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海抱着一筐装着编织物的竹篓走进厨房时,丫头正在一个大木盆前默不作声地洗着碗。

已经是晚饭时间,前头大堂热热闹闹的,因为大雪封山让客人无法离开,整整一天有许多人坐在大堂里闲聊,互相认识认识,倒也打发时间和乐融融。

胡小海发现厨房里没有其他人,有些局促地开口,“丫头,这是你的东西么?”

这竹篓是他和王师从房间里出来时,发现放在门口地板上的,里头都是些编制物,有腰带有护手,也有鞋子和香囊

王师想起之前丫头手里拿着的竹篓,脸色不大好看,“看来这是要送你的。”

胡小海便打发他去前厅等着,自己提着东西去找丫头。

丫头闻言抬眸,目光从竹篓上扫过,点了点头。

胡小海见她没其他话说,只得自己开口装傻道:“太好了,你这丫头也是,这么大一筐东西怎么能随手乱放的。这还好是落在我门前了,若别人给你捡走了要怎么办?”

他笑着,便将竹篓放到门后,正要转身走,丫头却突然开口道:“等等。”

胡小海回头,见姑娘也没抬头,低着头一个劲地刷碗,发丝遮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就听她清清淡淡地说:“这是,送你的。”

胡小海继续装傻,“送我?这些都是?”

丫头点头,“这些是用冬乌藤编的,质地软也轻便,带着不累赘。”

姑娘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十分好听。

“虽然不是什么值钱货,拿到镇上和城里也能换不少钱的……”她仿佛怕胡小海不明白,又解释了一句:“冬乌藤只有靠我们这边才有。”

胡小海霎时想起第一次见到丫头时,她正背着个竹筐从墙外翻进来。

“这东西不好找吧?”

若是漫山遍野都有,丫头就不用偷偷摸摸出去找这些东西。估摸着是偷偷编制了东西拿去卖,添置家用的。

胡小海心里动容,只觉得这深山里就连一个半大姑娘也如此有作为,对比起他这个只知道吃喝,又想撇掉麻烦事的人,真是自惭形秽。

丫头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带过,“没什么,只是路走得远一点而已

。”

胡小海便硬不起心肠继续装傻了,搬了根小凳子坐到姑娘身边,挽起袖子帮她刷碗。

丫头有些手足无措,抬手握住了少主手腕子,胡小海冲她笑,“你既然送我东西,我这是回礼。”

他轻轻拂开丫头的手,干净利落的洗起碗来,配着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料子,有些格格不入,却也让人心里一暖。

丫头便侧着头,呆呆看着少年的面容。心里陌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似关了只不听话的小鹿,又好似被猫爪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

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少年时,就听到了这种声音。

长到这么大,因为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闹腾,所以一直没什么朋友。她是老夫妻晚来得女,自然宝贝着,可家庭条件有限,再宝贝,也捧不上天去。

在家里虽然什么事都要帮忙,但老夫妻也从未亏待过她。逢年过节买新衣服新鞋子,为她从很远的镇子里带来姑娘们都喜欢的发带,她觉得很幸福。

可最近家里却商量起她的婚事来。老夫妻不想听媒婆的,只问闺女有没有喜欢的人。

若是有中意的,哪怕是变卖家当,他们也会请一个最好的媒婆,给她备一份绝不丢人的陪嫁。

只是丫头从未和谁相处过,也没生过这些心思,自然是一问三不知的。

她甚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定要嫁人。嫁人会比现在更好吗?会比父亲敲着烟杆给自己唱荒腔走板的古调,母亲心情好时,晚饭一家人多添几道佳肴更好吗?

她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若是父母希望,她绝不说一个不字。听别的长辈说,嫁人就要离开家,要照顾男方的家人,要听话,还要生个胖娃娃。

生娃娃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心底里抗拒,嘴上不说,却更是沉默安静。

可那天,她依然偷偷跑出家门去山脚下寻乌冬藤,运气还算好,采了满满一背篓。只是找的地方多了些荆棘,划破了手和裤子,回来时弄了一身泥。

翻墙的时候,因为伤口疼痛而比平时的动作迟缓了一些,原本没注意到院里有人,所以猝不及防的被那一声“喂”吓了一跳

灰沉沉的天空下,少年扬起来的脸带了几分好奇,打量,又带着浅浅笑意。

丫头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没办法形容,只一个劲地想着好看。笑容仿佛让灰沉沉的天都明亮了起来。

只是她还没转过弯来,整个人就从矮墙上滑了下去。原本以为要糟糕,却被那人接了个满怀。

除了父母,她还头一次和陌生人如此接近。

少年的体温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身上更是散发着一种村子里绝对不会有的气味。丫头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只觉得好闻,而且也从未在别人身上闻到过。

她慌手慌脚起来,伸手想去拉他。可一瞬间看见自己满手的伤口和泥土,再低头看见划破的裤子,脏兮兮的衣服。

头一回,她居然觉得自己很失礼,很失态,很……无法言说的“很”。

于是她跑了。

来不及跟对方说谢谢,就逃似的离开了。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洗头洗澡。

直到把自己洗干净了,重新编起辫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再乱七八糟,心里还在抑制不住的咚咚跳。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喜欢”。

不想在对方面前失态,想要保持完美,哪怕只是一点点,想让对方觉得自己不错。不笨手笨脚,说话能利落干脆,不被别人笑话,能在对方面前保持最好的自己。

丫头捂着心口,在屋里发了很久的呆。随即笑了起来,脸上红红的,眼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神采。

但很快,她又失落了。少年只是一个过客,第二天就会离开。他穿得那么好,长得那么好,一定是好人家的孩子,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于是这个半大少女很快体会到了在一段感情中最煎熬的情绪——患得患失

可上天好像要给她一个机会。

第二天大雪封山,客人们都走不了了。

丫头很高兴,将自己之前编制好的东西装了满满一竹篓,想送给少年,想借此和他亲近亲近——哪怕在几天前,她从未生出想和谁亲近的念头来。

可提着竹篓去客人院子的路上,却无意撞到了那一幕。

那个之前被自己忽视掉的,跟在少年身边的男子。一袭白衣,摘了面巾,竟是比女人还要美的样貌。

他与少年滚在一处,雪花沾在他们身上,竟是美得像副画。

丫头心头一揪,早上的欣喜全部烧成了灰,铺了厚厚一层在心底,呼吸间都是灰烬的味道。

他们之间有不可跨越的鸿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少女从来没去过比镇更大的地方,见识并不多。有些概念她甚至是从未想过,也无从知晓的。

可这一刻,她无师自通了。鸿沟,世界,这些词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脑子里,无法抹去。

她慌张地离开,连撞到了谁也不知道。心里只觉得难过,却又哭不出来,只觉得一层层比这深冬还冷的悲凉衍生进血液里。

她的初恋就这么草草开始,又草草结束了。

可手里的东西还是想送给他,那怕对方并不稀罕。她拍门的时候,隐约听到门里有声音,可她开口轻轻喊了几声,也没人回应。

倒是那奇怪的声音弱了下去,之后又若有若无地飘在空气里。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后来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脸和脖子都红了起来,无措地将提着竹篓的手指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反复几次,最后将它放在门口,自己落荒而逃。

胡小海洗碗的速度很快,却也洗得干净

他动作娴熟,倒让丫头惊讶了一番。她偷着眼看他一会儿,又别开目光,隔一会儿又偷瞄过去,再恋恋不舍地移开。

胡小海很快洗完了碗,拿帕子随便擦了手,看她,“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丫头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开口,眼眸暗淡了一些,“谢谢你。”

胡小海看着她,心里有些不忍。他知道这是个好姑娘,虽然不是自己喜欢的波霸,却让人心头安逸。

若是真能喜欢上这么一个姑娘,闲庭看花开花落,听她柔柔软软地说道家常,往后再生一个大胖小子,大胖闺女也好,一家人和乐融融,真是再有钱有权也买不来的世外桃源。

只是世上事,原本就说不清。

胡小海抱歉地看着她,“东西我收下了,我会珍惜着用的。谢谢。”

顿了顿,又道:“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丫头一愣,好一会儿,却是笑了。

那笑容虽然浅淡,却极好看。眸光不偏不倚地看过来,竟是难得的大胆道:“你有真心相待的人了吗?”

胡小海温和地点头,“有。”

“她待你好吗?”

胡小海想起王师的脸,有些想笑,“好。”

“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胡小海一愣。

丫头目光看向地板,无知无觉地说,“我娘亲说,和一个人在一起,就要在一起一辈子;若不想在一起,一开始便不要招惹。”

她顿了顿,抿了抿唇,“你是个好人。”

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温柔地拒绝了。没有给自己希望,也没有对自己别有所求。

丫头想通了,倒是觉得自己还算幸运

。初恋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温柔而且笑起来很好看,这至少能在自己心里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不算遗憾。

胡小海的目光却游移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居然希望这大雪永远不要停。

“一直在一起,会不会很累?”他突然问了个不知所以然的问题。

丫头茫然地看他。

胡小海却笑了笑摇头,起身道:“走吧,一起去吃晚饭?”

丫头起身,跟着他一道出了门。可两人一出门便愣住了。

门外原来一直等着一个人。

正是庄夙颜。

王师压根就没去前厅,开玩笑,丫头的心思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放心让少主一个人去“还”东西?

丫头的问题出口时,他竟有些发愣,心里想:若这大雪一直不停,自己一直被困在这里,是不是就能一直……

随后他就听到了胡小海的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丫头听不懂,可他却听懂了。

他们的前路还有太多的不确定,也许未来有意见分歧,有思想的不统一,甚至因观念不同而产生争执。

那时候他们其中的谁,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觉得相处是一件很累的事?会不会产生怨恨?

王师突然没来由的害怕,他什么事都牢牢掌握在手里,可对于少主,他感到了一丝害怕。

好像之前两人还窝在一个被窝里的暧昧顿时被冷风扫得一点都看不到了。

王师的脑子清醒起来,将心中那小小的得意抛开,认真的思考起了这件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矛盾体的地雷~阿璃的手榴弹(≧▽≦)/~~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