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晴,大风。

赤松德赞骑在马上,看着近在咫迟的维州城。

玄门关上,一面巨大的唐字红旗在飘扬。唐军华丽的战甲和锋利的刀枪,折射着日光,让他感觉有点耀眼。

劲风吹鼓,吐蕃的皮袍上的毛絮一阵飞扬。

十八万大军!十八万吐蕃最精锐的铁骑!

执掌赞普之位已经二十多年了,赤松德赞还是头一次亲率这么庞大的军队来亲征。看着身边雄壮如熊虎的将士们,赤松德赞的小胡子轻轻扬起,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他的身边,就是吐蕃最有权势的几个臣子大将。大相尚结赞,大将论悉诺。所有人都静静的骑在马上一声不吭。他们都在等待着至高无上的赞普,无比霸道的扬起那一支马鞭来,指向维州城。

可是许久,赤松德赞依旧没有动作,只是面带微笑的看着玄门关。

尚结赞忍不住低声道:“赞普,什么时候发起攻击。”

“不急。”赤松德赞露出一个自信而满足的微笑,说道,“最高明的猎人,从来不会只为收获野兽而感到满足。他享受的,是这个猎取的过程。看着野兽在自己的面前慌张、惶恐、发抖,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现在,我就要让李谊多感受一下这种心情。设身处地的为他想一想,我就感觉十分的满足。”

尚结赞无言以对,只在心里说道:赞普早已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就像猫玩耗子一样的在玩弄李谊。跟这样的男人作对,实在太可怕了……被打倒也便罢了,还要被他彻底的击败,彻底的捉弄和凌辱……

玄门关上,李世民昂然挺立,站在大旗旁。他的身上。披上了一领崭新的腥红战袍,铠甲也擦得发亮。成了玄门关上最耀眼地一点。

他的脸上,只有沉静。

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吐蕃大军,李世民心静如水。一手握着剑柄,一手叉着腰,定定的看着玄门关前的一切。在他的身边,十几个异常粗壮的鼓手。大冬天地将上身剥了个赤条条的。双手抓着鼓锤,就等着汉王一声令下就要擂响战鼓。城阙边,前后五队士兵,共计一万人,站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个人动弹。

几乎每个人,都在屏住呼吸。可是心脏,却在腾腾的跳跃,几乎就要从嗓子里面跳出来。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这样庞大的敌军。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巨大的战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方圆数十里内,只听到凛冽的北风肆意的呼啸。一层层黄沙飞舞到半空,卷起残败的落叶。形成一个个漩涡。

吐蕃人有恃无恐,个个胸有成竹跃跃欲试。唐军则是归于一片沉寂。没有人说话,可是没个人心里都清楚——今日一战,凶多吉少。能活着从玄门关下去的人,还不知道能有几个。

李世民静站了许久,轻车熟路地疏理着自己的心情。身经百战的他,很顺利地让自己保持着局外人一般的冷静。因为他清楚,不管战事将会如何继续如何演变。他这个统帅也必须有纵观全局的眼光,成为所有人信念的支撑。可是他也清楚,将士们终究是血肉之躯的人。在这种生死对决惨烈厮杀之前,发自内心的恐惧,会让每一个人身体发软、神情恍惚甚至是歇斯底里。

“鼓乐!”李世民突然大声厉喝一声。将城头的唐军都骇了一跳。所有人都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的打了一个寒颤。刚刚几乎就要魂游太虚地将士们,此刻又将魂儿收到了身体内。

李世民身后。早早布置在这里的三十多名乐手,敲起了编钟打起了鼓,奏出一首曲子。

“兄弟们,唱吧!”李世民大声说道,“将你们心里压抑的恐惧和紧张,用最大的声音唱出来。这首曲子,是我们唐军的军歌,已历百年之久。相信所有人都应该会唱!”

高固离李世民最近,这时大声地领头唱道:“岂早无衣,与子同袍!”

他的声音很粗,很高亢,还带着一种几乎撕裂了喉咙地沙

一点也不好听。

可是,在李世民和所有将士们听来,却是全天下最动听的声音!

马上,许多的将士跟着一起大唱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李世民也扬着手臂,跟所有的将士们一起将这首《秦风.衣》的军歌唱完。

许多的唐军将士,唱着唱着不由自主的就挥舞起了刀枪,像喝了烈酒一样,个个脸涨得通红。所有的情感,都在这首歌中发泄了出来。恐惧也好,眷恋也罢,唱完这一曲,眼前就会只剩下你死我活的战斗!

吐蕃人惊奇的看到,原本平静如常的玄门关上,所有的唐军都挥舞起了刀枪,大声的唱起了歌了。而且很明显的可以看出,之前紧张得几乎崩溃的唐军们,此时都焕发出了空前的活力。个个就像是从沉睡中苏醒了一样,与之前判若两人。赤松德赞眉头微拧,暗自嘀咕道:李谊还真是个经验丰富的统帅……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人和,其实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许多的将军,都习惯把将士当成木偶和牲畜,不会考虑到他们的情感。只有经验丰富的统帅,才知道临战之时,尤其是面临劣势的情况下,将士的心里是最复杂的。所有人都会本能的产生恐惧。一但开战,就会变得麻木不仁,甚至陷入疯狂,让将领无法指挥。唱上一支歌,倒是可以将情感发泄出来。放松被绷得紧紧的心情。

尚结赞眯起他鹰鹫一般地眼睛扫视着玄门关上,冷哼一声说道:“唐军这是在为自己唱葬曲吗?”

“你要这样认为,倒也可以。”出乎尚结赞的意料之外,赤松德赞居然听到了并搭上了话,“你或许还不知道,这是唐军的军歌。歌辞取自《秦风.衣》。其中的意思,很大程度上就是说。将士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视死如归。看得出,李谊的准备很充分。虽然他们人少,可是气势上一点也没有落到下风。”

尚结赞微微一惊。然后愕然说道:“赞普真是……博学多才!看来老臣以后,也要多多阅览汉人的曲籍,了解一点他们的文化了。赞普说得对,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明白就好。”赤松德赞瞟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满意地微笑,然后说道,“让他们唱吧。我们不着急。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再如何张牙舞牙也是吓不到猎人的。等他们自己折腾的累了,我们再去以逸待劳的收拾他们。”

“赞普高明!”旁边地尚结赞一些官将,一起拍起马屁来。

李世民看着玄门关下的吐蕃人马,居然纹丝不动,心里就寻思开了:这个赤松德赞,也太狂妄无理了,他这是在玩猫拿耗子么?

“传令。偃旗息鼓,所有人坐下原地休息。”李世民大声下令道,“鼓乐队,奏几首喜庆一点的乐曲来。越大声越好!”

尽管有些愕然不解,但所有人都瞬间执行了军令。

顿时间。玄门关上林立的刀枪剑戟不见了,所有的唐军都坐了下来。城关上。更是传出了巨大而喧闹地鼓乐声。

赤松德赞见了也是愕然一愣:“唐军,居然奏起了娶嫁乐?这……呵呵!李谊,你还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吐蕃人都一阵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玄门关上的唐军们听到这熟悉地乐曲,自己也忍俊不禁的一阵大笑。

这下倒好,明明是要生死对决的大战场,两方人马居然都一阵笑了起来。

这一笑,所有人的心情居然都得到了放松。之前空气中几乎就要凝固的那种肃杀气氛,顿时少去不少。

笑归笑,李世民还是密切的注意着吐蕃大军的动向。

赤松德赞扬了扬手,止住了大军的笑声和喧哗,说道:“论莽罗,带一万人缓步前进。记住,是缓步。”

“是!”长得极其粗蛮地论莽罗沉声一应,策马跑到方阵一旁清点了人马,走出了阵来。

一万吐蕃骑兵,排着锥形的冲击阵,缓步朝玄门关走近。

玄门关中,不知是谁大声的惊慌叫了一声:“来了,吐蕃人来了!”这一声喊,就像在所有人心中丢下了一枚炸弹,传出一阵哄叫声,好多人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大胆!谁喊的,又是谁让你们站起来的!”李世民怒声训斥,大声道,“所有人,必须依令行事,违令都斩!谁敢再犯,绝不姑息!”

顿时,所有地唐军又都乖乖的坐了下来,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了。

赤松德赞看着玄门关上,不由得又皱了一下眉头,暗自思忖道:这个李谊,还真是沉得住气,地确是个棋鼓相当的对手!

他摸了摸小胡子,不禁有些兴奋了起来。

在前带兵行进的论莽罗,咬着牙根,恨不得飞上城头将李谊等人撕成碎片。不久前在岐山的时候,他被狠狠的戏耍了一番。不仅打了大败仗折损了几万人马,还失去了最亲的弟弟,后来自己精疲力竭,居然被李晟一枪撂倒生擒过去。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而仇人现在就在眼前!

要不是赞普有令,他现在就要带着这一万铁骑飞奔而上,用吐蕃精骑最拿手的骑射,先把李谊射成马蜂窝再说。

可就在这时,后方居然传来号令——“停!”

论莽罗有些恼羞成怒,但也只得勒住马止住了大军,心中暗自不满:这赞普,今天是想玩什么?!这打仗都像小孩子玩游戏了!

一万吐蕃骑兵,在离玄门关一箭之地的地方,停了下来。玄门关上的唐军,依旧没有一个人露头。

赤松德赞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有意思,很有意思。我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有意思的仗。”

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论悉诺,有些郁闷的说道:“赞普,十八万大军要摧翻这个玄门关,并不是太难。赞普为何?……”

赤松德赞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个吐蕃的战神,说道:“老将军,你别心急。现在看似平和,其实,是我在和李谊斗智,比拼耐心。谁先沉不住气了,谁就会让对方占有一点心理优势。李谊,是个人物啊,不错不错,不枉我亲征一场。”

虽然年岁已逾五旬,可论悉诺的身板依旧十分的粗壮强健。略带点灰白的长胡须,也让他更添了几分威严和庄重。他就是赤松德赞最倚重的心腹大将,吐蕃人心目中的军神。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在二十年前(广德元年),他率军攻破了号称天下第一城的长安城。从此,他还为自己取了一个汉名:马重英。

论悉诺摸着灰白的胡须,哈哈的笑了起来:“赞普,我知道你是在玩弄他,享受一下猎手的快感。不过,老臣可是有些憋不住了。老臣现在就想冲上玄门关,将李谊小儿手到擒来,献给赞普!”

“老将军,你是要亲自上前吗?”赤松德赞看着论悉诺,意味深长的微笑道,“那就请吧!我吐蕃的军神请战,我哪里还有不准的?请老将军带上一万人攻城队,加上论莽多的一万骑射手——开始攻城吧!”

“是!”论悉诺心中大喜,用他苍老粗重的声音吼道,“儿郎们,拿出高原雄狮的勇气来,冲垮玄门关!”

吐蕃大军中,传出一阵惊天巨吼!

李世民眼睛一眯,眼神中寒气四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