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子无情,流苏有意

二十年前。

今日昏蒙,胧胧细雨的日子,使得暗色,竭尽全力的笼罩住了整个衍京,就如今日,身在衍京桥上某个人的心情……

桥梁上站着一位公子,浅蓝着身,默默而立,几乎与苍穹,融为一体。他手撑油伞,立于桥梁之上,微风拂动江边芦苇,映得他身上的缣纱如同白雾般翩翩飞舞。

似是在等人。

有些焦急,有些灼切。

吱呀,吱呀……

终于,江水中,响起了摇船晃撸的声响。

蓝衣公子猛抬头,露出一张令旁人欣羡却满是媚然的面庞,睁大了眼,瞳孔中,掩不住的全是惊喜之意。

来了!

他来了!

“逸郎……”

声音清澈而爽朗,脸面飞上红霞,他一如往常朝船上人儿毫无芥蒂而欣喜单纯的笑,“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一定会来见我。”

“流苏公子”,被唤作逸郎,一身湛青衣裳的男子,抬目,整身,立于桥头,长睫飞起,深邃瞳仁下,是谁都能看出的婉拒,“其实……白某何德何能!你……必如此!”

“我在这,等了你三日”,扔下油伞,足尖一点,飘忽的蓝色空中飞舞,不偏不倚的落到了水中的船头上,抬起头与白少逸对视,“你还是来了。”

“白某,别无他意”,静静退却一步,垂下眼睑,白少逸转过脸,“还请流苏公子莫要再纠缠我,再者,我已是有家室之人……”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风扬细雨,打在流苏的面颊上,眼角处攒下了一颗,像是晶莹的泪,“你来了,便是心中有我,若然,纵使我等到天塌海枯,你也不会来相见,对么?”

流苏笑,脸面漾起红霞。

白少逸不言语,抬起脸,看到方才流苏丢下的油伞,随着风在瓦穹中飘扬着,最终,竟然落到了他的肩头上。

抬起手,执起伞,油伞下,两人双双而立,他一低头,便望到流苏抬头朝他笑着,多情又温柔,睫毛浓黑扑闪着,像极了振翅的黑蝴蝶。

但是,还是别过了脸面去。

“流苏公子,白某此行来,是来向你告别的,衍京别后,你我只当,未曾相识吧”,话语谦逊,青衣飘炔。

而随着他话落,手心一松,那油伞,便飘飘摇摇,犹如断骨般,丢落到水中,随江而逝。

流苏发愣。

要走了么?

这回,真的是要走了么?

相识的这些日子,无论他多么任性,无论他多么故意,甚至看穿他故意给他那妻子下毒的剂量……

但白少逸,依然谦谦有礼,依然待人温柔的很,总是眼角噙着一股子忧伤,嘴边却有着谦虚淡泊的笑,没有任何逾越之为。

如果,非了解,这天下,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男人,是闻名于江湖的用毒高手。

他记得,白少逸使毒时,眼角总抱一份歉意,有时,即使接了任务,也会于心不忍,给人以不会致使失命的解药。

他记得,白少逸喜欢对她的娘子笑,却也喜欢对着自己笑,只是,对着他娘子时,会说,辛苦了,对着自己时,会言,流苏公子,逾越了……

如今,他却要走了。

真正的走了。

如今,流苏心头浮起这些,最后,只变成了三个字,白少逸,白少逸……

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却见白少逸掀起衣衫一角,望向桥梁之上,目光道别。

“果然是……要走了?”流苏问。

没有回答声。

“真的,没有一点流连么?”流苏又问。

白少逸目光深谙,却仍不答。

倏的,流苏抓住白少逸的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双唇。

白少逸一脸僵硬,满脸怔噩,推开他,双臂一挥,空气中布满清香。

那是毒。

为抗拒他,甚至使毒么?

流苏闭眸,没有反抗,朝着翻涌的江水,便倒了下去,倒下时,眼角不知何时凝了一滴泪……

白少逸,再见。

今日无缘,但愿明日后日,还能再见。

流苏不会,善罢甘休。

噗通一声,澄澈的水面荡漾起涟漪,一圈又一圈,白少逸素净的白靴上,溅上了点点水花印落的花痕。

白少逸拳头一紧,身子微颤,他下意识想跳水去救,却在望见流苏闭上了眼那一刻,咬了咬牙,没有动。

这是不合常理的。

即使,他根本不必与他道别,却还是冒着生死之险,前来一见。

流苏……

流苏啊……这世上,怎有如此美丽名讳,怎有如此通透男儿?

初见惊艳,再见倾心,后来不见,便觉闹心。

这真的是,不合常理的……

禁锢的内心,竭力抗拒,却依然抵不了,想与他一见。

他想,他该离开,才能止此情景!

所以,流苏公子,他日若有缘,能够再遇,少逸,必当倾其所有,不负如来不负卿!

流苏倒入落水中,只觉世间变得一片黑暗,四周也全是冰凉彻骨。

他绝望闭上了眼,只道,白少逸,撒了多少毒,我便缠你多少年,你不留,我也走,等我毒解,马上便至!

白少逸望着水中浪花,终是转身,尽管抗拒,仍会在心中,想着也许下次,他年他日他时,还会下一次有缘相见。

他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伦理抗拒,更放在了那充满希望字眼……下一次。

转身,离去。

濛濛细雨持久不停,那颗飘飞而去的油伞,无力在雨中翻飞,昏暗的远方若隐若现,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江水远方……

他不知,这一别,就是数年。

**********

(二)经转流年,时光正好。

二十年后。

正值盛夏,花雨蹁跹,山涧烟雾缭绕,阳光斑斓,拨开迷雾,投射在凉山伸出峭壁上,嶙峋峭壁,瀑布飞旋恢弘而下,水声激荡,涛声弦乐,久久回响。

一片竹筏漂游在瀑布上游,仅余几尺便是飞身而下瀑布峭壁位置。

竹筏上,蓝绿相合,蓝衣公子垂头深深凝视,温柔缱绻为躺在他膝上面无血色的俊俏男儿理这鬓丝。

“逸郎,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因为漪儿对你来说,是如此重要”,嘴角噙上温缱的笑,深深凝视着这张容颜,握住他的指尖,“只可惜,这一生,流苏还有许多愿望,没能同你一切实现……”

磅礴瀑布拍打着翠色的石,如涛如洪,汹涌澎湃下,却觉水花飞溅的如此缱绻耐人寻味。

流苏抱住昏迷许久的白少逸,望着将要随流而下的竹筏,抚住他的俊颜,沉目不言。

二十年,他整整等了二十年。

如今,终于换得一个如实的拥抱。

可惜,逸郎不醒,形同不知。

这情形,而当年,与那湖边一别,并无不同,无任何不同。

“逸郎,今日,流苏与你,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亡……”他微笑,慢慢道,“对不起,又未曾征求你的意见,又不知,是不是遂了你的心愿……”

“不过……”他抬起头,看山涧烈日,“如不如愿,便也只能如此了,这一生,多少人求我神医流苏,愿以任何相换,可他们不知,我只有一愿不得,永远不得。”

顿了顿,他抚着他的面庞,一字一句,温温纯纯吐在他的面上,“这一生,下一世,我都只求你逸郎,其余,别无他求!”

溪水流动,开始向前倾倾而走了——————

流苏眼眸动了动,道,“我知道,这又是强迫你,我知道,你不愿……”

竹筏向前,慢慢冲至瀑泉边缘……

几乎,就要向下了。

耀眼的蓝色与湛青在空中耀眼,缓缓融合,被阳光冲散的雾气中,是两张倾城绝艳的容颜相拥,融合成一个世人倾羡的弧度拥抱……

终于,流至边缘之处!

哗啦一声,水速骤快。

竹林坠落,猛然向下,倾泻,飘落,跌向了万丈无底的深渊之中,快而急速!

公子流苏一直抱着他,直到竹筏跌落时,他一咬牙,松开了白少逸,像是强忍,像是诀别,闭上眼,丢开了他去……

不言不语,不动不醒的白少逸,如同被丢落的物什,向下坠落。

流苏也在坠落,疯狂的坠落。

阳光下两点蓝绿,由远至近,很快消失,变成一点,接近深渊底旁,将要砸入冷泉……

这泉,冷至彻骨,泉中有鳄,跌下,便会被冷至暂失内里,更会被冷鳄,顷刻撕裂,吞食干净……

这泉,也许,比那当年跌落的暖江之湖,还要寒冷。

“还是,这样的结果啊……”

流苏,闭上了眼,禁不住的绝望,禁不住的痛楚,更禁不住临近崩溃的浑身发颤……

为什么上天,从不仁慈,等了二十年,也从未换来一刻怜悯?

“逸郎……”最后一唤,似是永别,“来生,再见……”

话落,坠跌,就在他的衣襟将要落水,而他的整个身体将要浸入冷泉,群鳄涌入之时,腰间,猛的一窒——

一双大手流落,猛力一拽,把他向上捞起,抱在了怀里!

这热度,如此温厚,如此宽广,就如,那个人的胸膛!

流苏猛的睁开眼,望着那一张以轻功为驭的绝色男子,笑了。

“差一点,又晚了。”白少逸叹,语气,有些无耐,“流苏,怪我,不该毒解还装昏,可即使我装昏不醒,你也不该罔顾性命殉情跳崖……。”

“逸郎,你的毒,是我亲自解的,你什么时候苏醒,我怎会不知,醒了还一直装晕,我又怎会不懂,逸郎你是多么别扭而抗拒断袖的性格?”流苏笑,却笑出了眼泪,抬手,忍不住环住了他的腰,“小爷才不会殉情找死,这一次,要不是我以跳崖此法激你一下,以你那迂腐的性子,恐怕能装昏一辈子,这一次,要不是我苦心守了二十……唔……”眼眸,瞬间睁大。

闭眸,叹息,落吻。

“傻瓜……”白少逸言,“放心,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你,等我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