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府只是给边关的赫连允送了一封信,随后就低调地办理了赫连胜的丧事。庆王妃不知道庆王在书信里说了什么,只知道一切风平浪静,赫连允保持了彻底的沉默。就在办完丧事一个月后,王府收到了一张烫金帖子

庆王从管家手中翻了翻,面上不由掠过一丝惊讶。

庆王妃放下手中茶盏,轻声问道:“王爷,是谁家的帖子?”

庆王沉默半晌,脸色波澜不兴:“陛下要在朝天门举行斗兽比赛,邀请我们前去观看。”

庆王妃坐直了身子,难掩眉梢眼角的惊讶:“斗兽比赛?”

庆王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所谓斗兽比赛,原来是民间极为流行的斗兽戏。每年到了赶集的时候,无数江湖艺人便把狮子、老虎、豺狼这些动物全部都驱赶到一起,想方设法让它们互相撕咬、斗争,因为场面鲜血淋漓、十分刺激,所以在民间很受欢迎。不过到了先帝那儿,他说无故让动物厮杀太过血腥,有伤天道,于是便禁止全国私下里设斗兽戏,久而久之……这些年也就淡了。”

庆王妃只觉这不过是区区小事,便轻言道:“王爷是说——陛下要重拾这斗兽比赛?”

庆王目中波光闪动,呼吸却越走越窄:“不错,裴大将军偶然在陛下跟前提起这比赛的妙处,引来陛下的兴趣。为了讨好陛下,太子便请了恩旨,说要让满朝文武开开眼界,特意在朝天门辟出一块地方专做斗兽场地,又搜罗了许多猛禽厉兽,随时准备进宫表演。”

江小楼原本也坐在大厅上,却是始终默默无语,此刻方才轻轻一笑,眸中光华潋滟:“如此看来,这斗兽比赛一定很有意思。”

庆王妃不觉摇了摇头,明显不赞同道:“平白无故增添杀戮,还只是为了逗趣,真真是无趣到了极点,这些王公大臣啊……”

庆王声音却沉了下去:“帖子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不光我去,你也得去,不然像个什么样子。”

被废的安华郡王勉强也算是为国捐躯,庆王虽然悲痛不已,却没有半点怪罪,郑宏心中大为愧疚,原本死撑着不放的条件也宽和了许多,能放水的就放点水,赫连胜算是临死前发挥了一把余热,让大周得到了不少利益。皇帝在了解整件事情经过后,很是安慰了庆王一番,给了不少奖赏。

“听说陛下到时候也会亲临,场面一定很是热闹。”蒋晓云抿了一口馥郁芬芳的陈年香片,语气悠长得仿佛叹息

庆王心里头却是沉甸甸的,赫连胜早已被废为平民,也从族谱上开了出去,庆王府既不可以替他大肆举办丧事,也不可以向外通报。在这种时候,庆王不愿意出去面对那些人的古怪眼神,更没心思去看什么斗兽比赛。再者说,他现在刚刚丧失了爱子,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去看斗兽比赛,岂非让人觉得他没有心肝。但若不去,却又驳了太子的面子,所以去是一定得去的,但必须表现得心如死灰、不得不来的模样。庆王正在琢磨这个度怎么把握,却听见庆王妃问道:“比赛到底在什么时候?”

庆王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帖子,道:“就在后天。”

斗兽比赛开始那一日,庆王府的马车早早出发,到朝天门的时候,广场外头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无数贵人的车驾,马儿不断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地面。顺着准备好的小道进去,真正的朝天门广场上早已布满了大大小小、规格不一的彩色帐子。正中间的便是帝后二人的皇帐,整个帐篷高度近于三米,金黄色圆顶,帐身用三层镂金缎子制成,每层绣有金龙图案,皇帐的两边用金钩挽起,前面却垂着厚厚的珠帘。皇帐本以十分巨大,四周却又设起一道朱栏,以金彩相间涂饰,栏内铺有美轮美奂的毯子。铁甲护卫排列两行,严密地守卫在皇帐旁边。

左边第一位是太子府的帐子,紧接着是皇子们的围帐。庆王府深受皇恩,自然有一顶小帐子,而一般的朝臣与家眷只能拥挤地坐在一起了。冬日冰寒,连日里又下了两场大雨,地面结了一层清冷的薄冰。因为陛下也要出席,所以每个人皆是盛装华服,打扮得犹如去参加宴会,所以走起路来总是格外小心谨慎,生怕滑倒失态。江小楼落后庆王妃半步,脚步轻盈,裙摆纹丝不动,也不知吸引住多少莫名的目光。她的眼神微微抬起,轻轻扫过众人,微微一笑,并无一分媚态,却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心驰动摇、目眩神迷。

“哎呀,明月郡主在对我笑!”詹事府公子忍不住呓语道。

“什么对着你笑,那分明是看着我啊!”礼部左侍郎家的小公子在心头暗暗思忖,她为什么要对我微笑呢,莫非是看上了我?

按照常理说,江小楼出身不高,不在各人考虑的婚嫁范围内。可长辈们一种想法,年轻的公子们完全是另外一种看法。江小楼的美貌毕竟无与伦比,只要她温柔的回眸一笑,哪怕你天生长着一副铁石心肠,也要被这一笑给弄得筋骨酥软,心头剧颤。

在众人意味不明的注视中,庆王妃带着王府女眷入了帐篷,帐子里早已摆好了雕漆椅和茶几,椅子上铺了精致的绸褥,燃起了熊熊的火盆,人顿时从外面冰冷的空气里和缓过来,只觉得蜷缩在一起的手脚舒展了开来

庆王从始至终一副哀戚过度的模样,眼下的淤青和黑影倒真像是失去儿子以后痛不欲生,皇帝在召见他之后又是好言安慰一番,一路走过来得到无数同情怜悯的目光。赫连胜虽然是个品德败坏的人,庆王教子不严也的确有过,但十根手指头有长有短,谁家没一两个败家玩意儿。赫连胜虽无耻,好在他死得其所,也算洗刷了生前耻辱,更别提庆王府除了赫连胜之外,并无其他斑斑劣迹,庆王中年丧子,还是值得人同情的。正因如此,众人纷纷出言安慰,很是寒暄了一番,庆王回到帐子安坐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萧冠雪斜倚着座椅,面上含着淡淡的笑容,似是在看眼前这一幕,又似是什么也未入眼,迷迷蒙蒙的眼神恍若饮的不是香茶而是醇酒。

裴宣仗剑从他帐前经过,却是神色淡漠,目不斜视。

萧冠雪轻笑一声:“裴大将军,怎么不来见见故人。”

裴宣耳力极佳,脚步一转便换了方向,入了帐后才道:“我道是哪位故人,原来是紫衣侯的大驾。侯爷居然也有此雅兴,来观看斗兽比赛。”

萧冠雪忽然笑了,笑容极为优雅:“哪里的话,此次的斗兽比赛极为精彩,不来可惜。听说这次的比赛,还是裴将军建议的。”

裴宣语气十分冷淡:“不过是偶然提起在边关玩的一种游戏,陛下觉得稀奇,所以才会特意命太子准备斗兽比赛,我可没有什么功劳。”

萧冠雪不以为意,风度依旧优美得无懈可击:“裴将军,那顶帐子里有你我的一位老朋友,莫非你已经忘记了?”

这么多年过去,萧冠雪的声音始终是那么高贵优雅,体态也永远那般柔和高贵,可笑容却可恶得一如既往,裴宣只是面无表情地道:“这里老朋友这么多,我怎么会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

萧冠雪点了点不远处那顶明蓝色的锦帐,笑容无比轻巧。

裴宣举目望去,锦帐里面坐着庆王与几名年轻美貌的女眷,其中一名身穿蓝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尤为引人注目

。在一众花团锦簇中,她的笑容最美丽,眼睛最明亮,神情也最为温柔,不管从何种方面来说,她都是一个出众的高门贵女。裴宣见过无数女人,但任何女人对他的意义都没有区别,江小楼长得再美,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尊可以欣赏的美丽雕塑而已。

萧冠雪笑了:“我曾经送给将军一盆花,将军记得么?”

裴宣蹙起眉头,萧冠雪的确送过他一盆珍奇的植物,能够开出充满魅力的花朵,花瓣可入药,花粉经过炼制可以麻醉。他的军医从花儿里提出了足够的麻醉药物,可以用于军队里的伤患治疗。

萧冠雪慢条斯理地道:“女人也和花朵一样,有的富丽堂皇如牡丹,有的奢华娇艳如海棠,有的清丽脱俗如莲花,有的平凡淡雅如雏菊,各色各样,各有各的好处。但有一种女人,她美丽的外表下流着比男人更毒辣的血液,娇美的身躯下掩藏着比豺狼更阴狠的心脏,就像是我送给你的那盆花,可以用于麻醉盖过痛苦,一旦用得过量却会让人变得精神不振,神经麻痹,最后沦为一介废人。刚才你瞧见的那位大美人,堪当真正的的典范。”

裴宣不由把眉头皱得更紧,老实说,他隐约记得在何处见过江小楼,可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太多,无论如何在记忆里搜寻,也压根没办法从一张张或娇艳或妩媚得脸孔里把她划拉出来。所以他此刻只是用一种冷静淡漠的眼神盯着萧冠雪语气也十分冰冷:“再狠毒也不过是个女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紫衣侯未免太胆怯了。”

萧冠雪却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当年的江小楼柔柔弱弱,谨慎小心,见了人都不愿把头抬起来,故意作出贤良淑德的模样,让人倒尽了胃口,将军未曾注意到她也是在所难免。如今一晃这么久过去,她可早已不是当日那个怯懦卑微的女子,将军贵人事忙,认不出倒也没有什么稀奇。”

萧冠雪第一次看见江小楼的时候,便已经认出了她。似乎不管这个女子变成什么模样,浓妆艳抹还是不着粉黛,他都能从人群中将她辨认出来。从前他以为江小楼只是一个寻常脂粉,美貌的女人他见的太多,早已不感兴趣,可江小楼却显然不是依靠美貌取胜,她身上的韧性和坚毅都是世所罕见,足够引起他的趣味。最重要的是,捕捉猎物的时候,如果对方引颈就戮,其实压根半点趣味都没有,他喜欢狩猎的乐趣,更喜欢猎物致命反击时的刺激。

裴宣对他的提醒没有半点记忆,神色依旧十分冷漠:“若论容貌,她的确很出色,却也算不上什么绝色

。紫衣侯若是喜欢,我府上还有两名绝色美人,明日一并送给你就是了。”

萧冠雪挑起眉头,似笑非笑道:“当日我送美人给裴将军,今日将军反过来回报我,妙极了!”

提到送美人三个字,裴宣眉头轻轻蹙起,他猛然转头望向江小楼的方向,眼底出现了一丝疑惑。

萧冠雪白皙优雅的手托起茶盏,轻轻饮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笑道:“如今你想起来了吗?”

裴宣的脑海中陡然闪过一道亮光。那一天夜里,觥筹交错,光华耀目,一名白衣美人奉命来替他斟酒。她容颜美丽,神色平静,然而就在她倾身倒酒之时,却有一滴晶莹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酒杯之中。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个女人,正是因为这一滴来历莫名的眼泪。当他撞入那一双晶莹的眼眸里,却被对方眼底巨大的悲痛与绝望惊了一下。可他没有想到,不过就是多看了这女子一眼,萧冠雪便将她送到了自己府上。裴宣军功卓著,深受皇恩,身边又无正室夫人,于是大臣们与他结交,不少都是赠与美人。然而萧冠雪这个人,阴测测的,他素来不大喜欢,他送来的东西更应当小心提防,所以他没有收用这女子,反而派人严密看管起来。她倒也奇怪,不哭不闹,神情枯槁,犹如是个活死人。后来为了迎娶公主,肃清府中的“脏东西”,他转手将府中女子送人、发卖。当江小楼匍匐在他脚下,诉说自己的冤屈、苦苦哀求的时候,他压根也不会感到同情与怜悯,反倒认为这一切不过是她试图欺骗自己、套取情报的诡计而已,心头越发厌憎,一转手便卖去了国色天香楼。

一个女奸细罢了,压根不值得他多看一眼。()因此再一次见到江小楼,他也不过就是有些眼熟,压根就没有想起来她是谁,此刻听到萧冠雪阴阳怪气,他才猛然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一个青楼女子爬上郡主高位,这可能吗?裴宣的眼神慢慢变得狐疑起来。

萧冠雪叹息一声,幽然道:“裴将军,此女性情坚毅,心思狡诈,尤其睚眦必报,凡是得罪过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下场惨淡,我不得不提醒将军一句,你可千万小心。”

裴宣不由自主看向对面的账篷,语气越发冰冷:“一介青楼女子居然有这样的本事,可真是多亏紫衣侯教导有功。”

萧冠雪微微愕然,旋即大笑出声:“裴将军,时至今日你还以为她是我派去的奸细么?”

裴宣闻言冷冷一笑:“萧冠雪,她不是奸细又是什么?”

萧冠雪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他的亲生兄长为我所杀,你说她会替我卖命么?不,当然不会,非但不会,她还恨我入骨,恨不能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吞我的骨头

。”

“那又如何?与我何干?”裴宣面上没有丝毫动容,江小楼是否奸细,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在他看来江小楼再平凡不过,压根不值得他多瞧一眼,至于她的命运……跟蝼蚁又有什么区别。哪怕当初知道江小楼无辜,他也绝不会在意。

萧冠雪不免为裴宣的淡漠觉得有趣:“我只是要告诉你,这个女子再一次出现在京城,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攀龙附凤。”

裴宣神态依旧是不冷不热:“哦,一个出身如此微贱的女人,除了荣华富贵,她还想要得到什么?”

萧冠雪的目光望向对面的锦帐,眼神在江小楼皎洁明媚的面孔晃了一下,才语气认真地道:“杀了你我二人。”

裴宣似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唇畔露出一丝冷笑:“无稽之谈。”

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她能够摆脱低贱可悲的生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居然想要找他们报仇,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江小楼一介女流之辈,一无权力二无倚仗,她凭什么,就凭这一张美貌的面孔吗,哈哈,实在是太可笑了!莫怪裴宣小看她,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她也绝不可能报仇雪恨。

萧冠雪看着他,唇畔缓缓挂上一层嘲讽:“看来裴将军并不信任我说的话。”

裴宣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发痒,于是不停地笑了起来,仿佛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抱歉,我是真的不信。”

萧冠雪不动声色,淡漠道:“哦,为什么?”

裴宣面上慢慢恢复了寻常的神情,变得毫无感情,江小楼是故人也好,是仇人也罢,是一心贪慕荣华富贵,还是整日里惦记报仇雪恨,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是走不了太远的。因此,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极为镇定:“不过点点星辰,敢与日月争光?”他说完这句话,已经不耐烦再继续说下去,径自起了身。

走到帐篷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静的提醒:“千万别小看女人,有时候她们的本事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

裴宣只是哂笑一声,毫不留恋地快步走了出去。

萧冠雪轻轻叹了一口气,裴宣啊裴宣,我可是难得好心一回,你执意不听劝告,可就怪不得我了。

江小楼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与皇子们坐在一起寒暄的独孤连城身上,不管何时看见他,他似乎都是一派华贵清冷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眉,长长的睫毛,始终在微笑着,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的面孔。当他与人说话的时候,仿佛一直在认真倾听着,可仔细一瞧就会发现他一直在走神,思绪早已不知道飘飞到何处去了,待你快要发怒的时候,他却能够对答如流,毫无阻碍,真可谓是一心数用的典范。

独孤连城正与五皇子说到年底祭祀的事,突然察觉一道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那眼神却已经转向了别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原本淡漠的眼神慢慢浮起一丝暖意。

广场上早已搭好一个巨大的斗兽笼,这个笼子足足有三人高,十丈见方,周围守满了身穿铁甲的护卫。

在众人期待兴奋的眼神里,表演正式开始,许是因为热身赛,第一场不过是贵族们寻常可见的斗鸡比赛。饶是如此,一个个也看得眼睛发红,神情激动,男人们纷纷摇旗呐喊,女子们也是捏着手绢心惊胆颤。

整场比赛顺利进行,最后胜出的斗鸡被皇帝收入了御花园,倒是杨阁老远远瞧着心头很是感慨,想起自己那只战无不胜的飞将军,不由长吁短叹起来。

第二场正式开始的时候,众人便瞧见斗兽师将一只花斑老虎赶入了斗兽笼,接着入内的竟然是一头体态雄壮的狗熊。花斑虎看起来体型较小,身体上覆盖着深棕色的条纹,一直延伸到胸腹部,它的头滚圆,脸颊四周环绕着一圈长长的毛,看起来威风凛凛。而对面那只狗熊的身躯显然比它庞大数倍,足足有七八百斤,浑身像墨汁一样漆黑,头顶长着一撮白毛。众人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心头一颤,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

庆王妃的神情难免有一丝紧张,甚至有点不敢观看,赫连慧在旁边柔声安慰道:“母亲不必害怕,这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绝不会跑出来伤人。”

江小楼的目光只是十分平静地落在那斗兽笼里,似乎对接下来要进行的搏杀很感兴趣

狗熊看起来体型上极占优势,它也十分好斗,竟然用爪子去撩拨那只趴在地上的老虎,老虎腾地一下子四肢直立,陡然发出一声虎啸。转瞬之间已经扑了过去,整个身躯越过狗熊的瞬间,一掌过去就把狗熊的鼻子给扇了下来,登时血流成河,然后它动作轻巧地落到地上,一副昂扬得意的模样。狗熊不甘示弱,嚎叫一声便笨重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向老虎挠了过去,老虎头顶一块看起来如同王冠一般的黄毛竟因此就被活生生撕扯了下来,冒出大片血花。帐篷里胆小的年轻小姐们啊地惊叫一声,纷纷用帕子掩住了苍白失色的面孔,而男人们却仿佛兴致昂扬,全都激动起来,为那狗熊和老虎助威。

庆王突然瞧着江小楼,淡淡一笑:“外头开了盘,要赌谁能赢,你下注了吗?”

江小楼只是轻轻一笑:“我不懂这玩意儿,还是算了。”

老虎明显怒火中烧,径直向狗熊的胸口直扑了上去,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对方胸前那一撮毛,狗熊痛到了极点,一时恼恨到了极致,两爪扣住老虎的脖子拼命撕咬起来,老虎惨嚎一声,声震四野的同时,连皇帝都惊得面色隐隐发白。老虎哀号着拼命挣扎,好容易才将自己从对方嘴巴里挣脱出来,大家看在眼里,早已认定这凶猛的老虎已经输惨了,正自懊恼之时,它却再一次向狗熊扑了过去,力气大得惊人,竟然把狗熊逼得倒退一步。两只猛兽不停地撕咬扭打起来,狗熊的后背不停猛力撞着铁笼,铁笼摇摇晃晃,几乎有倾倒的错觉,场面极为惊险。

众人看得连声欢呼,大声高喊着,早已经忘却了一切危险,兴奋得忘乎所以。恰在此刻,狗熊的身躯一震,轰然倒地,掀起一阵巨大的灰尘,几乎把守在铁笼周围的铁甲护卫呛得要死,却原来老虎瞅准机会咬破了狗熊的喉咙,狗熊虽然未死,却已经奄奄一息,倒地不起。

“哗——”掌声雷动,群情汹涌。

江小楼只是静静垂着眼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她对这样的斗兽比赛其实没有兴趣,看到众人如此兴奋的模样也觉得十分无趣。太子早已设下了堂口,成为最大的庄家,今天不管是谁输谁赢,他都会赚的盆满钵满,还能讨得皇帝欢心,一箭双雕的大好事。

最终这场比赛以老虎的胜利而结束,皇帝龙心大悦,重赏了斗兽师。

太子站了起来,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陛下,儿臣听说裴大将军发明了一种游戏,把老虎关在笼子里,然后把人丢进去与它搏斗

。场面很是惊险刺激,父皇可有兴趣?”

皇帝蹙起眉头:“动物之争乃是天性,若用上活生生的人却太残忍了,不妥。”

今天的比赛不过是场游戏,让文武大臣们放松心情,如果用人来与野兽搏斗,场面固然血腥刺激,却也十分残忍。皇帝不喜欢这样的提议,眉头便也簇了起来。谁知太子早有预料,笑容也十分平常:“父皇仁爱之心当然惠泽天下,但裴将军当初可是用战俘去决斗,这并不违反仁义之道,更重要的是对那些战俘而言,一旦赢了野兽,就有机会获得自由和赏赐,这比直接处死要仁慈得多。今天儿臣准备的是死囚,他们本来应当都在秋后问斩,但如今若是胜了一场便可以无罪释放,所以皆是愿意以命相博,全供父皇和百官们一乐。”

死囚原本就是要被杀的,此次能够有机会与野兽相互搏杀,虽然谁都知道九死一生,但对于必死无疑的人来说,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会拼命抓住,万一有幸能够成功,不但可以免了一死,更能重获自由,谁会拒绝这样的事呢?

皇帝犹豫了片刻,裴宣却笑道:“陛下,高祖皇帝时便有这样的斗兽戏,而且是真人表演,场面极为刺激,今日既用死囚,当然可以无所顾忌,陛下无须忧心忡忡,这些人皆是自觉自愿的。”

江小楼的神情慢慢冷了下来:自觉自愿?!哈,好一个自觉自愿。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到底是活生生的性命,拿人的生命来取乐,还摆出一副恩深义重、网开一面的模样,这些人的心肠何其残忍?

皇帝的眼里终于闪现兴奋之色,而原本正直的朝臣们也都坐不住了,他们对这场游戏很是期盼兴奋,甚至没有任何一人出言阻拦。江小楼的目光看向了那只铁笼,刚刚获胜的猛虎眼睛泛着凶狠的光芒,尖锐的利牙似乎随时准备扑向自己的猎物。太子一声令下,人们已经将那死囚推入了铁笼。

死囚是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渣的中年男子,囚衣破败不堪,膝盖处露出的破洞还有无数血痕。他似是对老虎充满了畏惧,一个劲儿地往后退,然而守着铁门的护卫却用剑柄大力戳他的后腰,强迫他上去与老虎对战。

“废物,快冲上去呀!”

“就是让你来斗老虎的,干站着等什么

!”

“快、快啊!杀了他!”人们明显已经等不急了,口中不停地叫喊着,声音已经隐隐见出嘶哑一片。

就在此时,那猛虎不失时机地扑了过来,这男子并不蠢笨,似乎还有些许武功,竟然身子一低,擦着虎腹而过。猛虎一扑不中,显然十分恼火,而那阵阵的血腥味又刺激了它的肠胃,使得它眼中的凶光更胜,一下子猛然爬了起来,再次扑向对方,竟一口咬断了那人的左腿,径直把断腿上的肉吞吃入腹。男人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后倾倒,老虎丢了腐肉,张开血盆大口径直覆在了他的身躯之上……

看到如此惊险的场景,人们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满脸血腥兴奋之色,仿佛他们也化为了厮杀的野兽,恨不能近距离观看这场老虎吃人的好戏。

江小楼望着那葬身虎腹的男子,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场面原本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可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兴奋。在江小楼看来,可怕的不是凶猛的野兽,而是深不见底的人心。原本道貌岸然的公卿大臣们,满口的仁义道德、慈善为本,可是现在叫的最响的就是他们!他们的兴奋与欢呼,显得那么的无情、冷酷、虚伪,他们用自己的表现说明了一个道理,生存就是弱肉强食。

世界只能强者生存,弱者只能引颈就戮。身为弱者,被欺凌、羞辱、杀害都是应该的,是这样吗?不,从前江小楼曾经一度认同了这样的理念,她以为自己只要越变越强,就可以名正言顺报仇雪恨,用强势的手段取得胜利。可她从来没有如同现在这样痛恨这些所谓的强者,这些所谓的权贵。他们对强者顶礼膜拜,对弱者肆意践踏,将弱肉强食的准则贯彻得彻彻底底,又与野兽有何区别?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感情,是因为与野兽不同,可他们却显然忘记了这一点,奉行**裸的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仿佛大家都应当踩着别人的脑袋拼命往上爬。柔弱当然不代表正义,但弱者就真的该死吗……

看着如此血腥的场景,江小楼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恐惧,只有一股悲凉之意,涔涔地侵入心底,遍体生寒。

庆王妃已经煞白着脸,不敢去看眼前那一幕,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江小楼的手腕,连声道:“小楼,咱们回去吧!”

此刻离开,只怕会被人认为御前失态,小楼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掌覆在庆王妃冰凉的手上,柔声安慰道:“母亲,不要看就是了。”

寻常柔弱的赫连慧,此刻一张苍白的面上却带着一丝晕红,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猛虎终于一口咬掉了那死囚的头颅,刚才还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变成一具尸体。空掉的喉腔喷出了大量的血花,犹如一道飞蓬,可是众人的叫好声却比刚才更加热烈。接下来,太子又命人将第二个死囚送了进去。同样的,第二人坚持不到片刻,又再次葬身虎腹。只是经过刚才那一幕之后,老虎似乎对吃人已经失了兴趣,它只是径直将那人咬死,如同赏玩一般撕碎了尸体,似乎体内的燥热和兴奋,还依旧未曾平息。

那兽性激得皇帝连声叫好,太子打了个响指,吩咐再换一人。就在第三个人进铁笼的时候,老虎瞬间冲出了铁笼。猛兽出笼的场景,把所有人都惊得呆住了,它飞快向人群扑了过去,一口咬住了一名铁甲护卫的脖子,竟将他的头生生咬断。那所谓的铁甲在利齿之下,毫无任何作用。铁甲卫们围拢过去,接二连三被老虎所伤,一时再无一人敢扑上去。

“护驾!护驾!”太子大声喊着,所有护卫都向皇帐的方向涌了过去,把其他的帐篷弃之不顾。

吏部尚书夫人惊呼一声,猛然晕倒在地,其他人也忘记了刚才兴奋的模样,拼命地四散奔逃。

猛虎如同发了狂一般,快速地再向其他人扑了过去,待它冲到庆王帐篷前的时候已经连伤了数人,危急时刻,庆王一把扯过距离他最近的王妃躲避,而所有的护卫都已经惊呆了,庆王妃嘶喊了一声:“小楼!”

那头猛虎已经冲着江小楼直扑而去,小蝶正要冲上去,却被赫连慧一个冲撞不小心压在底下,声音都已经惊得没了调:“小姐,快救小姐啊!”

江小楼别过脸去,血盆虎口已经近在眼前,那血腥的味道几乎弥漫了她的鼻腔,几欲令人作呕。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葬身虎腹的时候,一人突然将她卷入自己怀中,她吃了一惊,抬头一瞧却是一张俊美得令月华失色的熟悉面孔。

独孤连城抽出腰间软剑,老虎再一次扑了过来,动作迅疾如雷,独孤连城长剑一闪,竟硬生生削下了老虎前爪皮肉,江小楼几乎能听到那刺啦一声的响动,可老虎并没有立刻倒下,它身体一晃,转了半圈,便又再一次疯狂扑了过来。独孤连城心头一紧,长剑就如同一把切开月饼的刀,由它额头王字上方刺入,赫然间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嚎,长剑被迫滑动了一下,老虎的左眼球瞬间对半切开,粘液混着鲜血不停地涌了出来

老虎轰然倒地,猩红的眼底依然可以看见软剑反射出来的淡青色光芒。这一幕可怕到了极致,在众人眼里早已定格,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

独孤连城手中还握着软剑,右手虎口却缓缓流出了鲜血。

明亮的光线下,独孤连城的面上被阳光照耀着,却无一丝血色,唯独一双漆黑如幽潭的眼睛,凝结着一点火焰,仿佛永无熄灭之日。

那血腥的味道一时更加浓了,江小楼用力喘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阵反胃的感觉,如同潮水般自胸口深处涌了上来。庆王妃甩开庆王的手,向江小楼扑了过去,一时把她搂在怀里,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小蝶推开挡在自己身上的赫连慧,爬起来的时候只觉腿都软了,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抓住了江小楼的裙摆。

独孤连城想要抽出长剑,奈何劈得太深,竟然纹丝不动。他咬紧牙关,上前将膝盖顶在老虎的头部,左手按住它的额头,右手用力将软剑一拔,手上骨节都在发白,“啪”地一声,大鼓鲜血立刻自老虎的头上喷出,长剑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中。鲜血喷溅的瞬间,他的面上也染了一层血污,竟添了一分夺目的动人心魄。

“小姐——”一道身影快速扑到了锦帐之前,旋即便是愕然。

楚汉望了一眼满身血迹的独孤连城,几乎转不过眼睛。

庆王妃还在瑟瑟发抖,江小楼却已经镇定下来,缓缓道:“我没事,母亲。”事实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在发软,还从未有一次感受到死亡离自己这样近,近到她几乎能看到死神在对她微笑。一眼望去,独孤连城垂下的右手腕有鲜血不断往下滴落。江小楼眼中不由自主就是一热,心头也缓缓漫过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感受。

赫连慧只是目光幽冷地望着江小楼,难掩一抹失望之色,转瞬之间却又换上一副笑容,上前恭贺:“小楼真是受到上天眷顾,千钧一发都能死里逃生,将来必定大有后福。”

江小楼斜睨她一眼,面上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是啊,我的确命大得很。”

赫连慧的笑不自觉凝住了,阳光映着她瞳孔的颜色,泛出一丝诡谲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