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不是没想过自家皇兄会找着理由来为难庄夙颜,可没想到是这么突然,这么让人毫无防备的时候。

到底是他高看了自己,还是高看了皇兄的耐性。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他坐在桌边,打量着庄夙颜阴沉的脸色——他和这个心腹交心不是一天两天,彼此都是值得信赖能托付生命的人,可他从来没看过庄夙颜这种表情。

复杂的,迷茫的,愤怒的又带着些心疼。

他犹豫了一下,“大夫说好好静养就没事了。”

军中大夫几乎是被庄夙颜一路拖来的,战战兢兢把了脉看了伤势,说好在骨头没断,不过恐怕伤及五脏六腑,得滋补一段时间,最好也别乱动。

庄夙颜只恨不能替少主痛,从大夫进门到大夫出门,他就一直坐在床榻边,握着昏迷中人的手,半刻也不愿放开

听到皇子的说话,庄夙颜有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连一向恭敬有礼地态度也被抛之脑后了。

吉祥坐在桌子另一头,摸着胡渣子看他们,“这人倒是有些骨气。”

庄夙颜脸色却不好看,他清楚地记得胡小海拦下了太子的意图,他不是笨蛋,自然知道太子其实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没找着理由罚自己,所以拿身边人下手罢了。

要说太子这个理由找得不可谓不妙,胡小海是玦王都少主,是皇家子孙,同时也算是他的堂弟,一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堵的人一句反驳的道理都说不出来。

王师捏紧了手指,被掐出口子的掌心隐隐作疼。他却知道,自己这点疼,还不及少主身上万分之一。

这人从未受过这么大的苦,别说挨揍了,就是平日不小心磕着碰着,也有一堆最好的药和最好的下人伺候着,何曾有过今天这种狼狈?

庄夙颜恨不得立刻和太子挑明了,然后掳袖子就跟人干上一架,哪怕打个三天三夜,也比这么憋屈着来得好。

可随后他又愣了愣,哭笑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无脑了?居然全然由着心里的性子去了,平日习惯的三思,谨慎,倒是被抛到了脑后。

定然是和少主还有那不着调的樊雪寒待久了,染了他们的坏习惯。

庄夙颜兀自沉浸在回忆中,二皇子终于被无视得有些无语了,咳嗽一声,拉回众人的注意力,“夙颜,我有话与你说。”

皇子自有尊称,可二皇子对着庄夙颜却是一副平辈交谈的样子,他眼眸沉了沉,心里也是拿不定主意,连带话音里都透着一股犹豫。

原本这计划他一早就想好了,也觉得万无一失,可如今看见庄夙颜和少主相处的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可能自己这个主意有点问题。可眼下已经是赶鸭子上架,没有其他办法了。

“你们已经知道太子的阴谋了吧

。”二皇子道:“关于那个机关……”

庄夙颜皱眉,转头看他,“二皇子一早就知道了?”

“不,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知情,一开始我和你一样都被蒙在鼓里,是后来遇到吉祥师父,他告诉我的。”

吉祥笑笑,“我也是领命下山,助你们一臂之力。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听天命尽人事罢了。”

“天命?”庄夙颜突地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到底怎么样是天命?之前我就在想了,这些机关,这些秘密,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为何会存在于世上?若是先人预知到了什么,为什么不防范于未然,却要让后人来经历这些?”

二皇子愣了愣,他甚少看到庄素雅出言不逊的时候,因为这个男人本质里有着贵族的自尊和自傲,十分维护血统以及族群的名声,言行举止必定是出于某种目的,就算要对人刻薄也绝不会让人抓到把柄。

如今这般直言不讳,倒是有些让人意外。

“天命不可说不可说。”吉祥摇头,“若是能防范于未然,那就不是天命了,只是当下人们能做的事罢了。无法预知的,才是天命,天命总是出人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

他有些神叨叨地竖起手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所有的人事,都是按照这条轨迹行动的。”

庄夙颜陡然升起一股怒意,但这怒意来势汹汹却也来得莫名其妙。他强制压了下去,耐着性子道:“既然都已经是既定的了,那我们还这么拼命做什么?吃喝等死便好。”

二皇子皱眉,“夙颜。”

庄夙颜嘴角微微下抿,露出一条略显刻薄和锋利的唇线,不再言语,只低头看着昏睡中的人。

胡小海睡梦里也皱着眉头,大概哪里疼得难受,时不时发出一声鼻音,像幼兽似的。那张轮廓温润,五官俊秀帅气的脸却带着某种固执,仿佛死也不低头似的,闭着的眼眉之间显出一种冷硬来。

王师伸手轻柔地抹去他额间的汗珠,又为他捏了捏被脚,就听二皇子在他身后道:“你要为了这个人,放弃我们到现在为止的努力吗?”

庄夙颜一愣,心里竟难得的有了挣扎,但背负的责任和天生的性格在边缘将他拉了回来,让他摇头回答,“不是

。”

“看来你还没有糊涂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二皇子道:“现在听好了,这是关键的一步,我们需要他的帮忙。”

庄夙颜转头看他,见二皇子目光直直地落在胡小海身上。

他又想起之前吉祥在马车上说需要胡小海拖延时间,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

“他能帮上什么忙?”

“他当然能,而且能帮大忙。”二皇子道:“异世界的人,吉祥没跟你说吗?他是开启机关的条件之一。”

庄夙颜心脏猛地收紧,他之前一直没理会胡小海也是因为这个。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甚至无法确定生命安全的事,这人居然就这么瞒了下来。

他不满的是胡小海不和自己说真话,不满他不信任自己,不满他甚至不重视自己的生命。

谁知道开启机关时会发生什么事?若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人就这么出了事,以后他又要如何自处?他还有很多事没想明白,很多话没能告诉这个人,若是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失去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会恨这样的胡小海一生一世。

“开启那个机关……到底会发生什么?”

二皇子摇头,“我也不知道,没开启之前,谁都不知道。”

庄夙颜又去看吉祥,却见吉祥抬头望着帐篷顶,神叨叨地念:“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庄夙颜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心里一直以来的疑惑,“异世界的人,是什么?他不是……”他僵硬地顿了顿,“他不是轩辕永逸?”

二皇子摇头,“起初我也很吃惊,可事实就是如此。吉祥说,异世界的人与我们存在的世界不同,他们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不在我们所知的任何一个国家里,甚至不在我们能看见的任何一片土地上。”

“那他为什么……和轩辕少主长得一个样子?”

“他们的灵魂受到召唤,来到这个世界

。”吉祥开口,“并不是谁都可以,而是要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发生特定的事情,才会造成注定的结果。”

庄夙颜低头看着胡小海,神色复杂,“所以……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不是。”吉祥摇摇头,“但他或许还能再回去。”

“回去?”庄夙颜心里一震,“他可以回去?”

“我只是说或许。”吉祥耸肩,吊儿郎当地晃脑袋,“能不能回去,也要看天命。”

天命天命……

庄夙颜心里不满,甚至快仇恨起这两个字了。

他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若是异世界的人,可不可能不止一个?”

二皇子一愣,“还有其他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庄夙颜低头看胡小海,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可能还有一个。”

二皇子皱眉,转头去看吉祥。

吉祥摊手,“会不会只有一个人这个我也不知道,书上没说。”

“那应该用哪一个?”二皇子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对。用哪一个,好像他们不是人,而是什么东西一样。

他下意识去看庄夙颜,男人没有言语,隔了会儿道:“皇子想要他做什么?”

“异世界的人,太子殿下当然也在找。只是他无从下手,也不知道该从哪条线索去找,这是我们的机会。”

庄夙颜眉头皱得更深,“所以?”

“若是他知道了轩辕永逸就是他要找的人,你猜他会如何?”

庄夙颜想起太子今日所作所为,手背上青筋暴起,“强抢

。”

“轩辕永逸是我们这边的人,他今日又做了这样的事,想要挑拨离间或者挽回永逸的忠心都是不可能的了。既然不可能,他不怕破罐子破摔,到时候只会明抢,说不定还会伤害到永逸。”

庄夙颜抬头,无声地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摇头,“无论是对我们也好,对永逸也好,主动坦白是唯一的办法。”他顿了顿,道:“我们需要他与太子和好,无论找什么理由,必须把他送到太子身边去。”

送羊入虎口?庄夙颜下意识握紧了胡小海的手,“太子不会相信的。”

“所以要找一个让他能相信的办法。”二皇子顿了顿,目光在胡小海和庄夙颜身上扫了一圈,沉下声音,凝重道:“夙颜,你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庄夙颜心头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番外(七)

庄夙颜是十二中的教导主任,但在更早之前,他曾经担任过胡小海的小学家庭老师。

那时候胡小海远没有现在调皮捣蛋,性子也比较呆,二人的相遇分别再相遇,总结来说就是一段孽缘。

庄夙颜那时候做假期打工,别被人介绍做了家庭辅导老师。第一次进胡小海的家门时,这个少年郎乖巧地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被父母拉过来认人时,怯生生地从下往上看人,大大的眼睛好似小鹿斑比,水灵灵的,看着特别招人疼。

两人算是过了一段安静和谐的日子,胡小海听话懂事,学东西的速度很快,脑子也很灵活,一点就透。庄夙颜难得的把好脾气都留给了他,大概是因为这是第一份工作,他不想搞砸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当时急需用钱添补家用——他家还有两个小弟弟。

于是在学校里向来被传位长得最帅脾气却最差的庄夙颜,竟意外的温柔耐心下来,让胡小海几乎成日黏着他,哥哥哥哥地叫着。

暑期结束时,胡小海甚至舍不得他走,拉着他一通鼻涕眼泪的流。庄夙颜还第一次被人这么依赖,在家里他向来严苛,弟弟们早早就独立了,也不会缠着他;在学校他更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向来不会低头,也不会特意和某一个群体在一起,说起来就像个风一样的男人,想在哪儿时就在哪儿了

。我行我素得很。

难得有这种经历,他还觉得有趣,蹲下身帮胡小海擦干眼泪鼻涕,道:“有缘的话,总会再见的。”

“去哪儿见?”胡小海抽抽噎噎地问。

庄夙颜乐了,“恩,等你再长大一点,你考上好的大学,我就来见你。”

这其实只是变相的鼓励,这小屁孩儿再长大点也就不记得这回事了。只是眼下胡小海显然把这个当做了约定,跟他勾手指,“说好了。”

庄夙颜点头,于是那年夏天,胡小海信誓旦旦要考上好大学,再几年之后,记忆里就只剩了一个高挺笔直的背影,和震耳欲聋的蝉鸣。

两人再见面时,庄夙颜已经成了教导主任,几年的工作经验加上他的手腕能耐,年纪轻轻就被校方认可,担当了这个在学校里算得上重任的角色。

胡小海早就没了考好大学的志愿,成天不着调的逃课,和兄弟们凑在一起看美女互相调侃。

于是第一学年上半学期还没结束,胡小海就被听说了他们的“丰功伟绩”的庄夙颜逮住了,这个魔鬼手段的男人很快从记忆里翻出了这个少年年幼时的影子,心里又诧异,却又觉得亲切,更觉得好笑。

那时候哭哭啼啼呆萌的软娃,如今成了这副德行,校服领子也不好好扣着,敞着领子,露出一截锁骨,那种软软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郎正拔高身子的硬朗结实感。

居然有一种恍惚上辈子见过似的错觉。

于是男人笑得特别腹黑,打算让他好好记住自己这个前任老师,现任主任。两人经历了高一一整学年的斗智斗勇。

最后庄夙颜没能让他敬畏自己,更没能让他想起自己,反而爬上了对方的床,把少年郎给牢牢掌控在了手心。恩,从某种角度来讲,也算是“好好记住”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