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满屋子的人同时看向声音来源处,只见一个身着粗布长衫的书生正浓眉倒竖地盯着唐宁三人,极端瘦削的身形像一柄长剑般矗立在那里,锋芒毕露。

唐宁并没有趁这个功夫抽手,这时候抽手简直就是红果果地告诉众人:我心虚了。谁知,他刚这么想完,便感觉到手中试卷一松。

众人顺着那书生的视线看过来时,正好看到试卷两边慢动作般的向中间耷拉下来,那两人的胳膊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唐宁的胳膊定格在那里。

唐宁嘴角一抽,不慌不忙地把手缩回来,小心将试卷卷起——这可是明晃晃的证据啊。

接着,他举起试卷,站起身,朗声道:“我知道现在不管我如何辩解,诸位都不会相信我,不如派个人去请闵大人过来主持公道,如何?”

满室寂静,没有人动,也没有人主动开口,毕竟这事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谁都不想出头。

唐宁扫视四周,张友才正怨恨地盯着那个书生,而他旁边那人却满是懊恼地看着他手中的试卷。唐宁目光掠过那个书生,此时的书生倒是没再开口,只是斜眼和张友才互瞪,不过唐宁相信,他既然敢站出来戳穿作弊,这会不开口定不是因为害怕,估计是默认他的提议吧。

唐宁又看向那两个小吏,那两人倒也不笨,一般越是底层小人物越是灵活,他们很快就想明白,就算张友才最后指出他们被买通,可他没有证据,不足为虑;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张友才当场被别人抓住作弊,这实打实就是他们的失职,如今之计,只能将功赎过,抢先通知闵大人。于是两人互相推挤着向外奔去。

唐宁嘴角一勾,随即端正神色,对着众人诚恳道:“诸位还请继续,毕竟寒窗苦读数年甚至十数年殊为不易。想必闵大人也不想今日的县试出差错,他定然会秉公处理,还大家一个公道的。如今我们三个在这里,试卷也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肯定不敢轻举妄动,大家放心等闵大人便是。”

闵大人费了不少心思才想到这个题目,定然不会甘心其被一场舞弊案毁去,而众学子也是好不容易才拿到这般讨巧的题目,自然不希望重考,既然双方都想把这场考试继续下去,那么就不会有愤青出来搅合,事情有了缓冲,唐宁便也有了辩解的余地。

果不其然,大家都不是傻子,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唐宁话中的深意,于是离了位子的回位,站起来的坐下,扭头的又把视线放回书案上,片刻的功夫,考场又恢复了原状,只剩下唐宁三人大眼瞪小眼。

没瞪一会,一个身穿县令官服,留着三撇小胡须,身形略胖的人步履匆匆地闯了进来。

刚进门,他便挥手示意站起众人继续考试,待众人又重新落座,他才看向唐宁三人。

唐宁立刻上前,双手奉上试卷,闵县令愣了一下,略带微笑地接下了试卷,敏之教导的学生果然机灵。

其实他路上已经了解了大部分的事情,刚才那一扫,剩下的便也了然于胸了。这事好办又不好办,好办在于事情真相很明了,作为一地父母官,他对治下学子的才学品德,多多少少是有数的,根据几人一贯表现,真相很明显。然而,正是由于这几个人,反倒让事情不好办了。那个代考的倒是不足为虑,只是剩下的一个是张德怀唯一的侄子,一个是敏之唯一的弟子,还有一个是子优唯一的儿子。

张德怀虽然被贬去云关,可他背后有人;敏之和他关系不错,身份神秘;子优生前是他的至交好友,又把儿子托付给了他,这下圆滑的闵县令也犯了难。

不管闵县令怎么不愿意,考试的时间终于还是到了,众学子纷纷搁下笔,吹干墨迹,卷起试卷放入纸筒中,由着小吏依次收起。

突然,一个还带着些许稚嫩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哥,我的试卷还没有收呢。”

这声音,众人都挺熟,他刚刚才说了一大段话,没错,正是唐宁的声音。

唐宁走到自己位子上,拿起自己的纸筒,对着收卷子的小吏笑道:“这是我的试卷,还请收好,这试卷是事发之前就封好的,确实是本人的文章,若是大家有疑问,不妨等成绩出来后对字迹。闵大人,您意下如何?”

众学子才反应过来,原来唐宁早就已经作好文章了,皆心下骇然,不管他文章如何,此人如此小的年纪便有此捷才,看他刚才处事从容不迫的样子,想必品性也是上乘,神童不外如是,于是,众人看向唐宁的目光开始复杂起来。

闵大人不动声色的瞄了众人一眼,对唐宁和气笑道:“无妨,是不是你所作,放榜时便知。”他看小吏已经收好纸筒,封装完毕,便正了脸色,对着众人道:“各位学子,今日考场之事,本官皆已知晓,此事性质严重,影响极其恶劣,本官今日便当众处理此事,以正视听。”

说着,他便招来唐宁,张友才,那个书生和代考的学子,让他们站到前面,对着四人道:“此事由你四人而起,不如你们就各自说说怎么回事罢,赵谦,你先来。”

赵谦,也就是那书生听到,立刻站出来道:“当时我听到有人咳了好几下,不满他扰乱考场,便循声看去,正好看到此三人拿着同一张考卷,就是大人您手里这张。”

闵县令听了点点头,目光扫向张友才,张友才瑟缩了下,闵县令暗叹口气,点道:“唐宁,你为何拿那张考卷。”

“禀大人,此二人皆坐在学生前方,我正好看到他们传递考卷,料想他二人舞弊,便想截下考卷,报给大人评判。”

闵县令又看向那代考的人,那人脸现挣扎之色,手一指唐宁,“是他从后面抢我考卷,被张公子看到,张公子才是阻止的人。”

话音刚落,不等闵县令有反应,张友才就连连点头附和。

四人各执一词,说得都没什么破绽,本来挺明朗的形势,又有些扑朔迷离。围观众人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其实从唐宁早就做好文章来看,他根本没必要去抢他人的试卷,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知晓,可是出于不可说的嫉妒心理,居然没人说出来,有的甚至直接肯定是唐宁年纪小,自己写不好,才抢别人的考卷。

唐宁倒是不慌不忙,只等闵县令让他自辩,可还没等闵县令发话,赵谦倒是被众人越来越过分的言辞激怒了,他指着其中一人就骂道:“你自己心胸狭隘,年纪老大,资质平平,就看不得别人小小年纪,才华横溢。没有证据的情形下,随意诬陷他人,如此为人行事,难怪你考了十多年连童生都没考上,我看你不如早早回家带孩子去,少在这丢我们读书人的脸面。”

古人最忌讳别人骂不如女子,赵谦虽没这么骂,但他让人说回家带孩子,还不是一个意思,那人被赵谦戳破心思,脸涨得通红,“你,你,我,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他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难道还不让人说了?”

赵谦丝毫不让:“不过是小人的一面之词而已,怎可轻易相信?我当时听到的咳嗽声,肯定是这位张公子的声音,想必诸位也都听见了,张公子既没生病,为何要咳嗽,若是有病,为何就咳嗽了几声,偏偏就在那个时候?此后,我们可没听见他咳半声,哼,想必那咳嗽不是咳嗽,而是暗语罢?”

当初考场寂静,张友才的几声咳嗽确实很响亮,众人都听在耳中,而且他正是变声期,声音极具特色,想不让人记住都难。

赵谦见众人没有反驳,气都没喘接着道:“既然张公子行事有龌龊,那包庇张公子的这位高公子,岂不是和张公子是一路货色,如此,真相还不明显吗?”

一番话下来,不仅众人心服,便是唐宁对他也刮目相看,犀利啊,思维犀利,骂人也犀利。

被骂那人词穷,高公子却不淡定了,“这不过是你的推断而已,可有证据,偶尔嗓子痒,咳嗽也是有的。”

赵谦正想开口,却被唐宁拉住,这事怎么着也是冲着他来的,若是此时不出头,在这全县学子和县令面前,他不仅会背上舞弊的名声,就算赵谦或是县令澄清了,他在读书人的圈子里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此时,他不能退!

唐宁默默扫视众人,坦然清亮的目光让心怀鬼胎的人不自觉地躲闪开来,他微微一笑,略显稚嫩的声音里满是从容:“我想,诸位写完文章都会在最后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吧?不如诸位看看高公子这份试卷上怎么写的。”

闵县令立刻把考卷打开来一看,嘴角不由一抽,接着把考卷面向众人,只见弥封处写着:学生(空白)村(空白)谨拜,景乐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五。

唐宁指着空白处问道:“高公子,你为何要这般把自己的姓名籍贯空出来呢?难道高公子懂周易八卦之术,算出我会从后抢你的考卷,从而把名字都空出来了?”

高公子瞪着唐宁,他空出来主要是让张友才那个蠢材知道弥封的格式,可这个不能说,只能努力搜寻合理的解释。可唐宁不想等他回答,接着道:“诸位可还记得当时看到我手捏试卷的样子不曾?”说着,他从闵县令手中拿过考卷,字面对着自己,手捏考卷上边缘中间,问:“是否是这样?”

“若我真的是从后面抢过试卷,那么我是不应该这样拿着考卷的,而是这样。”唐宁说着,把考卷翻转了过来,众人恍然。

事情就这么圆满解决了,最满意的却不是唐宁或者赵谦,更不是张公子高公子,却是闵县令,因为他不用为难了,得罪人的事都被唐宁赵谦做了,他只是最后出来打个圆场,让张公子高公子禁考三年。这个处分不轻不重,闵县令也不怕得罪张家,他也是没办法的不是,谁让你家张友才被人当众戳穿了呢,他想包庇也没办法啊。至于得罪张家的赵谦,他一个地头蛇怎么可能护不住。

几天后,县试第一场八股文考试成绩出来,唐宁不出意料的得了第一名,当然这个不出意料只对熟悉他的人而言,对于那些不知道他的学子可是意料之外的事,一时间流言不断。可是闵大人直接把唐宁的考卷张贴在榜下,众人看了之后也只能纷纷闭嘴,接着,唐宁又连续参加了剩下的四场考试,在闵县令把他最后一场写的诗也张贴到榜下后,众学子终于彻底服了气。

自此唐宁在仓平县小小的出了把名,当然随着他在县里的读书人里有了一席之地,他的画也从百姓女眷的小圈子渐渐展露到读书人的圈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