。”
“好。”童璃满脸歉意,“小崎,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个时候来,你看这弄得……”
“没有,伯母,我们总要给她一个接受的时间。您坐坐,我相信迟羡一定能转过弯来。”
“好,伯母也相信你。”
卧室没有开灯,迟羡蜷缩的身影格外寂寥无助。
他何曾不是情绪复杂,在门口站立许久才推开虚掩的门,宛若亲手掀开了鲜血淋漓的秘密。
从他在搜集童璃的消息时,叶崎就料到终会有这一天。他打听到童璃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在安阳一所小学当老师,想去碰碰运气,便借参加论坛的机会前往拜访。
幸运的是,那位故友依然和童璃有联系,把地址和手机号给了他,而信封里装着的,是童璃留给迟羡的信。故友家旁边是迟羡小时候经常去买的一家糖糕店,她原想托朋友把信给迟羡,可迟羡再没出现过。
那封尘封了二十年的信,至今也没打开。
在云台遇到大伯是意料之外的事,但也正是这场意外,更坚定了叶崎想要去找童璃的想法。
“有次我实在没忍住,问她怎么不上去看看,她说没争到孩子的抚养权,不想让孩子再感受分开的痛苦,也是个可怜人。”
“她还给了我一笔钱,在零几年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托我照顾照顾老人和孩子。说来惭愧,我也就帮项爷看了几亩地,没过几年他就去世了,孩子也没再来过。”
“听我闺女说那孩子当明星了,明星好啊,挣钱多,她那么爱孩子,终于能放心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呐,不也就图个惦记。”
童璃曾经那么爱迟羡,他想赌一把。
虽然迟羡从没有主动提过,但他何尝感受不到,她心底那份空缺,始终渴望家庭的温暖。纠缠她数年的心结,并非他能帮忙解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不想让她被这件事困扰一生。
叶崎很少用薄凉来形容月色,可落在被子上的那束白光,冷到没有一丝温度,侵染了她冰凉的手。
他坐在她旁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迟羡。”
“想哭就哭吧。”
叶崎见过数次她脆弱的模样,却从没有一次像此刻,持续不断的滚烫渗进他的肩膀,没有尽头。
他只能一遍遍抚摸她的后背,慢慢让她平静下来。
迟羡说不清崩溃的情绪到底该如何落脚。
是委屈吗?
是无力吗?
是被困在项家十几年的怨恨吗?
还是终于能够填补缺失的爱的轻松?
她不知道,她只想把积攒多年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她可以不为任何落泪,也可以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冷静,可唯独家庭是软肋,是终其一生困住她的牢笼,是她埋葬心底不愿揭开的秘密。
无声的眼泪最为致命,没有啜泣,没有哽咽,什么都没有,悄无声息,仿佛从未有过。
可浸透的衣衫分明证明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迟羡脆弱,但同样强大。
她从他的肩膀上移开,取过床头的纸巾,仔仔细细拭去脸上的泪痕,语气再冷静不过,“你去美国是因为这件事吧?”
迟羡盯着他的眼睛,“叶崎,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无法确定一定能成功。”
“迟羡,期待被粉碎比没有期待更令人崩溃。”
“我不想你难过。”
不想让她难过,是叶崎做的所有的目的。
空口谈爱太过飘渺,他只是不想看她落泪。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抵就是第一次见她被黑上热搜时,眼角那滴隐忍的泪珠。
所以他不惜答应项阔年无理的条约,不惜和孟楚奋战到深夜,不惜动用所有人脉资源关系,只为保她一个平静安全的环境。
仅此而已。
迟羡扑进他怀里,从熟悉的气息里找寻安心,“叶崎,谢谢。”
“我们之间不必感谢,如果你实在想谢的话……”
她听懂了画外音,破涕而笑,亲了一下他的脸,“这样可以了吧?”
他宠溺搂住她,“嗯,深得我心。”
“迟羡,伯母很爱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关心你的动态,但碍于项总的缘故,她没办法和你见面。”叶崎慢慢道来,以更能让她接受的方式讲述,“再后来时间过太久,她担心你无法接受,就像今天这样,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出现在你面前。”
“她说她为你骄傲。”
“我不怪她。”迟羡语气淡淡,“我甚至没办法去恨除了项阔年之外的任何人,项泽川,安芸瑶,甚至陆景舟,归根结底不过是项阔年的利益熏心,贪得无厌,虚伪自私,将周围人全部拉下漩涡。”
“自始自终我恨的都是项阔年。”
当年童璃离开她时不过是高级律师,完全无法和已经攀上安家的项阔年对抗,迟羡明白,她仅仅是没想到还有能和童璃见面的机会。
“现在我已经不想去恨了,我想好好过生活。”她靠在他的肩膀,仰头正对他完美的下颌,“和你,还有我们的小橘子。”
“好,想通了的话,出去见见伯母?”叶崎试探她的态度,“伯母等很久了,我们刚下飞机就……”
迟羡想了想点头,“不过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我做的,嗯,属实有些拿不出手。”
好像也就番茄炒蛋勉强算不错。
叶崎失笑,“怎么突然想起做饭了,你想吃什么我做就好。”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刚好今天手工早,谁知道做饭竟然这么难。”迟羡边戳他深凹有致的锁骨边吐槽,“我按菜谱一步一步来,可那鸡翅就是糊了。”
“大概是油放少了。”叶崎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你啊,还是好好演戏,厨房交给我。”
“给你好了,我可以洗水果。”
“水果也不用。”
“那不行,我总得找点事情做。”
……
就算叶崎把氛围缓和到多轻松,就算迟羡再怎么做好心理准备,她在面对童璃时仍一时失了言。
童璃身上依旧散发职场精英女性的气势,岁月将她的眼神刻得更坚定从容。但在迟羡面前,那份从容里夹杂了几分慌张和愧疚。
她站起身,想握住迟羡的手,伸到一半尴尬停下,“潼潼,你,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吗?”
迟羡找不出别的回答,“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的。”童璃欲言又止。
一来一回结束,两人都没再开口,场面陷入僵局。
叶崎上前攥住了她的手,打破沉默,“伯母,您坐这么久飞机辛苦了,迟羡定了餐厅,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
分明是他定的,他却为了缓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说成是她。
迟羡捏紧了他的手指。
童璃注意到迟羡通红的眼眶,担心她并不愿意面对,“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迟羡回避童璃关切的眼神,“不会,走吧。”
御华府在市中心,恰逢周五,入眼尽是刺眼的红色提示灯,连成绵延不断的模糊琉璃,耗尽了人的耐心。
十分钟过去,他们还停在第一个路口。
迟羡并不喜欢僵硬的氛围,正好车内距离错开,她不必和童璃保持面对面的尴尬,主动挑起话题,“您有新家庭了吗?”
“啊。”童璃反应过来迟羡是在和她说话,犹豫片刻终是开口,“有了,他在乔治敦当老师。”
“潼潼,我们有一个女儿,Cecilia,刚上高中。她很喜欢你,看过你的电影。”
整整二十年过去,迟羡虽料到是这个结果,但难免失落。她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正常,“谢谢。”
童璃有意拉近距离,“Cecilia知道我回国,还问我能不能和你要张签名照,她们小孩子都喜欢这些。”
“可以,我一会儿签。”
“那我替Cecilia谢谢你。”
沉寂许久,童璃突然开口,“潼潼,你恨我吗?”
这么多年没关心过迟羡,她几次措辞都没办法把“妈妈”二字说出口。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蓄满了焦躁,迟羡却无比平静,“不恨。”
“我过得很好,您也不必愧疚。过去难以弥补,未来尽是变数,现在我们见面了,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您还惦记我,足够了。”
“当年没能带走你,是我的错……”
“错的不是您。”迟羡不想听迟来的忏悔,也不愿再提起难捱的旧事,“是项阔年,和您无关。”
她再度重复,“过去的事情没必要提,你我现在都好,以后也会很好。”
回头只会看到困住的牢笼,往前走才是自由。
迟羡在吃饭时见到了Cecilia的照片,是她主动开口提的。
明艳阳光的金发美女,完美继承了童璃的美貌,眼神里写满了自信。
从前她在窥探别人幸福的家庭时,羡慕总会油然而生,但这次没有。
因为叶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很紧很紧。
这顿饭没有他们想象中尴尬。席间童璃聊起在美国的生活,讲她怎么成为合伙人,又遇到过什么奇怪的案件。自然而然,迟羡也说了几个在片场的趣事,氛围逐渐轻松起来。
不知是不是刻意,他们默契没再提及过去。
饭后叶崎去前台买单,童璃借补妆的借口拦住了他。
“小崎,这是我给潼潼的嫁妆,你收着。”童璃把银行卡塞进叶崎手里,“密码是她的生日。潼潼能从过去走出来,我很开心,也不想再多打扰她的生活。能看出来她和你在一起很快乐很幸福,有你在她身边,我放心了。”
“这不应该是我给她,您为何不亲自给她呢?”
“我给她肯定不会收,这笔钱我一直给她攒着,就算你没来美国找我,我也会想办法找人转交给她。”童璃再恳切不过,“我知道没资格谈补偿,但你就当这是一个母亲迟来的心意吧。”
叶崎攥着银行卡,没再拒绝。
那晚回家的路上,迟羡在京城看到了最多最亮的繁星夜幕。
载满复杂情绪的一天终于落幕,她依偎在他怀里,任凭思绪翻飞。
“在想什么?”卧室仅留了床头的台灯,叶崎轻抚她的长发,打破沉寂。
“没什么。刚刚在餐厅,她是不是找过你?”
他不意外她能猜到,“嗯,伯母给了一张银行卡,说是你的嫁妆。我推辞不过,就收了。”
“收了吧。”思绪飘渺,她闭上眼睛,“总要给过去的亏欠找个落脚点,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弥补。”
“那封信……”
从拿到那封信开始,叶崎无数次动过打开的念头,但都忍住了,他想把决定权交给她。
她轻轻摇头,“放起来吧,不看了。”
“你怨我让你们见面吗?”
“怎么会?我很感谢。”
“那为何……”
迟羡对上他疑惑的目光,贴他更近了些。暖暖的橙光洒落在床头,好似街边被秋意浸染的梧桐叶,虽踏着冷秋而来,却拥有最明媚的颜色。
“因为那已经是过去的爱了。”
“叶崎,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