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北风呼啸,滴水成冰。

安仁殿寝宫里温暖如春,可李世民始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仿佛心头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在堵着。仔细寻思,又想不起什么事情来。

贤妃郭秋月欠起身来,扶着李世民的肩膀柔声说道:“陛下可有心事?”

“没有。”李世民拍拍她的手,微笑道,“只是这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仿佛会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郭秋月温柔的笑道:“陛下太过操心国事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春短,陛下应当放开心思安心歇息才是。臣妾伺候陛下宽心吧。”说罢,一双柔弱如骨的玉手,已经探进了李世民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

李世民善意的将她的手拉了出来,说道:“爱妃自己歇息吧。朕今日确实没什么心情。”

郭秋月无奈的低下头来,幽冤的说道:“都怪臣妾没用。入宫都这么久了,也没能为陛下怀上龙种。难道,臣妾真是天生无孕吗?”

一席话说得李世民越发有些郁闷了。他索性披起衣服起了床来,说道:“爱妃自己歇着吧,朕去武德殿走走。”

“摆驾,武德殿。”皇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贤妃软软的趴到**,无声的抽泣起来。个天生无孕的妃子,又如何能讨得皇帝的欢心呢?本来,以她的出身门第,在所有皇妃当中是最有希望被立为的。可谁能料到,自己居然是个天生无孕的体胚,寻遍了名医用尽了珍药,仍然是没有任何起色……

出了宫殿,外面一阵彻骨的冷风就扑面而来。服侍皇帝的几个宦官个个冷得缩着脖子。在寒风中打颤。李世民想来想去,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大半夜的,除了戍卫地将士,皇宫中再无人烟,安静得可怕。在武德殿御书房呆坐了片刻,李世民也没心情料理什么国政批什么奏折,心中的忧郁却仍然挥之不去。

郁闷之下,李世民换了一身平服,带上几个侍卫准备走出皇宫,到西市去逛逛。虽然天气异常寒冷。可西市的酒家歌坊,这时候正是热闹。李世民也想体会一下平民的生活,感受感受市井民间的小调。

出了朱雀门,李世民等人就下了马来步行。六七个侍卫也换了家奴平服,跟在李世民的身边严密保护。众人走上了西市,发现这里果然有许多家酒肆和妓馆仍然在营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丝竹曲乐和哼啦弹唱,在大街上也听得十分的清楚。还有几个喝得快醉了的汉子在街市上大声说话,吹嘘着自己又享受了哪家窑子里的姑娘。言语虽然粗痦无赖,却也别有一番生活的气息。

李世民微微笑了一笑。心头郁结稍稍缓解。正准备带人走进一家曲苑艺坊,突然看到一辆马车迎面疾驰而来。冰天雪地之中,这一辆疾驰地马车显得尤为醒目。而且赶车之人正在大声疾呼:“闪开、闪开!”

李世民眯着眼睛瞟了一下,心头惊咦道:好家伙,居然是三品公侯的车驾,想来便是朕身边最亲近的大臣了。是谁这大半夜的还急着赶路呢?

身边有个侍卫见多识广,略作观察看对皇帝说道:“先生,是右神策卫大将军马燧马大帅的车驾。”

“是他?”李世民疑惑道。“大半夜的。赶着去哪里?你,上去将车拦下。嗯,等等……我给你一样东西。否则你非但拦不下车。还有可能被活活撞死。”

小卒接过皇帝手中一物。急忙快马上前去拦马车。李世民身边,全是一等一身手的侍卫。只见那人急转身形一下就挡在了马车前。手中刀一横大声喝道:“停车!”

驾车人被惊吓住了,急拉马疆,车子都打起滑来,险些马仰车翻。驾车人怒骂道:“你是何人,不要命了?!”

侍卫不急不忙走上前来,伸手拿出一物说道:“我家先生,请车里的大人到清雅坊喝酒,这是信物。”

马燧坐在车里正在吃惊,这时捺开车帘一看,顿时吓坏了:那名小卒手中拿的,居然是皇帝平日里戴的金镌玉大班指!

“陛……你家先生,现在何处?”马燧慌忙跳下马来。

“大帅请随末将前来。”侍卫将马燧领到清雅坊。马燧惊见皇帝正要拜倒,被李世民使眼色止住了,请他坐了下来。

“洵美,大半夜地急着去哪里?”李世民问道。

“哎呀!”马燧重重的一拍额头,惊叫道,“陛下身在深宫不知道情况吧?微臣刚刚是赶着去李良器家中。听说,他不行了!”

“什么?!”李世民嚯然一下惊坐起来,“快走!”

众人快步跑出清雅坊,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一齐坐着马燧的车儿奔到李晟府前。

果然,李晟家地大院里,已经跪满了许多的子侄媳孙,一个灵堂也就快扎了起来。已经有许多李晟熟识的大臣,都赶了来在内堂聚集。一股悲戚之气四周盈绕,似乎连香蜡纸钱都已经准备好了。

李世民心头重重的一震,大踏步抢进正房中,大声呼道:“良器慢走,朕看你来了!”

由于人多混杂又是天黑,众人开始都没有注意到皇帝来了。听这一声喊,都惊叫一声,连忙跪倒下来,给皇帝让出了一条道。

两名御医仍然挡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看到皇帝前来,他们急忙上前来阻挡。

“滚开!”情急之下的李世民哪里还顾得上他们,用力挥臂将两人扔开,然后一脚踹开房门就冲了进去。

房间里十分的阴暗,一锅炉火也快要熄了。李晟地几个妻妾伏在床前,嘤嘤地抽泣。猛然听到房门被踹开都吓了一跳,抬头看来居然是皇帝,急忙都跪在了一边。

李世民不顾一切的冲到李晟塌前。细下一看,李晟一脸青灰眼睛紧闭,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完全没了当年的风姿和气色。李世民心中一阵阵撕裂般地疼。他坐在了榻前,凑到李晟耳边说道:“良器,良器,听得到朕在叫你吗?”

半晌,没有应答。李世民将手指放在李晟鼻息间,间或还有一丝气息在游走。

瞬时间,李世民地眼眶就湿了。他又握着李晟的手唤了几声。依旧没有反应。

李晟地妻妾哭诉道:“陛下龙体重要,还是快请回避吧。我家夫君痨疾深重,恐怕还会传染。”那几名御医也急忙上前来应和,都劝皇帝出去。

“你们都闭嘴!”李世民咬牙低喝道,“朕自有主张!”

众人都不敢再多言,只得跪倒在了堂前。没多久,李晟的几个儿子、孙子和侄儿们,都走了进来,静静的跪在了里面。

李世民连着唤了李晟好几声,依旧没有反应。情急之下。他急中生智:“取一面军鼓来!”

众人不解,急忙取来。李晟军旅出身,家中常备有此等物什。

李世民将鼓放在李晟榻前。亲自操起鼓槌敲打起来。一曲慷慨激昂的《秦王破阵乐》在窄小的陋室里隆隆响起,震得人心肺震荡。

睡在榻上的李晟,终于悠悠的睁开了眼睛,而且嘴唇翕动地说了一句:“秦王破阵乐……三郎得胜归来了吗?”

“良器,你醒了!”李世民惊喜的冲到榻边,“你看看。是朕哪!”

李晟惶然的一惊。艰难的转过头来惊讶的看着皇帝:“陛下,你怎么来了?老臣身患痨痴,陛下速速回避!”

“无妨。”李世民固执的握着李晟的手。说道。“朕,是特意来看你的。”

李晟知道皇帝的性子。这个时候也出奇的清醒了。他笑了一笑,说道:“天下间,就没有陛下不敢做地事情,也没人能劝回陛下不做想做的事情。老臣元寿已尽,不能再服侍陛下,不能再为大唐江山东征西讨了……”

“良器,你别说了。”李世民的眼睛一阵刺痛,深呼吸了几口没让眼泪流下来,勉强地笑道,“你没事,肯定会好起来的。”

“陛下不用再劝老臣了。老臣的身体,自己清楚。”李晟的眼神有些涣散了,声音也变得颤抖模糊起来,他喃喃的说道,“为人臣子,得遇陛下这样的君王,老臣此生无憾。老臣听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回光返照,或许正是天意……老臣还有几句话,想对陛下说。”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跪在那里地人挥了一下手:“尔等先行回避。”

众人退出,李晟强吸了几口气想振作起来,不料却是一阵急喘险些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悠然醒来,他地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只是气若游丝的说道:“陛下……景兴大唐必然辉煌,老臣心中十分的高兴。但是,临终之时却有几件事情要求陛下,请陛下圣听。”

“说吧,朕听着。”李世民神色凄然,将耳朵靠近了李晟地嘴边。

“不杀功臣……”

“嗯。朕听到了。”

“异姓不王。”

“嗯,听到了。”

“御……”

“什么?”李晟地声音已经十分模糊,李世民不得不将耳朵靠得更近了追问。

“御驾……亲征!”李晟强烈的喘气,还将手扬了起来,激动地指着西北的方向,突然大声喊道,“御驾亲征河陇之地!”

地字刚刚落音,李晟的一切动作就此定格。一只苍瘦干瘪的手,直直的指着西北,眼睛也睁得许大,其中尽是壮志未酬心有不甘的怨恨。

“良器!”李世民大声疾呼,“李良器、李晟!”

全无反应。甚至,李晟的胡须都不曾颤动一下。只是保持着手指苍穹,虎目圆瞪的样子。

李世民隐约感觉到,一股轻飘飘的气流从自己身边流淌而过,那莫非就是李晟的灵魂抽离了身体,正要飞升天际?

李世民缓缓的站起身来,拱手对李晟的身体拜了三拜,然后对外面说道:“李良器仙逝,子侄进来送终吧。”说罢,就朝外走去。

李家子侄蜂拥而进,都跪在榻前磕起头来。妻妾老小哭成一片,外堂的同僚大臣也有许多呜咽的流起了泪。

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走出了李家院子,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仿佛是这一阵风,刺疼了李世民的眼睛。他眼中的泪水,终于无声的流淌了下来。抬头仰望西北苍穹,墨色天际只见厚重的重云。

“李良器,西北是你的疆场,你的将星应该在那个位置啊……”李世民喃喃自语道,“如果不是如此深厚的重云,朕应该能看到你的将星陨落才是。可敬可叹你英雄一世,临终也想着沙场疆土。天下英雄所见略同,朕就依了你,不日御驾出征,收复河陇!”

“李良器,你在天有灵,保佑朕逢战必胜凯旋归来吧!”

回到皇宫,李世民伤心难已,独自一人到了凌烟阁。看着那里的许多画像,黯然神伤。不知不觉,天已大亮。近侍匆忙的四下寻找皇帝,好不容易在凌烟阁找到。

“陛下,是时候上朝了。请更衣。”近侍宦官见皇帝神色不对,小心翼翼的问道。

李世民头也不回,平静的说道:“宰相李晟过世,朝廷废朝三日,即日起不朝。传朕旨意,赠李晟为太尉、桓国公,谥曰忠武。桓国公的丧事,由朝廷户部主持。凡京师六品以上朝臣,前往吊唁,朕也必将亲至。”

近侍惶然一惊,急忙应道:“小人遵旨!”急忙跑了。

李世民拿起笔来,在李晟的画像上亲笔写上:“大唐太尉桓国公,李晟,字良器,谥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