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沉重而缓慢的鼓声划破小镇宁静的清晨。

县衙周围的人们好奇地凑过来看看是谁要伸冤,仓平县长治久安,已经好久没有人击鼓鸣冤了。

但见大鼓前站着一个清秀绝伦的少年,他神色端凝,一手执鼓,不紧不慢的捶着,他身材极其瘦削,一身麻衣套在身上跟挂着似的。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闵县令打着哈欠拍了下惊堂木,“堂下何人?因何事所告何人?”

“仓平县张家村举人唐宁,状告仓平县张家村张三独女,不守妇道,扰乱纲常,未婚先孕,且因偷盗害死拙荆。”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人们总是对未婚先孕这种事充满兴趣。

闵县令手一抖,差点丢了惊堂木,抬头看去,可不就是唐宁么。

“咳,可有状纸,呈上来看看。”

唐宁从袖中掏出状纸递上去。

闵县令接过状纸,沉吟半晌,心中犹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张三独女应该是唐宁的继妹,年前还和张家定了亲,状纸上还说怀了张家的孩子,张家子嗣艰难是出了名的。

“这张三独女应是你的继妹,算唐家人吧?”

唐宁神色不变,“张三遗孀确实嫁给家父做填房,可是张三独女却没有上唐家族谱,她依然姓张,这种品性的女子怎可为唐家女!”唐宁来之前就当着唐婶子妞妞的面,把族谱上妞妞的名字划去,他能给她们想要的,也能取回。

这可真难办,看来唐家是铁了心要治妞妞了,闵县令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先把妞妞传来问问,看看张家的反应,反正妞妞怀着孕,就算判死刑还得等孩子生下来呢,这件事还是拖着的好。

在古代,如果女子被传唤,为名誉着想,一般都会由她的男性长辈或者男性亲戚代为上堂,至不济也得是个男仆,当然该判刑还得判刑,该坐牢还得坐牢,只是不在公堂露面而已。

于是在妞妞收到衙役传票后,唐婶子连忙找上张家,妞妞亲爹死了,叔叔靠不住,她自己又是个女的,而且还伤了腰,躺在**动不了,唐木匠她是想都不要想的,堂上的可是他亲儿子,于是她只能让赵慧娘找到张家门上。

张家也很震惊,前几天唐家办丧事,他们还以为唐宁媳妇是难产而死的,当日目击者不多,知道事情的人都没有乱说,所以村里人一直以为程姐姐是难产死的。

其实这个事,如果张家退婚了,也就不用派人替妞妞出头了,偏偏妞妞肚子里怀的是张家第一个曾孙,谁都说不准她肚子里的那个是不是张家唯一的曾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尽管不情不愿,张家还是派了大管家去公堂走一趟。

好半晌,闵县令都休庭吃饭回来了,张家的管家才赶到。闵县令皱眉,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大管家气定神闲,很有气派的样子,“回县太爷,我家少爷年前的时候捐了个七品判官,唐举人所告小姐乃我家少爷未婚妻,按例理当不跪。”

闵县令下马威没弄成,反倒吃了个暗亏,心里有些不快,再加上一种微妙的嫉妒心理,他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十余载才爬到七品县令的职位,人家轻飘飘几百两银就能和他平起平坐,不过,他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神色依旧严肃。

“唐宁,你说被告因偷盗以致害死你发妻,可有证据?”

“有。”唐宁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这盒子里放的都是二三百年的参片,加起来能值四百两左右,本来是上了锁的,被告用簪子撬开锁,发现是人参后,便塞在袖子里,由于出门慌张,撞倒拙荆,导致拙荆心疾发作加上难产,不幸逝去。簪子还在被告家里,闵大人派人去搜搜便可知。”

闵县令二话不说,命人去唐家搜簪子,顺便把妞妞抓来,毕竟是人命案子,又有证据,就算是孕妇也得拘押。

旁边大管家不淡定了,急道:“被告可是孕妇,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再说仅凭他的一面之词,怎么就能判罪,他老婆明明是自己摔倒的,被告碰都没碰到她。”

唐宁扫了一眼大管家指过来的手,“当日,我请了两个大夫,都能证明拙荆是被人推倒的。当时被告的表姐也在,家仆也在,众目睽睽,在门口的只有拙荆,被告,和被告亲母,不是被告推的,那还会是谁?”

大管家脱口而出:“是被告的母亲。”

唐宁没有说话,看向闵县令。

闵县令只得道:“如此,就把被告母亲也押过来罢,此时天色已晚,等明日被告到堂再开审,退堂。”

唐宁出了衙门便直奔吕大夫家,衙役前脚出了衙门,他后脚就带着十几个家仆赶回张家村。

吕大夫和谢白筠一直住在唐宁家,程姐姐生的是个儿子,刚出生,吕大夫就诊断过,虽然身体非常虚弱,可好在心疾比他母亲轻的多,吕大夫又是善于治小儿弱症的,只要好好调理,到五六岁便可跟正常小孩一样了。只是这段日子需要十分小心,容不得丝毫闪失,而且程先生受的打击太大,平日不怎么生病的人,突然间来了场大病,气势汹汹,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吕大夫忙得团团转,焦头烂额。

天色擦黑,唐宁回到家里,就把十几个仆人交给谢白筠安排,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唐木有心无力,赵慧娘身份敏感,他忙于告状,于是谢白筠便大包大揽,负责了所有琐碎事。

谢白筠接手十几个仆人,看着唐宁又进了东屋,紧锁上门,不由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看着唐宁日渐消瘦,人也不复往日那般温润平和,现在他看别人的目光都是冰冷的,谢白筠忧心非常,却也无能为力,只盼唐宁报了仇心里能好过些。

只是,这仇也不是好报的,唐宁不过是小小一个举人,无权无势,而张德怀背靠大树,有权又人脉,朝廷又在敏感时期,结果如何真不好说。他前几日已经派墨一去京城找人过来镇场,要不是他不方便露面,其实他去更合适,具体如何只有等墨一回来再说了。况且,程先生也去信给江南的程家,只是路途遥远,能不能赶得及很难说,倒是水明轩那里还方便些,就算不能直接出面,有这两家势力背后撑着,这场官司赢面还是挺大的。

东屋,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唐宁独自空坐,屋里的血腥味仿佛还未褪去,他却似乎闻到了那天早上,程姐姐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这屋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物件,都是他和程姐姐一起布置,一起用过的,每一个都记录着他们曾经的美好。唐宁没扫过一件,心都会痛得无以复加,然而他仍然自虐一般,每天晚上细细扫过。

最终他的目光定在那个妆盒上,那是他六岁入学时,唐木做了给先生的礼物,他仍然记得,当初他就那样仰着头,看着唐木匠结过妆盒,他当时只顾着惊奇妆盒的精致,居然还有个小门,还有小锁,却没想到这个妆盒却是一切的开始,也见证了最后的结局。

从六岁到十岁到十五岁,越到最后心越冷,直到连他自己也被冻得麻木,只有一簇冰冷的火焰,那是复仇之火,它冰冷而炙热,既然冷了他的心,那么他就要烧死一切仇人。

他不是没想过,张家有多么难搞,尤其是高莆上台之后,张家的腾飞指日可待,他完全可以等妞妞生了小孩,到时随便他搓圆搓扁,张家都不会尽力阻止。

然而,他一刻都不想等,当初他就是想等,等考举人之后把妞妞嫁出去,等妞妞七个月了出门子,等儿子出世了搬家,然而,老天从不会等他,唐宁想到这就会恨自己为什么要等,恨自己怎么这么懦弱无能,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况且,这件事张家就是无辜的么,若不是他们在妞妞母女面前鼓吹,吹得她们得意忘形,妞妞敢偷东西么,唐婶子敢推程姐姐么,唐宁握紧手心,血一滴一滴渗出……

突然,外面灯火通明,一片嘈杂,唐宁站起身,猛地推开屋门,却见隔壁唐家外面围了许多张家的家仆。

唐宁冷哼一声,终于来了。

张家的人听到明天居然要带妞妞上公堂,说不定会坐牢,牢里是个什么地方,活人都能折腾死,何况是孕妇。于是他们一面连夜派人去跟闵县令送礼打招呼,一面送信去京城,同时让人守住唐家,绝不能让妞妞被带走。

闵县令派了四个衙役过来,他们刚进唐家,就把妞妞的所有簪子搜了出来,给唐婶子戴上镣铐,看在妞妞是孕妇的份上就没给她戴,接着把她们关到一间屋子锁起来,唐家众人都被吓傻了,不得不说,衙役对这些村民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这些衙役受了闵县令嘱咐,刚刚又收了谢白筠给的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跑腿费,如何能不卖力。

只是现在张家直接派人来堵,对方人多势众,这四个衙役也有些不知所措,还好谢白筠给的赏银太丰厚,厚到足以让他们卖命,所以他们一直坚持着不开门。

谢白筠很快带人反包围了张家家丁,吕大夫和唐宁也一起跟着,虽然他们这边人少,可谢白筠和吕大夫可不是吃素的,吕大夫会武,深藏不露,谢白筠虽然不会武功,可自小学的是军队杀人的招式,不遑多让。

很快,张家的家丁便倒了一大片,张德春缩在后面色厉内荏喊道:“唐宁,你还有没有人性,居然让孕妇去坐牢,她可是你妹子!”

唐宁面无表情盯着他,火光映射到他的双眸,却不见任何光亮,什么人性,和她们也配谈人性,什么孕妇,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什么前世的爱护孕妇那一套,唐宁统统弃若敝履,他只想报仇,程姐姐何其无辜,程姐姐也是孕妇,唐宁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去打得妞妞流产,最好让她在牢里流产,一尸两命。

张德春看着唐宁空洞的眼神,心中害怕至极,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火光明明灭灭,照得唐宁绝美的脸庞起伏不定,他突然一勾嘴角,“既然你们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得,那就早点出发吧,放心,妞妞绝不会有事,我会亲自护送她的。”

闵县令送走张家的人没多久,就接到衙役把妞妞和唐婶子押回来的消息,听说是唐宁亲自护送,头都大了一圈。

这案子唐宁占理,可张家占势,他也想主持公道,可他更不想丢了乌纱帽,无奈他只得先把妞妞母女关到条件好点的单独牢房,被子食物什么都不缺的送过去。敷衍着把唐宁送走,唐宁看着晚上确实不好动作,只得回了吕宅。

第二天唐宁接到县衙消息,说是孕妇身体不好,十日后开堂。

这五日里,唐家的案子已经传得满城皆知,成了老百姓的饭后谈资。

京城,张德怀接到消息,他知道唐宁一个举人好办,难办的是程先生,当初他被贬得莫名其妙,如今回了京城还没来得及查当年是谁搞的鬼,左不过是程先生的手笔。于是,他便找上高莆,把事情夸大,说程先生背后有人,看他刚上台不爽,就趁机作乱云云。

高莆上台后,确实有不少清流文臣不满,尤其是于阁老被斩后,文臣反弹很大,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恰好出了这件事,高莆怀疑是有心人推出来试水的,他大怒,此风不可涨,一定要杀杀那些人的威风。

另一边,谢白筠从长公主府的长史手上接过金牌,有些疑惑道:“岳母为何要插手此事?”

长史摇头道:“这个下官也不清楚,下官只是奉命保下唐举人一命而已。”

谢白筠悚然一惊:“此案不过是唐家家务事,何以威胁到子安的性命?”

长史道:“此案倒不会,可高大人受张德怀挑拨,以为是有人和他作对,就是是打赢了官司,唐举人也性命堪忧啊。”

当夜,谢白筠便带着长史与闵县令见面,他一亮出金牌,闵县令便扑通跪下。

春日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要是再往日,唐宁定然会穿着程姐姐做的衣衫,出门会友论诗,好不恣意。

可如今,他觉只能站在这个威武的公堂之上,旁边是拿着水火棍的衙役,隔壁的屋子里跪着曾经的亲人现在的仇人,后面还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在一片“威武”声中,仓平县最跌峦起伏的案子开堂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我把四十六章改了,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交代不清楚的地方,于是我就改了改,在这章圆了圆。

二、不要对这个开堂有什么期待,它已经是政治的舞台了。

三、妞妞虽然不在唐家的家谱上,但在众人看来,妞妞依然是唐家的人。而且,过失杀人是判不了死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