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温和, 穿镇而过的小河在脚边缓缓流淌。

踏在青石板路上,完璧如脑子一片混乱。

偷偷瞥一眼身侧的景煜屹,一时不知道该以“他竟然是这家度假村的老板”,还是以“他的员工似乎对他们的关系产生误会”为话题开头。

泓景是房地产巨擘, 尤其注重商业地产。听说景煜屹的父亲接手之后, 就开始兼顾文娱旅游方面。

但再怎么, 也不该轮到安庄吧。

她疑惑地戳了戳男人的手臂, “你对这儿很熟吗?”

按照那位前台小哥的话推测,景煜屹应该之前就来过几次安庄, 并且还有他的专属套间。

男人淡淡嗯了声,解释道,“高中研学。”

“咱们是一个高中的吧,附中?”听到研学两个字, 完璧如和自己的经历联想起来,难免产生这样的猜测。

景煜屹点了点头, 语气没什么波澜, “我比你高一级。”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歪了下脑袋。

研学是附中的传统, 地点没有强制的限定, 但会和相关旅游社合作, 向学生推荐一些知名的游学地点。

完璧如当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去安庄, 研学和回家一举两得。

把这个想法告诉秦斯铭的时候,他却并不同意。煞有介事告诉她独自出行不安全,说什么也要随同学们的大流一起组队。

这个想法也就随之落空。

而每年研学结束的时候, 她都听说学校里有人的地点正是沪城安庄, 除了震惊之外, 还因此后悔好一阵。

相较于附近其他几个知名古镇, 安庄在文旅方面的竞争力还是差了一些。

竟有人会把研学地点选在这。

“原来当年的那个人就是你呀——”她没想到世界这么小, 她半开着玩笑道,“早知道我就和你一起去了,说不定咱们还能早点认识。”

这句话只是她的一句无心感叹,却不知落下的那一刻,在听者心中激**出多少涟漪。

景煜屹敛着双眸,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石板桥上,状似无意开口,“难道不早?”

完璧如开始掰手指,“盛崎庄园,应该是初八。”

“现在正月末,咱们……”她低头思索了一下,很快又笑着扬起脑袋,“认识快一个月了!”

他鼻息间溢出一声轻轻的哼笑,沉默着没再开口。

完璧如没多想,寻着长长古街走到了一个建筑物边。

“去这里边看看吧。”她轻轻拉了拉男人的衣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虽然你研学的时候应该去过……”

安庄本来就不大,去过一次就能把里边值得玩的地方都逛完。景煜屹既然来过,那她的地主之谊好像就无处施展了。

景煜屹眸光漆黑,微扬下颌,闲适地看向他们面前青砖黛瓦的中式建筑物。

嗓音淡淡,却有几分安抚的意味,“你陪着就不一样。”

完璧如还全心全意盯着门匾,没体会到他话中的深意。

只是顺承着他的话,喃喃自语,“那当然呀,这可是完厅。”

完厅是她的家。

父母去世之后便被划分为了文物保护单位,堪称安庄六景之一。

这座民居建筑并没有承载太久远的文化历史,也并非出自当地名人或大户人家,只是因为全屋建筑相当体现了江南水乡的建筑风貌,这才被征用为景点。

经年累月,再次来到这间居室,竟是以游客的身份。不得不让完璧如兀自唏嘘。

跨过脚下的门槛,完璧如带他走到前厅。

“怎么样,平面布局是不是和你们京市的四合院很像?”

她父亲是建筑世家,祖祖辈辈的智慧和审美都融合在了这座民居之中,她通过家里的书籍中也耳濡目染,获悉些许相关知识。

景煜屹侧身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这儿要紧凑些。”

不仅是布局方式,在装潢特点上也有极大差别。

水乡建筑向来是雕刻装饰繁多,色彩极少。墙为白瓦青灰,木料则用棕黑、棕红等。与烟火味儿重、色彩炫丽又喜庆的北方相比,可谓是十分淡雅。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股强烈的真实感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

“真的回家了。”她的手轻轻抚着堂内的红木扶手倚,仰着脑袋同身边男人说话,“刚起床的时候,我还以为在做梦!”

“我看你确实一天到晚在做梦。”

景煜屹收回眼,低**出漫不经心的调子,淡淡吐槽,“缺心眼儿。”

完璧如深深看他一眼,似乎从中分辨出了好几层意思。

是在说她傻气单纯,这么久才发现自己男友出轨,也是在说她没心没肺,大着胆一个人在街头买醉。

她登时有些心虚,干脆别过脸当鹌鹑,不和他搭腔了。

景煜屹嘲弄地嗤笑一声,倒是很主动地绕到别的话题上,“你小时候住哪儿。”

完璧如带他从前厅走到后堂,穿过浮雕环绕的轩廊,来到一间小居室。

“这里。”她轻轻地迈步,走进去的那刻不由自主地屏息凝气。

完璧如十岁之前的生活,无忧无虑,人人艳羡。

她是整个安庄最讨人喜欢的姑娘,长得漂亮,像个瓷娃娃一样,嘴甜又会说话,把身边男女老少都能逗得开心。

她的房间也有被宠爱的痕迹。

整个房间的采光极佳,许是完厅最好的一间。即使大多私人物件已经不在,但现存的竹编装饰品、扎染布帘、陶器瓷器等等,都明显是为小孩子制作的。

来这里参观的游客通常只会把注意力放在完厅的建筑观赏价值上,往往会疏忽原屋主的私人生活,所以并不会探究其背后的故事。

但只要把床头柜上那个供为展览的白兔玉雕拿起来,或许还能发现底下的一排小字——四年级期末进步奖。

完璧如也不管景煜屹愿不愿意听,如数家珍地一一向他解释。

“我十岁前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完璧如小心翼翼地把橱柜上的小瓷杯摆正,“后来就和阿婆住在后面那条街了。”

街坊邻居喜欢她,但严肃刻板的阿婆不常陪她一块玩。

“阿婆似乎不喜欢阿爸和姆妈,也不喜欢我。”

她爸爸完越山是学建筑的,一天到晚都在各地赶项目。妈妈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美人,对他一见钟情,很快就坠入爱河。

只可惜林阿婆,也就是完璧如的外婆,一直都不支持这种女方主动的感情,自二人结婚之后就很少来往。

后来在一次工程项目中,完越山所在的地方突遇泥石流,陪同他一块工作的妻子也未能幸免。

意外来得很快。

彼时完璧如刚知道死亡这个概念,要承受的第一个噩耗就关于自己父母。

那段日子过得很慢,记忆中的片段都是灰蒙蒙的,被乌云遮住了所有的光彩。

而阿婆却一句怨言也没讲,把完璧如接过来一起生活了。

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阿婆其实嘴硬心软,待她无微不至。

她们的关系渐渐和缓了些,后来把她送到京市的时候,一向刻薄坚韧的老人还偷偷落了泪。

“最近这么些年,阿婆似乎又不愿意搭理我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完璧如垂头丧气地低下了脑袋。

她至今弄不明白,阿婆为什么突然又和她拉开距离。

“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景煜屹没说话,默然垂眸看过来,鸦羽一般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的手悬在半空片刻,还是僵硬地重新插回裤兜,没有轻浮地搭上她的后背。

“错就错了,说不定已经改了呢。”男人若无其事地朝外走,“走吧,去看看你外婆。”

-

林阿婆的住所离完厅只隔了一条街。

距离稍微商业化一点的镇中心来说,这里更少游客的痕迹。青石板街上的行人,大多都是附近的原住居民。

完璧如带景煜屹走上一条石砌拱桥。

拱桥很窄小,只能供人通过,脚下偶有青苔,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她回头提醒身后的男人,“你注意点走,长得那么高,桥的扶栏又那么矮,一不小心就摔了……”

念念叨叨说了一串,重新回头的那瞬,脚下不小心踩空,上半身斜斜地往旁侧栽倒,“诶——”

惊呼落下来的同时,一个力度倏然扯住了她的衣领,完璧如堪堪停在半空,险些摔倒。

她惊魂未定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朝身后笑,“谢谢啊。”

景煜屹摁着她的脑袋把人转回去,以免再出现刚刚的状况。

“说我说得起劲,自个儿就瞎了?”

“哎呀,不小心嘛。”这次她没回头,一边气哄哄反驳,一边想把那个摁在脑袋上的手给拍掉。

然而,没等她动作,男人已经非常及时地收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景煜屹最近对她规矩了很多,就连刚刚扶她的时候,都只是扯住了她的衣领。

不像从前那样喜欢动手动脚了。

没等她继续思考下去,已经很快下了桥,走到阿婆家的门前。

街坊邻居都知根知底,院门一向是敞开着的。可走到屋前才发现,门上有把铜制金属锁。

完璧如做无用功地掰扯了两下,心里推算日子,很快遗憾地下了结论。

“阿婆不在家,应该是去市里开会了。”

林阿婆是自幼学习钩针编织的非遗技艺,是沪派钩针的传承人,有时会被叫到市里的单位去开会或者开班教学。

看来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景煜屹察觉出了她的泄气,“没事。”

他看一眼时间,“先去吃饭,晚上再来。”

“嗯。”完璧如恹恹地应了声。

“怎么一副小苦瓜脸,”他扬着声笑,故意逗她,“要么带你回酒店吃饭,老板夫人?”

完璧如一听这个称呼就头疼,没好气地瞪着他,“喂,你乱讲什么——!”

她气急败坏朝他吼了一嗓子,说到最后又觉得自己语气太凶,声音就越来越弱,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最后看到景煜屹一副得逞的样子,就知道他在逗自己开心,也憋不住笑了。

早春的江南很是温和,徐徐的微风把男人略不正经的调侃声吹来。

“嚯,小苦瓜舍得笑了。”

作者有话说:

完妹:我不是小苦瓜,我是小甜瓜!

景二:是是是,小甜瓜。

我已经开始姨母笑了:-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