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乃是青州的老牌家族,此地扎根极深,已是经营了数百年之久,师映川一行刚开始走的是陆路,后来又改换水路,数日后,便到了青州。

师映川对整个燕家都没有什么好感,正是这个家族,当年不但让他的生母燕乱云丢了性命,而且几乎让他也没命,这样的一个母族,让师映川怎么会有归属感和认同感?

天空中傍晚的那一抹微红近粉的颜色开始慢慢褪去,开始转变成淡淡的青灰,天光黯淡,两一傀儡下了船,雇了车夫,改乘马车,走了一段时间,终于到了燕家,一时师映川下了车,风有些大,他并未拢起的鬓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但师映川却并没有展露出什么烦心的样子,反而驻足立于风中,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的建筑,作为上位者这么多年,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师映川早已不是前世身为普通的任青元,如今他是师映川,中龙凤,天之骄子,眼下虽然因为出行而戴着半覆面式的银色面具,看不到全貌,然而气度非同一般,长身玉立,看上去仍是风姿不凡,让眼前一亮。

此时此刻,尽管已经时隔十七年,但师映川却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年那个风雪之夜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一想到这番曾经发生过的场景,俯瞰这一切回忆,师映川眼眸深处便几不可觉地闪过一缕冷然,他立于距离燕家不远的地方,凝瞰这个家族,眼神静静淡漠着,就如同一个冷静俯瞰着自己江山的君主,这时左优昙与傀儡也已经下了车,左优昙付了车钱,便打发车夫离开,他们这一行到了这里,自然而然地就引起了燕家的注意,有护卫沉声道:“……此乃燕氏家族所,闲杂等退避!”师映川听了,依旧是无动于衷,只继续打量着前方的建筑,身后脸上同样覆着银色面具的左优昙上前一步,冷冷道:“等受邀前来,如今白虹宫主既至,燕氏之还不出来迎接?”

左优昙的话顿时令众护卫脸色大变,有已飞跑入内通报,不多时,大门缓缓敞开,一群鱼贯而出,里面有男也有女,老少兼备,看那打扮穿着,气度举止,应该是燕氏有头脸的近支族,为首的一名看起来是中年模样的英俊男子目光一凝,已是看到了站远处的师映川三,师映川的大半张脸虽然被遮盖住,看不到表情,但那微微抿起的嘴唇却非常明确地给一种炎凉而冷漠的感觉,即便现他与左优昙都未以真面目示,但那轮廓却一眼就可以让熟悉燕乱云的认出到底哪个才是师映川,那为首的男子心中转念,脚下却已向前而去,他带来到师映川面前,事实上此乃是燕太元之子,也就是燕乱云的哥哥,师映川的亲舅舅,因此委实有些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外甥见礼,但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到师映川腰间的别花春水剑,心中不禁顿时一凛,想到了这少年的身份,这世间固然长幼有序,可是不要忘了,就连帝王之家也是先有君臣,后有父子,同样的道理也一样可以用这里!

想到此处,男子再无迟疑,当下便拱手道:“师……君上远来至此,是燕家怠慢了,还望君上不要怪罪。”师映川不认识此,但瞧对方面貌与燕太元有几分相似,而且又代为出来迎客,心中就对此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想必应该是自己的舅舅了,如此一来,心里倒是有些古怪之感,但这种感觉毕竟微不足道,师映川眸色微凝,只道:“潇叔父带了消息给,说是燕老先生身体不适,想要见一面,如此,便带路罢。”

他这话说得倒不至于不客气,但那其中的冷淡之意却是都听得出来的,场燕家心知肚明,当下也无二话,便去了燕太元所住的地方,这燕家不愧是数百年盘踞于此的家族,经营日久,一路上所见,富贵而不俗气,亭台水榭随处可见,飞瀑流泉点缀其间,师映川被带到一所遍植奇花异草的园子,里面一座精心修葺的屋舍掩映花木当中,师映川乍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药味儿,这时已经有下进去通传,不多时,出来禀道:“家主请君上进去。”

这个时候自然不适合带,师映川便留下傀儡和左优昙,由燕家前面带路,进到里面,师映川见侍女掀起帘子,心中沉吟一下,便已跨了进去,转过一扇落地大屏风,抬眼一扫,就正对上了数道意味各自不同的视线,室内有男有女,师映川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的到来使得场面顿时一滞,这里场的一些师映川有几个是认识的,比如燕芳刀和燕步瑶姑侄俩,不过师映川的目光只略作停顿,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一个身上,此看起来是四十出头的模样,容貌十分英俊,面庞肌肤晶莹如玉,自有一股独到的气质,难掩锋芒,此刻这的目光投师映川身上,并不掩饰其中审视以及某种复杂的情绪,师映川心中一动,已隐隐感知到此修为十分高深,再看那形容气度不凡,样貌也与燕太元有五六分相似,如此一来,已猜到了这男子的身份:这必是燕太元的父亲、自己血缘上的外曾祖父燕夕道!

此时燕夕道打量着进来的少年,对方身着黑袍,腰束长绦,静静站那里,略薄的红润双唇微抿着,眸子冷澈如水,虽然不能看见容貌,可露外面的轮廓分明与当年燕家明珠燕乱云无比相似,一时间燕夕道心中五味杂陈,不过这时师映川已经将目光移开,把注意力放到了室内的那张黄梨木大**,躺上面的燕太元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已经瘦了一圈,原本微微灰白的的两鬓已经变得花白,皮肤也显得黯淡许多,到如今师映川已非吴下阿蒙,眼力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燕太元的身体确实是已经不行了,可以说是正挣扎死亡边缘,虽然看起来似乎只是憔悴,还不像是将死之,但事实上他的生机不断地被消耗,回天乏术,已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挽救,其实师映川知道像燕太元这样突破不成而遭到反噬的情况是可以救治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一位宗师高手全力相助,就可以挽回,但代价就是出手的宗师就此境界跌落,坏了根基,此生再也无望重新进入宗师境界,试问有哪位宗师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救?即便是血脉至亲也未必舍得,况且燕家也并没有宗师强者,事实上即便有,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也不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来挽救燕太元,这就是无奈的现实!

而此时燕太元亦是眸光一动,仿佛突然间被点燃了生机,他的嘴唇微微开合着,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师映川见此情景,饶是他对于燕太元这个外祖父并没有什么感情和认同,但心里也仍然有着些许触动,他走过去,对燕太元道:“……燕老先生。”

此刻室中之都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但可想而知,师映川整个却是与这里格格不入、不能融合其中的,一时间气氛沉重而怪异,无论是燕太元还是燕家其他,闻得‘燕老先生’这四个字,立刻都是目光齐齐投射过来,燕夕道双眉一凝,沉声道:“……他毕竟是外祖父,莫非就半点也没有尊敬长辈的意思。”师映川面无表情,淡淡迎着燕夕道的双眼,说道:“这位想必应该就是燕族长了……不过很抱歉,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燕家的,事实上一直都觉得自己与燕家没有任何关联,也不觉得这里有的亲,这就是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师映川说着,转脸看向一旁的燕步瑶,此女被他这样看着,与他目光对上,这个一向骄纵狠毒的女子立刻就觉得全身上下都如坠冰窟一般,饶是她此刻深信师映川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但事到临头,却又是另一番感觉,她的目光乍一碰触到师映川的目光之际,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一下子冒了出来,却同时也醒悟到彼此之间的差距之大,令她甚至连挣扎的心思都难以生出,如此一来,燕步瑶美丽的面孔上种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体现为生动的表情,同时交织了一起,她不自觉地微微颤栗了一下,避开师映川的目光,就听师映川道:“这个,应该叫表姐,但和她之间却只有一些很不愉快的回忆,而至于这个么……”

师映川说到这里,忽然冷淡地笑了笑,小小地拉了个长音,神情也变得瞬间阴沉,他转而看向仍旧美丽一如当年的燕芳刀,语气表情不是那种故作淡然的大度,但也不是愤怒,只平静地说着:“至于这个,这个应该叫姨母的,早就听说过的,当年她想要杀了母亲和,不过还好,现活得很不错,但这并不能抹杀们燕家曾经做过的一切。”

师映川低沉的声音室中幽幽回响,燕芳刀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师映川的目光落她脸上时,燕芳刀的心脏禁不住微微抽搐起来,平日里冷傲的眸光出现了片刻的散乱,师映川定定看了她一眼,表面上静寂如渊,但内里究竟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这时师映川忽然改颜一哂,回过头面向燕太元道:“好了,既然已经来了,那么燕老先生如果有事的话,就说罢,但事先声明,如果是有什么要求之类的,那么就大可不必说了。”

燕夕道身为燕家这么多年来实际上的掌控者,家族中无论任何都不敢他面前稍有放肆,小辈们更是十分敬畏,所以眼下这种被曾孙辈后完全不留情面并且更没有丝毫敬意的情况,而他而言是绝无仅有的,从未出现过,所以这多多少少还是令燕夕道心中生出一丝愠怒之意,不过这种感觉一闪即逝,燕夕道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神情微肃,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从血缘上虽然是面前这个少年的外曾祖父,但对方如今的身份地位,却是完全凌驾于燕家,燕家如果想摆出什么母族的架子,只会徒惹嘲笑罢了,想到此处,燕夕道转而看向**躺着的燕太元,这是他的儿子,他也知道若是有一位宗师愿意出手救治的话,燕太元就可以恢复,但这样的代价却太过巨大,没有哪个宗师会愿意付出,所以燕太元事实上已经是被判了死刑,饶是燕夕道为心思深沉,但想到儿子性命就旦夕之间,也不禁神情黯然。

燕太元却是没有多少将死之的灰败样子,他喘了一口气,对燕夕道开口道:“……父亲,有话想和师剑子单独说……”燕夕道眉心微动,然后点了点头:“好罢。”便离开了房间,其他见状,也只能紧跟着出去了,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师映川与燕太元两。

“……大概会认为见了的面,会凭着快死之的身份向提出什么请求,比如照顾燕家?”燕太元忽然打破了沉默,很直接地说道,一面师映川的注视下,有些吃力地慢慢坐起了身子,倚床头,师映川听了,也不矫情,大方地承认:“不错,确实是有这个猜测。”燕太元也不说别的,只是盯着少年的脸,道:“让看看……”师映川略一迟疑,然后就取下了面具,露出真容,燕太元的视线就这么落师映川精致无瑕的脸上,一时间全身微微一震,神色变了,那种样子太过复杂,好象是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无数熟悉的过往,回溯了许多已经遗忘或者还记得的往事,燕太元一动不动,他好象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子,自己久违的孩子,曾经整个燕氏的族中明珠,他的手微微颤抖,紧接着又强行攥了起来。

良久,燕太元低低叹息,此刻的心情也唯有凝成这一句长长的叹息了,他看着师映川,声音之中依稀透露出几分恍惚的意味,喃喃道:“云儿……”忽又摇头:“不,不是乱云……”话音未落,燕太元就猛地呛咳了起来,虽然不是咳得很剧烈,但也让他全身颤动,脸色涨红,师映川静静瞧着这一幕,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一双闪烁着幽幽火光的眸子,才偶尔的间隙中透露出些许淡淡的情绪,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枚丸药,等燕太元咳声渐止,便递了过去:“先吃了这个罢,至少会让好受些。”

“……造化丹?”燕太元微怔之下,端详着丸药,显然是识货的,他忽然一笑,拿起造化丹吞进腹中,叹道:“这样珍贵的东西,至少可以让多延续一段时间的性命,虽然是宗子,这种东西也不会有多少,现就这么给用了,舍得?”师映川脸上波澜不兴,只是微微垂了一下眼皮,淡然道:“也算是求个安心罢,毕竟也是外祖父,没有,也不会有。”两都知道,若是可以一直供应造化丹给燕太元,那么燕太元的性命就可以就此延续下去,然而造化丹何等珍贵,其中一味主要原料乃是造化玉露,整个大光明峰三五年才能集满一瓶,而一枚造化丹就需要三滴造化玉露,师映川即便是宗子,也不可能为了燕太元这样消耗!

“也不必多想,之将死,想的事情就简单了,这次让来,其实并没有别的目的,无非是想看看罢了,毕竟是娘唯一的血脉……”燕太元服下造化丹之后,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再开口时,虽然不敢说中气十足,却也比先前强上几分,师映川听了这话,有点意外于燕太元会说得这么直接,他观燕太元神情,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想什么,有什么目的,不过眼下看起来说话倒像是出自真心,不过师映川如今的城府又岂是寻常少年可比,无论如何都还是抱有一定戒心的,因此听燕太元说归说,却并不会由此受到什么感动,只是不置可否罢了,燕太元也不以为意,道:“娘当年住的地方都还,也可以去看看,现时日不多,……留到丧事办完之后再走,如何?”

这一刻,燕太元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正交代着自己身后事的垂死老者,师映川念头微转,到现为止也没有察觉到对方有什么算计内,便道:“此事……倒也可以。”燕太元听了,脸上露出笑容,道:“这性子和娘确实不太像,想当初云儿她……”

谁也不知道师映川与燕太元房间里都说了些什么,总之当天师映川就留了下来,住的便是从前燕乱云居住过的地方,这里不但外面的景致不错,内里的布置摆设也有品位,从内到外都看得出经常有收拾打扫,尤其所有的房间都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可以直接就住进去,根本不需要事先做什么准备,师映川大致看了看,还是比较满意的。

师映川来到燕家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及至晚间,已陆续有本地其他家族以各种名义派送来了拜会的礼物,只不过师映川自然是不会见谁的,而这些家族本来也没指望什么,无非是以此结个善缘罢了。

这时师映川正练字,左优昙一旁磨墨,那傀儡却是里间打坐,等到师映川纸上写下‘宁静致远’最后一个字时,左优昙忽然道:“剑子这次虽然不曾答应什么,但既然来了,又要留这里一段日子,本身就已是正中他下怀。”师映川笑了笑,仍是低眉垂目看着面前纸上的字,神色平淡道:“自然明白……现登门,又答应留下,其他眼里看来,就已经是表明某种态度了,从前与燕氏从无来往,但天下都知道这是的母族,所以即便看起来对燕氏冷淡,别也依然会顾忌这一层关系,而现,其他只怕是更会认为对这里多少有些血脉情分,这对燕氏一族十分有利……所以,这位外祖父包括那位曾外祖父终究还是用软刀子算计了,只不过这种情况下,不会介意一个将死之的这点小小利用,这一点和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两说着话,这时却听外面有道:“君上,有客来访。”师映川有些意外,就道:“进来。”当下就有一名青年进屋,师映川认出这是当时燕太元房中的燕家中的一个,看样子大概是自己的一个表哥,不过此刻这个青年的神态却有些拘谨,一进来虽然震惊于师映川与左优昙容貌之美,但马上就垂眼不敢再多看,只拱手恭敬道:“有客来访,乃是本地州牧,眼下就前院等候,家主让来问君上可要传他来见?”

青州乃是大周治下,身为州牧,便是一方大员,师映川作为大周国师,这州牧听说燕家之事,自然就要立刻前来拜见,州牧身份不同,燕家便也通传进来,看师映川的意思。

师映川倒也没什么意见,从左优昙手里接过一条湿帕擦了擦手,很随意地道:“那就让他过来罢。”这青年听了,便出去迎客,对于师映川来说,即便是一州大员的身份也没什么,但哪怕是对于燕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来说,如此国之重臣也是不能怠慢的。

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一个身穿官服的英伟中年便来到了师映川面前,这中年青州为官也有二十余年,当年也是见过燕乱云的,所以这时瞧见师映川,除了震惊于母子二相象之外,倒也没有太过痴迷于对方的姿容,但真正令此心惊的却并非是面前师映川以及左优昙的容貌,他身为朝廷镇守一方的大员,朝见天子也是寻常,各色物都见得多了,但平生所接触到的上位者威严,却都不及眼前这少年,而且这决不仅仅是因为少年高高上的身份所致,不过转念一想就又明白几分,面前这年纪虽轻,但却已是半步宗师,而普通即便是权倾朝野,但说到底也不过凭借着外物外力罢了,哪怕再有权力,再心机百出,都建立势力的前提下,不是自己本身,一旦剥去了这些外衣,又剩了什么?什么权臣,什么君主,也只是世俗力量,都可能转眼间便风云突变,成为无根浮萍,而眼前这少年自身就是根本,半步宗师之力掌握自己手中,完全归于自己,任什么局势变幻都可以从容应对,那种自信是深入骨髓的,这就是武者与普通之间的分别。

思及至此,中年毕竟是朝廷中,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一些厌恨,同时又有淡淡悲哀包括一丝无力之感,此突然间想起自己年轻时老师的感慨:“天下武夫,皆可杀之!若昔时泰元大帝不曾败亡,则世间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时中年回忆着这些,遥想千百年之前的那个时代,一时间不禁暗暗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