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唐渊在公司里工作,签完最后一个件,他放下笔,正打算叫秘书带工作餐上来,手机就响了。

唐渊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还是拿起来接了:“喂?”

“小渊。”

虽然声音沙哑,但是是父亲的声音没错。

“有什么事?我很忙。”

“小宁死了。”

“。。。谁?”唐渊下意识地问道。

“你弟弟,唐宁,他死了。”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

“你开玩笑吧,这不可能!他才多大!”唐渊抓紧了手机,大声道。

“他前两天跑去写生,结果下大雨,他从山上滚下来了,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人已经死了!”电话里的唐父勉强克制着说完。

“怎么会,你在哪,我马上来!”唐渊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奔。

几天前,唐渊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抱着唐宁的遗像,绕着他的遗体走过。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会最终渐行渐远,组建自己的家庭,等父母过世了,就成为再也不相见的陌生人。

周围都是黑衣白花的人,亲戚、朋友、同事,认识不认识的都来了,大家对眼前这个英年早逝的青年深感惋惜与同情。

只是,唐渊心中无比讽刺地想,这些人在唐宁活着的时候对他不闻不问,甚至轻蔑鄙视,现在人死了,再来做这些有什么用。

就像他自己,在他活着的时候,只是一味的把自己所受的伤害迁怒到他一个孩子身上,现在再来后悔愧疚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不知不觉中,那些早该被遗忘的记忆,如泉涌一般出现在脑海,那个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的小孩,那明亮期待的眼眸如此清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孩子渐渐长大,开始躲避他,躲避周围的一切,开始叛逆,打架,和父亲顶嘴。

但是这个孩子依然善良,尽管周围的人并没有给他善意和温暖,尽管无辜的他承受了父母的罪孽,但是他依然长成一个善良的孩子,没有真的去伤害别人,没有像别的叛逆青年一样。他选择了默默承受,默默地伤害自己,默默地疗伤。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替他考虑过,其实他才是那个有罪的人,唐渊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抓住,难受地说不出话来,眼泪不知不觉滑落。

他的身后是拄着拐杖蹒跚跟着地父亲,几天前正值壮年的父亲还是一头黑发,一夜间已经全白。他的继母,唐宁的生母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已经在医院抢救几回,唐宁年迈的外公外婆也出现了。

虽然他们和女儿断了联系,但毕竟是疼爱的亲生女儿,亲生的外孙,听到这样的噩耗,两位老人第一时间赶来,一直陪在女儿身边,现在特地从医院赶来参加唐宁葬礼。葬礼结束后,他们还要回医院的。

然而在丧礼结束后,两位老人直接在还未散去的亲朋面前,叫住了扶着父母送客的唐父。

“亲家,唐女婿,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称呼你们,也是最后一次了。”外公叹道。

对面的唐家人听他这么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今天我代表我的女儿,正式向你提出离婚,钱什么的我们都不要,只要小宁的遗物留些念想就好。”老人从身后律师手上拿出离婚协议书,说:“你先看看,要是同意就签字吧,有什么疑问跟我的律师说。”

“亲家,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有什么不满的,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何必要闹到离婚的地步?”唐宁的奶奶忍不住说道。

“我女儿糊涂了大半辈子,就这会儿最清醒。她在医院这么久,你们有谁去看过她?当然,我这不是怪你们,这是她自作自受,谁让她抢人家老公呢!我们活该!但是还不兴我们悔改么,她嫁过去二十年了,说良心话,女婿对她很好,但是她过得真的好么?我当初就劝过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会属于自己。这段婚姻本来就是个错误,害了所有人,尤其是小宁最无辜。现在他去了,我们不想再伤害更多人,就让一切回归开始吧!”唐宁的外婆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哭起来。

唐宁的外公倒是冷静些,他用干瘦的手一边拍拍老伴的背,一边对唐宁的爷爷说:“我的女儿我知道,性子倔,谁都说不动,否则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说到底是我的错,太宠着她了。她觉得对不起小宁,想在家做个居士给小宁念念经,希望他下辈子过得更好。她现在身体非常糟糕,心情也不好,大夫说有信仰有助于她疏解情绪,我和她妈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只盼着别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外公说着喘了口气,“这事你们商量商量,能离了最好,不能离也请不要来打扰她,谢谢!”

外公说着就要对着亲家鞠躬,唐渊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老人抬头看到是他,忍不住说:“好孩子,是我女儿对不住你,我这辈子行的正站得直,只有在这事上对不住你们娘俩。你也别怪你父亲了,他现在只剩你一个儿子了,再大的仇都掀过去吧,小宁的事就是个教训,仇恨不止放不过别人,也放不过自己。”

最后还是离了婚,为了这事连唐渊定居在美国的母亲都惊动了。她特地回了趟国内,看到大受打击的两个家庭,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两家本就跟她无关,她并不同情,只是有些感慨,正真让她担心是唐渊的情绪,一直没从愧疚中走出来。

“这并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我也是你这样他也不会活过来,也不会看到,又有什么意义。”唐渊的母亲把唐渊带到美国的家里,打算好好开导他,弥补母子这几十年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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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唯一做错的就是放不下,老是活在仇恨里,所以你才会怨怪唐宁,现在才会后悔莫及。”唐渊的母亲说话一向犀利,尤其是在美国待久了,生活又很顺心,老公什么都顺着她。

“你看我,早就放下了,我不是说不恨你爸,但是那又如何呢,他不值得我浪费任何感情。我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看我现在,找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日子过得也不错。人总是要为自己想想,我想唐宁也没有怪过你,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们。你要是真想让他安心,就原谅他,然后照他希望的一样开心地过好每一天。”

说了半天一直没啥反应的唐渊终于转头看她,他母亲叹口气,转身去房中翻了半天,拿出一张小孩自制的圣诞贺卡,“这是他十岁那年寄给我的贺卡。”

唐渊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缓缓大开明信片,只见稚嫩的笔迹跃然纸上:阿姨,圣诞快乐!我听姑姑说妈妈抢了你的东西,我也会抢哥哥的东西,我想替妈妈道歉,对不起。我会照顾好哥哥的,不会抢他的东西的。

唐渊深吸一口气:“你回信了?”

唐母点点头,“我说没关系,我原谅你的妈妈”。

“你怎么不跟我说这事?”

“说了又怎样?你会原谅他吗?”

唐渊沉默了,那时少年叛逆的他是不会原谅他的,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我原本是想等你看开些,把这事告诉你的,没想到……”

十年后,唐宁的墓前的鲜花愈来愈少,来看他的人也愈来愈少。满头白发,形单影只的父亲来过;一身僧衣,手握佛珠的母亲来过;还有唐渊依然坚持带着妻女,每年都送上一束桔梗。

初春的微风吹过,一张卡片从桔梗中飞舞出来,“我原谅你”四个字随风翻转,渐渐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