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果然是个很神奇的人,他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时不时嘴里碎碎念,咕咕哝哝的,偶尔抬头看看天色,掐一掐手指,或长吁短叹一番又或暗自点头摇头。

——看着跟精神分裂的一样。

胡小海百无聊奈缩在马车里,手指一下一下抠着窗框,问:“二皇子让我们回去做什么?”

吉祥转头看他一眼,“拖延太子殿下的时间。”

“比如说?”

“太子寻找蛟龙血已经有一阵日子了,若是被他抢了先,我们就会落于下风。”吉祥道:“二皇子希望你能去拖延一下。”

“……”关我鸟事?胡小海打量他,“世上真有蛟龙血吗?”

“有的。”吉祥居然点头,“但它并不是真的血,而是一种药材。”

“药材?”胡小海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一招!”

“哪一招?”庄夙颜也侧头看他。

“就是……”胡小海有些说不清楚,“之前一直没想过还能这样,思维方法不对。”

庄夙颜挑挑眉,转回头继续看着前路。

吉祥道:“一旦找到蛟龙血,还剩下的东西就只有一样了。”

庄夙颜一愣,“不是齐了吗?辟邪刀,蛟龙血,红色珠子,之后只要选个满月之日,在皓雪宫的海边就行了吧?”

“还差一样啊

。”吉祥指了指胡小海,“异世界的人。”

庄夙颜:“……”

胡小海:“……”

他想过一千种自己的身份可能被揭破的方法,却万万没想到这第一千零一种。

在回程的路上,和一个陌生人,毫无防备的……被揭穿了。

胡小海张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舌头都被冷风吹得麻木了。

庄夙颜眼眸一沉,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异世界的人?”

吉祥点头,手指还直直指着胡小海的位置。胡小海往旁边挪了挪身子,那手指跟长了眼睛似的跟了过去。

“这也是开启机关的条件之一?”

“是啊。”吉祥点头,“异世界的人。原本我和二皇子是打算最后再来找这个人的,不过……得来全不费工夫。”

胡小海喉咙动了动,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发出很大声的吞咽唾沫的声音。

庄夙颜没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寒风里带出几分凌厉的味道,压迫的人有些抬不起头。

当然吉祥完全在状况外,他又陷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徒留下胡小海一个人暗自叫苦。

因为有人领路,速度也加快了不少,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几人就到了边境线附近。

吉祥带着他们绕过重重把手,从一条偏僻的山谷里穿了过去。那里有个打通的石道,十分隐蔽,外头看起来应该是个水潭和瀑布,只是眼下已经干涸了很多,而且还被冻成了冰,露出后头的洞口。

亏得吉祥能找到这么一条路,三人放弃了马车,一路从石洞里穿过去,外头已经有另外一辆马车等着了。

马车里,一个声音温润和善地传了出来,“我算着就这两天的时间,刚好了

。”

庄夙颜立刻撩起袍子跪了下去,“庄夙颜参见二皇子。”

胡小海从他身后绕出来,犹豫了一下,也学着他的样子单膝跪下,“胡……轩辕永逸参见二皇子。”

“都起来。”那声音带了点不满,“这里没有外人,没那么多规矩。”

他顿了顿,又道:“夙颜过来,好久不见了,你可还好?”

庄夙颜起身走了过去,一整夜冰霜覆盖一样的脸上露出笑意,“托皇子的福,夙颜好得很。”

……哼。

胡小海别过头,心里老大不舒服。

自从吉祥把事情点破之后,胡小海就一直等着这人来问究竟。哪怕是凶自己一顿,训自己一顿,他甚至做好了被揍的准备,但事实是,这个男人居然再也没理过自己。

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吃干粮的时候,他的目光只要转到男人身上,庄夙颜就会视若无睹的背过身去,好似自己压根不存在了。

赶了整整一夜的车,吉祥还是那副样子,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庄夙颜眼底却透出一些疲惫和困倦,加上一路心情糟糕,脸色算是黑得彻底。

胡小海也不敢这时候和他搭话,只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做解释。但……

看他那笑容,简直是三月春风,所有冰霜都融化了,就差背上没长出翅膀,头顶没出现光圈装天使了。

做给谁看呢这是?

胡小海磨了磨牙,逼着自己将眸子转开,他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一会儿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于是一行人回营地,出来迎的当然是太子殿下的亲随。

一拨人穿着盔甲拿着长枪,面色冰冷地看着他们,“太子要见你们。”

二皇子为难地道:“夙颜他们才刚到,不能休息一下再说吗?”

那亲随丝毫不给面子,只是声音微微放低了一些,“这是太子的命令

。”

于是二皇子只好带着他们往太子的主帐走,一路上叹气不已,一脸心疼的样子,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胡小海有些走神,以至于进帐篷之前被栓帐篷的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不雅地往前摔倒,庄夙颜下意识伸手要接,却被吉祥抢了先。

吉祥拉住他,嘿嘿笑,“没事吧?”

“……谢谢。”胡小海点头,转眼去寻那熟悉的身影,却发现庄夙颜已经大踏步跟着二皇子进了门。

太子主帐内鸟语花香似的,兽毛软垫,鹿皮标本,精致的枯树干摆在角落,上头的枝桠用来挂披风,挂帽子,另一边还摆着博古架,上头堆着很多书籍。

长条的木桌上摆着点心和香茶,暖炉散发着暖意,还有几只燃着檀香的青铜鼎,外围刻着八头大蛇,霸气十足。

主帐中间隔了硕大的屏风,绣的是猛虎下山,另一边则是竹林中间仙鹤齐舞,隔开的后头摆着隐约可见的硕大床铺,四根柱子顶着罗纱幔帐,里头隐约有女声低低说话,银铃笑声偶尔流窜出来,还带着一些铃鼓似的乐器声音。

和外头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天堂。

胡小海忍不住想,苍冥双那个简朴的家伙简直弱爆了。

“庄王师。”太子冷峻的脸露出一点笑意,却不达眼底,眼尾微微上挑,露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好久不见,本太子听说你之前遭遇埋伏,真是担心了好久。”

庄夙颜行礼,“让太子担心了。”

“诶,我轩辕第一王师,只要没出事,怎么都好说。”他双手捧起茶,双腿交叠放在一张脚椅上,一个侍女跪着,正轻揉地揉捏按摩。

胡小海偷眼去看,见那侍女面无表情,穿得极少,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黑发披散在背,侧脸倒很是娇俏可人

啧啧。瞧瞧这奢靡之风,简直了。

“这位便是玦王都少主吧。”太子的眸光落到胡小海脸上,见他打量那侍女,笑了笑,“少主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若是喜欢,本太子送你几位美人伺候可好。”

胡小海猛地回神,打了个激灵,“不敢不敢,那个……那个……天下一日未定,怎能想儿女私情。”

太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到什么好玩儿的玩意,瞅着他道:“都说玦王都少主蠢笨,依本太子看,并不是这样嘛。这话说得有道理!”

他将腿收回来,那侍女便自动退去了一边。就见他坐直了身子,微微往前俯身,神色一瞬有些说不出的阴郁,道:“那少主说说,本太子该如何让天下定下来?”

胡小海眨巴眼,心说我怎么知道?关老子屁事?

“呵呵……这个……太子若想,自然没有太子做不到的事。”

啪——

太子手里的茶杯被直接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胡小海一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没回神,身后突然出现两人,压着自己的胳膊就往地上按去。

庄夙颜在旁边道:“太子这是做什么?”

“本太子要如何做事,还需要别人教吗?”太子冷笑一声,“轩辕永逸,算起来也是咱们的堂弟吧。”

太子看向二皇子,“皇弟,你不是常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吗?”

二皇子皱眉,“是这样没错。”

“那正好了。”太子往后一靠,挥了挥手,立刻上前一个士兵,也不知道从哪里抽来一根铁棍,泛着寒气似的,让胡小海忍不住抖了抖。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堂弟做了错事,做哥哥的自然要管一管,况且堂弟不也说么,本太子若想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太子笑得有些诡异,眼底泛起愉悦的光,欣赏着胡小海惨白的脸色,一字一句,“连自家的事若都管不好,本太子还怎么定天下?怎么服众?”

他说完就一挥手,那棍子竟是要往胡小海身上打去。

“等一等!”庄夙颜急了,“不知少主是犯了何事?太子总得拿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再者臣正是负责教导少主的人,要罚,也该罚臣!”

胡小海一愣,随即猛然反应过来了。

太子找自己的麻烦不过随便找个理由,而真正的目的,是冲着庄夙颜去的。这人本就恨庄夙颜,三番两次坏他好事,太子这人睚眦必报,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他。

想来,无论是谋害王师不成,自己的手下又败得一塌糊涂,甚至被这人抓到自己把柄等等一系列事件,早就让太子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了,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胡小海一想通这一层,立刻就开口,“太子说得对,家事是家事,家事和外人没有关系。”

庄夙颜猛地转头,狠狠瞪他,那眼神,简直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既然是家事,就跟王师无关。不过太子殿下,总得让我知道个理由。”

“理由你自己不知道吗?”太子悠哉悠哉,“你身为玦王都少主,丢下自己的领地和百姓不管,出走几个月音讯全无。本太子既身为太子,又是你皇兄,自然得好好教教你,怎样做一个好主子。”

他目光又看向庄夙颜,“当然,这事也有王师的错……”

“他没错。”胡小海立刻截了下来,“是我逼着他跟我走的,王师需要负责我的安全,无法违抗我的命令。”

“哦……无法违抗啊。”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就按律法,擅离职守者,打二十棍,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应该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四十棍。”

胡小海只觉得背脊一凉,甚至没来得及深呼吸一口气,就被狠狠的一棍击中了。

庄夙颜立刻就要冲过去,却被吉祥往前一挡。

二皇子也拉住了他,以眼神警告他不要乱动

铁棍落下的很不留情,胡小海并不会功夫,虽然因为常年劳作也算皮糙肉厚,但这些日子被养得溜光水滑,整体来说不过是普通人一个。

手臂粗的铁棍砸在背上,简直像被人抡起来一百八十度大回旋摔在地上一次又一次。不过两三下功夫,胡小海已经意识模糊了,心里恍惚地想:不知道肋骨会不会断,又觉得处罚的办法有那么多种,偏偏选最简单粗暴的,那太子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别说是庄夙颜有功夫的人,就这么挨四十下恐怕也难过。如今就算打不到庄夙颜,揍一下自己出出气,也算是杀鸡儆猴。

呵呵。

会帮一个臣子挡灾的,想来除了自己也不会有别人了。希望太子别看出什么才好,不过依照他收集的数据,可能还以为自己是二皇子和王师的傀儡棋子,扔了也无所谓吧?

做少主做到自己这个地步的,真是太窝囊了。

胡小海迷迷糊糊地乱想,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跳,一会儿想到上辈子被老妈用拖鞋和衣架揍过,除此之外还没享受过vip待遇;一会儿又想到如果就这么被打死了也痛快,说不定就回去了。

他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留神将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来,却是骨气得很,除了第一下叫了一声,之后一直一声不吭。

棍子砸在肉上的闷响回荡在屋内,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太子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本以为会看到类似痛哭流涕,或者受不了大吵大闹——最好是能把二皇子他们的阴谋抖出来才好。

只是没看出来这人还挺能忍,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落到旁边几人身上。

吉祥挡住了庄夙颜的脸,那隐藏在黑暗里的影子看不见表情,却能感觉到极大的愤怒和杀气,二皇子脸色倒是如常,只是看着胡小海的样子,依然微微蹙了眉头。

等到第三十棍的时候,庄夙颜已经忍不下去了,他几次要甩掉吉祥,但吉祥却如鬼魅一般每次都能将他挡得刚刚好

胡小海已经是半昏迷了,却奇迹般的依然撑着,从侧面甚至能看到他抖了一下睫毛,脸色白得不似人。

两个拉他的侍卫早就退开了,胡小海软软地瘫在地上,像团面粉被人随便搓来搓去。

不等庄夙颜发疯,二皇子开口,“皇兄,我看这样就够了。永逸知错了。”

太子懒洋洋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知错了吗?”

胡小海吐了口血,没能说出话来。

庄夙颜瞳孔猛地缩紧,拳头捏得紧紧的,早已经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痕。

“毕竟是玦王都唯一的后人,若是出了什么事,不好跟父王交代。”二皇子道。

太子这才挥了挥手,看了地上不知死活的人一眼,“我累了,你们都退下。”

立刻有侍卫要来拉起胡小海,却被庄夙颜直接撞开。王师动作粗鲁,下手却极轻柔,仿佛怕手里的宝贝碎了似的,小心翼翼将人抱了起来。

“永逸?”他轻轻喊了一声。

胡小海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有那么一瞬,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看了王师半响,才哑着嗓子道:“你叫谁?”

“小海。”王师鼻头有些发酸,抱着他往外走,“撑着,我马上叫大夫。”

胡小海哼了一声,微微斜过眼,刚巧看到举着棍子站到一边的侍卫,有气无力地道:“大侠……好身手。”

你他妈等着,等着老子一定回来报仇——这半句话他没能说出来,因为他直接晕过去了。

那人愣了愣,目光对上庄夙颜的,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底板。

那一瞬间,他居然觉得自己会就这么死在庄夙颜手上。不过这只是错觉,因为庄夙颜很快抱着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