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考弊司里的气氛和以往不太一样。

众人忙活的间隙,都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那位坐在厅堂里喝茶的青衣判官,小心翼翼地露出些不忍直视是神情,然后又在自家头头带着寒气的一瞥中低下脑袋,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忙活着。

可是,总觉得心里头很憋屈,很想找人八卦一下啊怎么办……

话说,今天判官大人太反常了,两个时辰前就跑来这儿找他们的司命大人,说要约她去一个地方,见她还在处理事务,也不着急,在一旁悠闲地喝起茶来,那双星星眼还毫不避讳地盯着人家看。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那满含柔情的小媳妇一样的目光怎么回事……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情况!

难不成宣政院的老大要来拐走他们考弊司的头头不成?

而更重点的是,传言中判官不是个断袖吗?!

唉……门外又一次押解着囚犯经过的两个鬼差无声叹了口气,相互间对视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点点头——

嗯,咱们的司命大人果真是魅力无穷啊!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快到放工的时间了,终于顶着某人炙热的目光处理完公务的池寒这才合上一份囚灵名册,走到茶几旁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随我出去。”然后冷然走出门外。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纷纷戳到某青衣判官身上。风无涯微怔,咦……是错觉么,怎么好像听到了很多吸气声?抬眼看了看四周,吏卒们都在各自低头做事,并无异常。嗯,果真是错觉呢。

她心情愉悦地起身拍了拍衣袖,跟着那黑袍女子的背影走了出去。

目送二人走远的考弊司众人惊疑不已。虽说司命大人对判官看似冷淡,但很明显待他与其他男子不同嘛!要是其他的男子,光是那样色眯眯的眼神就足以被手刃了……而方才司命大人对判官说的那句话里完全没有杀气啊,还叫人恍然间觉得好似主人要领着等在一旁的宠物回家一样!难道,司命大人对判官也有意思?!

众人越看越讶异,越想越可疑,正准备相互间讨论一下,突然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惊得他们回神:“都看什么看啊,快做自己的事情去。”他们闻言,颇为怨念地瞅了瞅孔武高大的张狱首,却也拿这个向来公事为重的半个头头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继续手上的活计。

张承冷冷地看向一干吏卒,等一切恢复正常了,才将目光移向门口外,一副深思的模样,随后皱眉,脸上原本就严肃表情变得更加冷峻了,心道:风判官那纤瘦文弱的模样怎么能配得起司命大人嘛,随便在咱考弊司抓个鬼差都得比他高壮……嗯,改天我得去找判官谈谈,给他说说锻炼身形的方法才是……

池寒领着风无涯一直走到一处无人的庭院才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看向跟在后头的人,语气冷淡:“你今日好像很闲?”

风无涯却是答非所问,上前一步执起她的手腕探了探,然后眉眼弯起:“嗯哼,看来你体内的毒已经除干净了。”

池寒神色变了变,脑海中闪过这些日子以来风无涯关切担忧的模样,脸上变得颇不自然,只是有面具遮挡没有被发现异样。她收回手,用一种有些疏离的语调问:“你到底意欲何为。”

“呵呵,我也没想怎么样啊。”风无涯讪笑着搓搓手,语气忐忑里带着些撒娇意味:“呐,命命,看在我辛辛苦苦把你治好的份上,等下有空了跟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不好,我今日很忙。”伊人冷声拒绝。

“你昨天也说很忙。”风无涯愤愤地蹙起秀眉,不甘地回道。她这些日子都在为今天做准备,可对方就好似有所预感一样,处处避着她,还越发冷淡疏离,如今还说没空,明明就打听过了考弊司今日没有要事又不用巡牢的!这人根本就是在找借口嘛!

她越想越气,也不怕面前这黑袍女子散发出来的寒气,直直瞪着对方,两个人一起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儿,池寒却破天荒地先软了下来,或许是对方眼中那种倔强和委屈叫她心生不忍了。她微微撇开视线,“你要带我去哪里?”

“嘻嘻,你跟我走就是了。”面前那人立即眼睛一亮,眉眼弯弯地拉着她的衣袖往院门口走。

乘着风云来到一处山谷,风无涯带池寒走到一片空地上。

这地方四面环山,无高树密林,只弥漫着些薄雾,显得有些光秃荒芜。而脚下也只是没到脚踝的灰黄色枯草,头顶上方是被群山环成的圆形天空,除此之外空旷寂寥,并无多大特色。池寒看向身旁人,带着询问之意。对方却是狡黠一笑,扬手朝着山间某一处吹响一记口哨。

清越的声音重重回荡山间,余音缓长。池寒不明白对方为何这样做,正疑惑间,却见不远处一座山顶上忽然飘扬起粉色的花瓣。

点点花瓣越聚越多,飘扬在空中,好似云霞。这是冥界里没有的花,却将这荒芜之地瞬间生动,在薄雾衬映下美轮美奂恍如仙境。风无涯又并指捻了个符诀,唤出一道明符打向半空中。那成簇飘聚在一起的花瓣云瞬间变换形状,层层飘落到地面时竟变成了一圈圈心形图案,把她们二人包围其中。

粉红色花瓣还在漫天飞舞,飘扬如雨。雨幕中的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紧张期待,一个表情不明。而脚下那层层叠叠的心形,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此时对面的某一处山顶里,侍女小溪满脸心疼地看着从花袋里不断飞出的花,忍不住都起小嘴,心里头怨念丛生:

真不明白判官大人威逼利诱地把她抓过来撒花做什么,这么多雪樱花瓣可以拿来做好几盆樱花糕了,要不做香料也行啊,可如今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这花瓣可是要到仙市里买的,很贵的好不好……

而山谷空地中央,青衣判官终于鼓足了勇气,对面前的女子说道:“池寒,我喜欢你。”

“我知道。”意料之外地,却是这样一句回答。风无涯脸色一变:“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池寒看向她,眸中深不见底,叫人捉摸不透。良久,只低声道:“风无涯,我不值得你这样。”

说完就要唤出乘云离去,风无涯见状连忙扯住对方衣袖,急声道:“为什么,你嫌我没有男子气概么?还是在意我曾经是女子?还是……因为你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我,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也不会介意你的容貌!”

“介意?”池寒动作一顿,挑眉看她,有些不解。

风无涯却是以为她生气了,语气弱了许多,但仍旧认真:“你摘下面具给我看看吧。不要总是逃避,生活在过去的痛苦里,要面对现实。而且,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喜欢你的!”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又立起手掌保证道:“呐,我和其他男人不一样,我非你不娶的。”

“你在说些什么。”过了很久,池寒那清淡不辨喜怒的声音才传过来,眸中却浮现出某些复杂神色。风无涯咬咬唇,顿时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小声道:“王上已经全都告诉我了。不过是我拼命求着王上她才肯说的。你的那些事情,我,我真的不介意啦……”

“我,我不清楚你的容貌都已经喜欢你这么久了,绝对是真心的啊。”说着说着,慢慢变得有些无措了,她开始着急起来,没发现对方微微翘起的嘴角。

池寒看着眼前这人涨红了脸干着急的模样,只觉得心底某处柔成一片,而这些柔意,暖暖地蔓延开来,将那层覆盖的封冰化去。

风无涯见池寒还是不说话,整颗心都在一点点下沉,面色也变得灰败,眼睛直发酸,却还是倔强地挺起胸膛站直了些,认真道:“我以后还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男子汉一些的……”

“噗。”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轻笑打断。她愕然睁大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了,可是还未来得及去辨认,面前的女子已经转过身,没有犹豫直接乘云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粉红色花幕里。

风无涯这才反应过来,冲着伊人离去的方向喊道:“喂,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答不答应啊?”

回应她的只有自己回荡在山谷间的声音。于是,判官大人站在原地,无限幽怨地咬手帕。

你不出声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今日放工得比较早,酉时还未到,孟晚烟已经从奈何桥那里回来了。她现在住的琼华殿经过改建,离阎幽住的溯宸宫更近了,中间只隔了一条十来丈的长廊,还有一片进深两里多的广阔花田。

此时,她在经过这片红艳夺目的曼珠沙华时脚步忍不住慢了下来。因为那片花海里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凤衣轻扬,青丝柔亮如波浪。

孟晚烟眸光一凝,心头凭生涟漪。

阎幽侧身站在那里,正抬首望着远处几座被云烟遮掩的山,不知在想些什么,侧脸轮廓被微光勾勒得绝美。而满目妖艳凄然的曼珠沙华仿佛都只是陪衬,她立在那无边的血红色里,纤长的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寂寥落寞。

这份落寞使得孟晚烟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而当下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沿着路往前走了。她下意识地不想惊动那边的人,也怕对方突然回头看见自己。

竟然会……很紧张。

孟晚烟踟蹰了一会儿,而阎幽在这时候忽然转过了身来,就那么不经意地看见了她。她心里陡然一紧,正想抬步离去却被一道温缓的声音叫住:“孟晚烟,你过来。”

抬眼望去,只见那人的眸子直直看过来,目光温柔如水。

孟晚烟没想到阎幽会叫她过去。她本以为上次从幽海回来,那人就会疏离她一段日子,直到……直到她给出那个答案的。

想到当时对方说的那些话,孟晚烟心里又沉了沉,莫名地发涩。她敛了眉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花田空处摆有张长案,上面放着一卷冥界御制的云英纸与玉兰蕊笔,各色颜料磨得正浓。她站在离阎幽几步远的地方,有些别扭地问“你叫我来做什么?”

“只不过是想为你做张画。”阎幽看出对方的轻微紧张,柔柔一笑,跪坐在案前。孟晚烟有些错愕,目光放到案几旁,见到有几张画好的,却被盖在了一起,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只依稀透出些红红白白的颜色。

她回过神来,见阎幽已经开始提笔醮墨了,又是一愣,看了下周围,讶然道:“我就这样站在这里么?”

“那你还想如何?”对方挑眉。

是该我问你想怎么样吧。孟晚烟蹙了蹙眉,生出些局促,却听案前的人又道:“美人如斯,万般皆可入画。”

白衣美人身形一颤。

冥王殿下坏心眼地瞥了瞥伊人薄红的耳根,轻声:“别动……”

孟晚烟便真的不动了,任由着阎幽温润的目光落在身上。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仿佛要将她看透,那么专注细致,却不见有丝毫轻薄之色,仿佛真的只是为了作画而细细打量,叫她无法拒绝。可是,随着那视线缓缓移动,她的身体竟莫名其妙地跟着隐隐颤栗,耳根发烫,心跳的节奏难以控制。

偶尔趁阎幽低头勾勒时偷偷地望去,见那淡黄色的纸上已经渲染出一片红色的花丛,有白衣身影立在花间。

阎幽落笔越发轻缓,笔尖线条却流畅利落。此时二人俱是沉默了,偶尔视线相撞,也只是淡淡地交错而过。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冥鸟的清啼,而时间就在这顾盼提笔间静静流逝。

水墨渲染,色彩由浓转淡。最后一笔轻落下,美人已跃然纸上,惟妙惟肖,刻骨传神。

阎幽放下笔,轻轻吹了吹那未干的墨迹,眼中浮现满意之色。心中喟叹还是看着本人来画比较好。而孟晚烟走上前去看了眼,却顿时被惊怔住。

只见画中一女子身穿白纱衣裙,简单又不失大雅,绝美而更显温婉,她站在无边无际的红色花田里,颜若朝华,目若秋水,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樱唇娇嫩欲滴。

伊人低眉垂首,眸光盈盈,好似有所思念,却难窥心事。叫人看着都忍不住想要去安抚画中女子,抚平伊人微颦的娥眉,但终究只是隔花相望,不得靠近。

这人在画她的时候,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呢?而又是有多刻骨,才能在短时间内绘出这种呼之欲出的神韵。孟晚烟走近了些,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低声道:“画得好美,都不像我了……”

“可不能妄自菲薄。”阎幽不以为意地勾起嘴角,待墨迹干了将画卷起,站起身走过来,递到了她面前,语调轻快:“喏,送给你。”

“送给我?”

“当然。”冥王殿下点点头,等伊人接过了又坏心眼地说道:“以此为聘,求取一段姻缘,你可愿意?”

果然,见得对方手抖了一下。阎幽扑哧一声笑出来,“呵,开个玩笑而已,看你吓得。”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要拿稳了,可别把我们的定情信物给摔坏了。”

孟晚烟的手再次抖了抖。

“哈哈……”阎幽很是恶劣地伸手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不出意外地收到了美人的眼刀。却在这时神色一变,一手捂住心口闷哼了声,嘴唇立即有些泛白。

孟晚烟看见她的异样,不禁错愕,上一刻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她上前一步扶住身形不稳的人,问道:“你,你怎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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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晚烟:(怒)正文里描述你画的画不是很唯美动人么!谁能解释一下现实中这张画是怎么回事!!(只见她拿着的画中美人纱衣半解,侧躺在花丛中盈盈望过来,美目氤氲娇无力,神色迷离欲拒还休……)

阎幽:……你是嫌这个姿势有点像无涯么。

孟晚烟:(呆)诶?原来风无涯这么闷骚么啊呸,这不是重点好么!!我就定定站在那儿你还能把我给画成了这样……这样的xx不堪,你是不是故意气我?还是说你经常给别的女人画这种xx不堪的画所以一不小心就本色发挥了,嗯?

阎幽:(认真状)本王只给你作过画啊,而且这明明就是你被推倒的样子嘛,你不喜欢的话就还给我好了,这样我也好睹物思人,熬过无数个漫长而寂寞的夜晚……

第二天——

风无涯:噗!!!王上,你,你在脸上纹了个手印么,好酷好霸气人家好喜欢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