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承宗进新闻台以来,头一次利用自己的少东家身份,对底下人的行事进行过问。

拍摄西华医院医疗纠纷的记者很快就找来了,是个熟人。就是几个月前强行想要采访范珍珍生产的那个小厉。

小厉承蒙“少东家”召唤,既荣幸又忐忑,敲门进去后一脸紧张地问:“江主播,你找我?”

“嗯,我刚刚看了条新闻。西华医院产科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是,有问题吗?”

“没有,新闻做得还可以,画面稍显混乱。”

“没办法,现场情况太乱。那些家属都不是善茬儿,简直要把人产科都给掀了。有些画面我没敢播出来,影响不好。”

江承宗一挑眉毛:“什么画面?”

他突然想,如果有人趁机对温婉动手动脚或是拳脚相加,他是不是应该暗地里悄悄的把人做掉?江承宗的太阳穴轻轻抽了抽。偶尔动一动邪魅狂狷总裁的念头,他总有些不习惯。

小厉还在那里描述当时的情形:“简直就是野蛮人,又砸东西又打人的。那几个保安脸上都被招呼了好几拳。骂人就更不用说了,难听得要命。领导说不能播,给掐了。”

“医生挨打了吗?”

“那倒好像没有。他们要找那个接生的女医生,人家早躲起来了。其实江主播……”说到这里小厉眨眨眼睛,凑近了轻声道,“我觉得医院方面挺无辜的。那些人就是没事找事儿,以为是个儿子结果生了女儿,借故挑事儿呢。”

“据说产妇摘了子宫?”

“是,是摘了。我在一旁的时候听他们家一个婶儿说了,说那家人家啊见天地盼个儿子。之前那产妇怀了几次,b超出来都是女儿,都给打了。有个护士听见了就在旁边插了句嘴,说刮宫太多子宫壁薄容易产后大出血,摘子宫也是为了保命。结果那几个人一听就嚷嚷开了,非说医院为了多收钱硬摘了产妇的子宫。你说这不是挑事儿是什么。我看啊,就是想要钱。”

“从哪儿得的消息?”

小厉正在那儿回忆当时的情形,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倒是一愣:“什么?哦,你说新闻来源啊,不知道啊,群众打的电话,说西华医院在闹事儿。搞不好是闹事的人自己打的,想给医院增加舆论压力嘛。”

“舆论压力?除了咱们电视台,还有什么人去了?”

“不少人。本市几家有名的报纸都去了,还有几个大网站的记者。电视台也去了好几家,咱们不是独一份。”

江承宗沉默不语,认真消化着小厉的这番话。听起来确实去了不少人。他手里拿着支笔在指尖来回转动,最后又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舆论……压力。”

媒体的蜂拥而至确实给了医院领导不小的压力。而温婉作为何香菊的主治医生,子宫摘除术的直接负责人,受到的压力自然更大。那天一整天她都没办法集中精神工作。

虽然闹事的家属已经被拦在了住院楼外面,但他们不停地高声呼喊,吸引路人的注意,又直接了当喊出她的名字,对她进行指责,还对着媒体大肆诋毁她污辱她。这种心理上的煎熬任凭谁都很难当作没发生。

许苗一直站在她这一边,对何香菊的家属十分不以为然。产科的所有同事表面上也都很支持她,一边倒指责对方的不是。但温婉心里清楚,多少还是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或者对她当天所做的决定有所腹腓。毕竟是她给医院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平时那些看她不顺眼的人这下可算找着机会了。

温婉知道,那些人大多数是顾元的爱慕者,或者看不惯她和顾元走得太近,有在院里找靠山的嫌疑。现在她倒霉了摊上事儿了,幸灾乐祸的人就忍不住要冒头了。

好在梁主任还是很支持她的:“你别担心,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手术前家属是签了同意书的,再说手机的原因和后果咱们也解释得很清楚。何香菊的病例我仔细看过,子宫摘除术没有问题,当时的情况要是不摘子宫,她命都保不住。咱们没做错事就不用心慌,院领导会处理的,你安心工作就好。”

温婉嘴上虽然答应了,心里不免还是七上八下。总觉得其他病人和家属看她的眼光都有些不同。下午她去看一个负责的病人时,对方居然悄悄问她:“温医生,我生的时候会不会要摘子宫啊?我羊水偏少啊。”

温婉简直哭笑不得。结果这产妇的家属更绝,直接嚷嚷着要换主治医生。他这么一说旁边两床也是温婉负责的产妇和家属也闹开了,纷纷表示要换医生。温婉不能出面说什么,最后还是梁主任过来解释情况,并且话里话外暗示,产科的人手就这么些,临时没办法换医生。他们要是不满意,可以换医院。

这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了,听出医院赶人的意思,一个两个全都闭嘴不说了。西华医院是s市最有名的大医院,产科也是全市头几份的。能进来这里生孩子的不少都是托了关系的,出去容易想再进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许苗听说了这个事情气得要命,在办公室里拍桌子:“爱生不生,好心当成驴肝肺。”

温婉反过来劝她:“算了,小声一点,回头让人听见了,又得借机生事。”

“怕什么,就咱们俩,又没别人。”

温婉凑近了小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许苗这才不说话了。

温婉藏着心事忙了一整天,到下班的时候整个人意兴阑珊,许苗拉她去吃饭她也不去,说要回家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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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许苗知道她心情不好,吃也吃不香,只能和她一起搭车回家。提前下车的时候她拍拍温婉的肩膀:“行了,多大点事儿,回家睡一觉就都没了,哦?”

温婉冲她笑笑没说话,目送她下了公交车。车门关上车子重新启动时,温婉脸上的笑意瞬间褪了下去。许苗说得轻松,可她心里一点儿也不轻松。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可大可小的,关键看院领导怎么处理。虽然梁主任说她手术做得没错,可何家人李家人这么闹,对医院的名声不好听。搞不好她就成了壁虎的那条尾巴,关键时刻某些人为了保全自己就要把她给丢弃了。

西华医院的职位来之不易,几乎可以说是她放弃所有才得来的补偿。要是现在饭碗丢了,她该何去何从?

温婉一时想得兴起,忍不住就规划起将来来。如果真的丢了工作,她是该在这个城市重新站起来,还是索性扔开这里的一切,去别的城市寻求发展机会?如果带小柔离开这里,是不是就可以避开江承宗,或许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温婉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刚刚还觉得阴云密布,这会儿反倒有些庆幸起来。难道这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暗示和帮助,在她急需一个借口逃离这座城市时,何香菊和她的神经病家人适时地跳了出来?

走回家的路上温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真的离开s市,她应该去哪里?不如就去天津吧,大姨一家在那里,多少有个照应。妈妈可以和老姐姐经常来往,也没那么寂寞。她还可以借机寻找父亲。

可小柔怎么办呢?没有天津户口能在当地好的小学入学吗?因为这么一件事情,她的人生轨迹从此就要大幅度改变吗?

温婉一时想得兴起,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个悄悄跟着她的身影。在她走到自家楼下准备掏钥匙上楼时,那个身影猛地跳了出来,冲她大吼一声:“姓温的,你给我站住!”

温婉回头一看,觉得来人有点眼熟。五大三粗的壮汉,表情凶狠面目狰狞,哪怕不知道他所为何事,温婉都觉得十分不安。

她下意识地扭头就往楼梯口跑。可那男人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想跑,没那么容易。医院里逮不住你,我就在你家门口收拾你。也让你那些邻居看看,你这样的人也配当医生!”

一听这话温婉就认出他来了。这个人就是何香菊的丈夫李大发。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住这里,难道从医院门口他就开始跟踪她?可这也说不通啊,如果他在医院门口撞见她,为什么不纠集那帮亲戚朋友一起上前围攻她,反倒跑她家门口堵她来了。

这人难道调查出了她的住址?

温婉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寒意,吓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忍不住问:“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赚钱,赔我老婆的子宫。一口价,二十万。”

二十万。温婉心想你不如去抢算了。

“李先生,当初手术你签了同意书的。”

“什么狗屁同意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老婆没了子宫不能生孩子,我们李家要绝后了。你今天必须拿出二十万来。要没有二十万,我就宰了你!”

说完李大发居然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把水果刀来,明亮的刀锋在温婉的面前来回晃荡,看得人心里直发颤。

“李先生,你不能这样,我是为了救你老婆的性命……”

“你放屁,你就是为了多收钱。当我不知道你们医院是干什么的,见天儿想着法子多收病人钱,我老婆本来好好的,不过生个孩子子宫就没了。你居然说不关你的事儿!你想死啊!”

李大发越说越生气,情绪失控之下居然直接朝温婉挥起了刀子。温婉吓得一声尖叫,在下意识闭眼的一瞬间突然觉得手腕一紧,像是被另一股力量给捏住了。而先前李大发的手似乎松开了。紧接着她身体一个踉跄,撞在了一个硬物上面。

再然后她睁开眼睛,就见李大发大叫一声飞了出去,手里的刀也一并摔在了旁边的地上,刀锋上隐隐闪着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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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得太快,温婉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大发满脸震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去捡那把刀,却突然身子一颤,整个人顿在那里一动不敢,似乎被吓着了。

他这样子倒把温婉也给吓着了,她下意识抬头去看来人,一眼瞥见江承宗阴沉无比的脸孔,心里立马咯噔一下。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承宗,顶着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孔,却露出如阎王般凶狠深沉的表情,仿佛一头正瞪视着猎物的豹子,只要对方一动,他就会出手将他撕个粉碎。

温婉被这样的江承宗吓到了。印象里他从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哪怕两人当年去离婚,江承宗也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从容冷静向来是他的标签,像他这种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从极端困苦的环境里熬出来的人,似乎对什么都看透了。温婉甚至都没见他开口骂过人。

可现在他表情阴鸷,像一尊金刚般立在那里,哪怕不说半个字,却已足够骇人。他抓着自己的手十分用力,甚至都把她抓疼了。可温婉不敢开口提醒他,生怕一说话就触怒对方。

李大发显然也被江承宗吓到了。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气场太过强大,一下子就把他的嚣张气馅打压了下去。他本来想拿刀唬唬温婉,逼得她私下和解拿出钱来,没想到现在来了块硬骨头,大有一种要将他生生捏碎的气势。

李大发一下子就萎了。

他索性连刀都不要了

,转身撒丫子就跑,边跑还边回头看,那惊恐的表情令温婉印象深刻,就像后面有一头猛兽正在追赶他似的。

一直到他跑得都没影儿了,温婉才小声冲江承宗道:“那个,能不能先放开我,好疼。”

“不好意思。”

江承宗一下子收起了脸上的阴霾,重新变回了那个像是看破一切的男人。温婉见状不由松了口,紧闷在胸头的那口气就这么长长地舒了出来。

到了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后怕。刚刚那种混乱的情况,如果江承宗不及时出现的话,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挂彩了?如果脸上让那浑蛋划一刀可怎么办,本来就平凡的长相简直就不能看了。她甚至在想,那样就真的可以断了再婚的念头了,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会娶一个没钱没长相,带了个拖油瓶女儿脸上还有条长疤的女人。

想到那把刀,温婉又去看地上的点点血迹。刚才的争斗发生得太快她没看清,但很明显有人受伤了。

她摸摸自己身上,没一个地方疼。再回忆李大发,似乎也没问题,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点也不像伤着的样子。

那只能是……

温婉吓了一跳,立马去看江承宗。她首先看的是脸,虽说男人不靠脸吃饭,但江承宗却是实实在在靠脸吃饭的人。他白净清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迹,温婉的一颗心瞬间放下一半。

然后她的目光自然地往下移,一眼就看到对方的右手手臂上有一道伤口,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

“怎么回事儿?”

“没事。”江承宗往后一退,避开了温婉伸过来的手,“小伤。”

温婉却很坚持:“什么小伤,你是医生吗?小伤大伤这得医生说了算。”

“好,那就由你这位产科专家来看看,这伤口按你常切的伤口来比怎么样?”江承宗索性把手递了过来,顺便撩起衬衣袖子。

温婉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想歪了。她平时虽然也动手术刀,但总不如外科来得多。像她们科室做手术的话,拉刀最多的就是剖宫产了,要不就是侧切的伤口。

想到这里她又去看江承宗的右手,总觉得拿这伤口跟侧切的伤口相比,显得特别滑稽和可笑。这么一想她竟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

“笑什么,想到什么这么可笑?”

“没,没什么。”

温婉收回那点遐想,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江承宗的伤口上。伤口长约十公分,沿着手肘斜向下划了一刀。口子比较长但不算很深,只割破了表皮。温婉仔细看了看,打开包想找点东西帮着止血。

这时候江承宗开口了:“温医生,准备在大马路上实施救治?”

温婉看他一眼,旋即明白过来。他们这会儿正站在她家楼下,下班时分人来人往,每个走过的人都不住地往这里探头,显然十分好奇他们在做什么。

在这里给他处理伤口,好像不大合适。温婉想了想,勉强开口道:“那……上我家去吧。”

“可以。”

江承宗说完抬脚就走,似乎早在等温婉的这句话。两人并肩走在楼梯上,江承宗略一抬头,就把楼梯的光景看了个遍。

“跟我分开后你一直住这里?”

“是。”

“原先的房子呢,卖了吗?”

“卖了。”

温婉一开始还只是随口答答,后来发现江承宗似乎意有所指,不由留了个心眼儿。这房子确实是她后来搬的,原先的那套是卖了。但不是像她当初跟江承宗说的那样,为了给她妈治病才卖的。

卖那房子主要是为了避开他,尽管那时候江承宗一点回s市的迹象都没有,温婉也从连雄那里了解到他准备定居美国。但以防万一她还是卖了房子搬来了这里。

但面对江承宗她肯定不能说实话,只能胡编了一个:“卖了原先的房子总算治好了我妈的病,我就在这里租了套房子。”

江承宗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两人上到三楼,站在了一扇旧旧的防盗门前。温婉掏出钥匙开门,把江承宗请了进去。

一进到屋里她就放下提包去拿药箱,顺便又拆了条新毛巾过来。她进厨房看了看,发现有烧开放凉的水,就打了一盆端到客厅,搓了毛巾给江承宗擦手臂上的血迹。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温婉显得十分专业,刚才的那一点点尴尬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擦完血迹后又开药箱拿药,用消毒水替江承宗的整条伤口清洁。这消毒水擦在伤口上十分疼,温婉从前给人弄的时候,总听人哇哇乱叫。

可江承宗却非常安静,从头到尾连哼都没哼一声,甚至眉头都没皱了下,就像一尊安静的雕塑,目光从头到尾都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尽管如此,温婉还是觉得脖子里热热的,不知从何处涌出的这股热潮不仅覆盖了她的脖颈,又迅速蔓延开来,连同她的耳朵、脸颊甚至额头,都变得暖而燥热。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被李大发吓着了,这会儿情绪才会如此起伏。

带着满脸的红晕,她放下手里的消毒棉花,拆了卷绷带给江承宗包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的气氛既暧昧又尴尬,搞得温婉十分不自在。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的感觉,她只能没话找话说:“唉,我怎么觉得最近总在替你处理伤口。”

从两人重逢后的那天算起,她前前后

后后替江承宗包扎了三次。第一次是被范珍珍抓伤的手背,第二次是被对方划伤的脖颈,第三次就是今天,他为了救她,被李大发伤了一刀。

仔细想想,似乎他每一次受伤,都和她有关系。想到这里,温婉觉得身上更热了。

“不好意思,都是我害的。”

“确实是你害的。”

温婉闻言抬头,表情有些愕然。她客气一句对方却十分不客气。早知道……

“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没关系,这些都是意外,不用你负责。”

就算要我也不会负责!温婉在心里吼了一句。

但终究还是觉得有些抱歉,拿起对方的左手认真看了看:“好像没有留疤,我记得你从前就是这样,受点伤疤总是好得特别快,过后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老天爷对你实在太厚爱。”

“如果他真的厚爱我,我根本不会有机会受那么多伤。”

听到这话温婉心头一紧。是啊,江承宗说得有道理。他的人生实在不是被厚爱的人生。从小到大他受伤无数,两人认识之前的情况温婉知道得不多,但从高中起她就经常看到江承宗受伤。

像手指割开道口子或是蹭掉块肉都是小事儿,有一次他在工地做工,被上面掉下的砖块砸到脑袋,虽然带着安全帽可还是破了一道口子,血流得跟什么似的。

还有一次他在餐厅打工,送餐的路上让辆车给撞了,小腿骨折肿得像个馒头,可他依旧坚持每天上课打工,就像没事人一样。

他实在吃过很多苦,多得温婉都有些不敢往下想。

她将纱布一层层缠在江承宗的手臂上,最后固定剪断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才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江承宗却依旧坐在那里,因为侧面对着她,正好就露出了脖颈里的那块皮肤。温婉又想起范珍珍寻死时割的那一刀,下意识地就伸手去他脖子里摸。

当手指触到那微凉的皮肤时,温婉长久以来克制的那颗心突然微颤了一下。就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一股暖流从心房游走过,她整个人不由自主轻轻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