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又是一个秋天,距离程先生献神龟已经有三个月了,小唐钰终于脱了奴籍,所有人心口都去掉了一块大石,程姐姐去世的伤痛被时光慢慢抚平。

当初唐宁打算让程先生住隔壁,盖个院墙,开个小门,这样既方便来往又堵住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可如今却是没必要了,大家商量了下,干脆把三间宅院全部打通,就当一家人住一起。

院子里枣树上,吕大夫老当益壮,带着舒鸿宇摘枣子;程先生半躺在廊下的躺椅上,手上拿着本书,眼睛却看着上蹿下跳的两人,嘴角不知不觉带起了一丝微笑;脚边小金懒洋洋地趴着,眼睛都睁不开了,让人一度怀疑它是不是投错了胎,明明是个狼狗却懒得跟猫一样。

突然,程先生手里的书被一把抓了下来,唐钰坐在程先生肚子上,爬来爬去,终于对某书起了兴致,等程先生回过神来时,书已经被撕下了一张,他宠溺地笑笑,任由唐钰把整本书撕得七零八落。

尽管院子里欢声笑语,但唐宁的书房却很是幽静。书房的两个门都开着,凉爽的秋风在门窗间悄悄游走,撩起窗帘的裙角,窗外一片黄翠点缀,屋子里光线充足,干净清爽。

按说这样的环境应该让人心情舒畅,最适合读书不过,可唐宁却眉头紧皱,拿着的毛笔迟迟没有落下。这段日子,他画了不少画,却迟迟没有突破,不能说没有进步,只是他的画始终维持在一个水平上,始终上不了更高的层次。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从他涂了乌龟后,他调制颜料的水准大大提高,对颜色的掌控力也到了新的高度,按照程先生的话说,和所有活着的画家相比,他算是上上等了。

可惜他的这种提高对水墨画的帮助不那么明显,虽然调墨的浓淡十分相宜,可画风依然是那个画风。在这上面,倒是油画有了新的进展,经过唐宁的不断尝试,他终于可以画出质感,尤其是人物的衣服,是丝绸还是棉布,是细嫩还是粗糙,一目了然。

因此,唐宁挂在一墨斋的画,油画卖得最多,其次是工笔美人,再然后是工笔花鸟,最后才是水墨风景。唐宁请一墨斋的掌柜详细记录了卖画的人,画的风格等数据,回来做了个表格,结果不言而喻,买油画的大部分都是商人,土财主,大户人家的下人,少有的几个文人买的油画,还是那种非写实类带着仙气的风格;而买工笔类的顾客身份就比较多了,有不识字的商人也有正经的文人,最后水墨风景画买的人最少,大部分都是文人。

然而,唐宁才十七岁,他的画固然别具一格,可却缺少一种大家的气度,尽管他经历坎坷,悟性极佳,可想要达到那种千帆阅尽之后的沧桑与平和,他还需要时间的积累。可是,唐宁缺少的恰恰是时间,他的画也许足可以让他在这片州府内小有名气,却不足以在人才济济的京城崭露头角。

唐宁叹口气,慢慢在画纸上勾勒出一个曼妙女子的身形,然后他又摇摇头,他不打算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他不擅长的写意山水画上,可他至少得画出一种让大部分文人都认可的所谓高雅的画。他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因为他总是在油画与国画之间游走,导致他的画风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

唐宁心烦意乱把画纸揉碎,转身找废纸篓时,就看到舒鸿宇搂着一个小竹篮,靠在门边上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回身,舒鸿宇连忙进门把小竹篮放在小桌上,笑道:“三哥,我们今天摘了好多枣,可甜着呢,你尝尝。”

舒鸿宇今年十一岁了,当初那个软软的小包子,不知不觉间就长成了一个挺拔俊秀的少年,尤其是他从小跟着吕大夫学武,看着挺瘦,可他一下就能跳到树枝上,俨然是个未来的武林高手。

唐宁曾经想过教他读书考科举,可经他观察,发现舒鸿宇明显更愿意跟着吕大夫学医,虽然他有心机智谋,可性子却不适合官场,也许仗剑天涯,行医济世更适合他,于是他便撮合吕大夫收舒鸿宇为徒。

当然这并不表示舒鸿宇就不读书了,其实有程先生在,舒鸿宇的学习模式完全按照当初唐宁的模式来,唐宁不得不感叹舒鸿宇是个天才,读书、学医、学武三者都学,且三者都出色。此时,十一岁的他外表看起来清俊儒雅,但他的举止,哪怕是端着篮子拿出枣这种动作都带着一种流水般的潇洒,对于舒鸿宇,唐宁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完美。

唐宁这么看舒鸿宇,可在舒鸿宇的心里,唐宁才是那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他无条件崇拜着唐宁,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唐宁在他心目中特殊的位置,包括他敬爱的师傅。

唐宁看着篮筐里洗的干干净净的枣,心里郁气消散不少,他拈起一个正打算吃,就听外面小厮禀报有客人找他。唐宁有些疑惑,家里人的好友都是熟悉的,根本不需要如此郑重的通报。

等他在前厅看到夏侯淳穿着一身靛蓝劲装大步走进时,他脑子里瞬时闪过“春宫图”三个字,等夏侯淳走近,唐宁才看到他身后快步跟着的一个熟悉的俏丽身影,“连模特都带好了”的念头紧随而至。

唐宁淡笑着拱手,随即摊开左手,示意他们上座,可夏侯淳只是在下首坐下。二人两年没见,发现对方都变了很多,自从程姐姐去后,唐宁就像八月的月光一般,美丽却清冷,他的笑是淡淡的,怒也是淡淡的,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失去了肆意大笑的力气。而夏侯淳却是更加成熟,虽然他依旧爽朗地笑,可眉目间却也有了岁月的沉淀,甚至隐现哀愁。

唐宁指着夏侯淳旁边的位子,再次示意琼枝坐下,见琼枝犹豫着坐了一角,自己才在对面坐下,说实话,这种时候在家里见到琼枝,他还是有几分尴尬的,估计琼枝也是,脸都红透了。

“不知夏侯兄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唐宁吩咐下人上茶,笑道。

“我前不久听说了你妻子的事,真是令人惋惜,人总是要过这道坎的,子安,节哀顺变。”

“谢谢。”唐宁真诚道谢。

夏侯淳看着丫鬟端茶进来,又看着她们端着木盘出去,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那,夏侯兄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夏侯淳清咳了一声,喝了口茶,道:“是这样的,听说你先去的妻子是徐家的女眷,多亏有你,皇上才赦免了徐家女眷的奴籍。”

“全是托神龟的福。”唐宁暗示道。

“是,是,其实,琼枝也是徐家的女眷,她的身份我很早之前就查过,当年徐家出事时,她尚在襁褓之中,说来她是你岳母的庶妹,她从小就在飘香院长大,身世很好查。”

唐宁脑子里一根弦“啪”一声断了。

“姨,姨妈……”

“噗!”夏侯淳喷了口茶,琼枝头低得不能再低。

唐宁立刻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把刚刚心里算的辈分不小心说了出来,更尴尬的是,他画了这个姨妈的春宫图,他脸涨得通红,只恨找不到个地缝钻。

“如今,琼枝不再是官奴身份,我把她从飘香院带出来,可她一个人无处可去,立个独立女户终究不大方便,我也不想她在侯府受委屈,当初散落的徐家人,除了你这里,别的也都没有消息,所以,我就带她过来,看看能不能把户籍挂到你这里。”夏侯淳擦擦嘴,装作没看到两人的红脸,淡定道。

“原来是这事,没问题,不如挂在程先生户籍下面如何?我终究是晚辈,若是哪天琼……姨要出嫁,也方便有人主持。”唐宁抹了把脸,感觉脸上温度降了不少。

“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出嫁的,若你们不嫌弃,不如就让我留下来,我什么都会做,实在不行,我只要个清净的庵堂可以安身就行。”琼枝连忙起身,恳求地看向唐宁。

“不,怎么会让你住庵堂呢,我们家都是大男人,还有小孩的,正缺一个女人操持呢,你来了正好,我和先生都不懂怎么带小孩,唐钰都不知被我们带成什么样了。”唐宁也站起身,“只是这办户籍总得有个名字吧,还是叫琼枝?”

琼枝愣了一下,她从小到大都是叫琼枝,可现在她已经离开了妓院,她想抛弃过往,“不如,就叫徐莲,如何?”

唐宁连连点头,“好名字,以后我就叫你徐姨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喊先生,趁着天还没黑,先去衙门把户籍办了吧。”

自此,徐莲就在吕宅安了户,她比唐宁大六岁,又比程先生小十五岁,又是亲戚,辈分摆在那里,别人也无甚闲话可说。

晚上,全家人围在一起吃了顿饭,夏侯淳性情豪爽,交游广阔,和程先生、吕大夫都聊得开,几人就着茶水,说了一晚上。

散席后,唐宁回到自己屋子,屋子漆黑一片,冷冷清清,唐宁没有点蜡烛,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回想今天的事,想到他居然给自己姨妈画春宫,即使在黑暗中,他也不自觉地捂脸低头,往事不堪回首。

其实他当初故意修改徐姨的容貌,不仅是不想别人认出她来,也因为她画出来有几分像程姐姐,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潜意识的举动,如今看来,其实徐姨和程姐姐眼睛挺像,真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唐宁脑子里突然清晰地映出了程姐姐的样子,他一直刻意不去想程姐姐,每次想到他都心如刀绞,虽然程姐姐去世一年了,可每当他回到这个冷清的屋子,他就不自觉的想起一年前,亮着灯火的温暖的屋子,他每次回屋都能看到程姐姐在灯下做针线的样子,看书的样子,卸下头钗的样子。

唐宁突然站起身,颤抖着手点亮屋里所有能找到的蜡烛,他在明亮的屋子里转了几圈,依旧甩不脱跗骨的孤独,他此刻再也不想面对现实,清醒令他痛苦。

他习惯性拿出画布,取出画笔,手随意涂抹着黑色的背景,渐渐地,他取出的颜料越来越多,满月爬上枝头,月光洒进窗棂,屋子里更亮了几分。

他放下笔,这不是一副油画,也不是一幅水墨画,在唐宁眼里,这就是她,他眼角落下一滴清泪,他从未给程姐姐画过一幅画,以前是觉得如此逼真的画如果不小心流落出去,对女子的闺誉不好,何况也没必要,他熟悉她到每根发丝。

唐宁不打算把这幅画给先生他们看,徒增哀伤而已。他取出一个瓷缸,把所有蜡烛都扔进去,屋子重新暗淡下来,只有瓷缸里的火苗跳跃闪动,唐宁慢慢卷起画布,缓缓伸进了瓷缸,如慢动作一般。

送走夏侯淳,吕宅又恢复了安宁,虽然多了个女眷让众人有点不适应,可是很快他们就对此感到万分庆幸,有个女主人真是好。男人们再也不要操心衣食住行,甚至唐钰的尿布,徐莲把这一切处理地井井有条,下人们也很高兴,从前,他们只有在主子想起来的时候才能有新衣穿,现在他们每季都能有新衣。

而且,很显然,小唐钰也更爱呆在姨奶奶香香软软的怀抱里,徐莲爱极了小唐钰,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要不是先生气场太强大,她恨不得把唐钰拴在腰带上。

小唐钰过得跟神仙一样,有姨奶奶的照顾,有小金给他骑,有鸿宇哥哥给他带玩具,有吕爷爷给他看病,有先生陪他说话,当然还有老爹给他画画,小唐钰就这样幸福地长大,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

而唐宁也终于抛却了桎梏,他终于明白,束缚他的不是油画,不是国画,而是他自己,如果他心中有景,有人,一切在他的心中都是那样鲜活,只要他能画出心中所思所想,何必在乎用什么方式呢,如果他是为了讨好别人而画,那么他的画将讨好不了任何人。

他的美人图,美人五官分明,或双眼皮或鹅蛋脸,连唇上的细纹都能看出,光线明暗,立体感十足,却不是油画,谁说工笔画就画不出立体感的?按唐宁的理解,这颇有点前世手绘古典美女的味道,但其实也不是,他只是在做一种尝试,只要能画出他心中的感觉,什么画法他都会用,他会在颜料里搀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脑子里根本没有画风这种意识,他抛开所有束缚,脑子里充斥的永远是他的画,他的画技已经纯熟到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信手拈来。虽然整个画用的颜料技巧混合杂乱,可整体效果却是震撼人心的。

这样的画一出现在一墨斋,便轰动了整个仓平县,第一个看到画的学子,立刻倾尽所有买下了它,事实上他成了所有人嫉妒的幸运儿,此后再没有人能用如此低的价格买下唐子安的美人图。

很快唐宁的美人图便震动了大昭画坛,这次不是前次那样的小打小闹,他的名字被更多的人,甚至是大文豪提起,很快就传进了京城。

在谢白筠从别人口里听到唐宁的名字时,他却有些担忧,名气越大,麻烦越多。

“主子,我刚刚接到消息,昆南那边,二少爷好似发现了什么,他笼络了不少军官,搞不好会发现我们的布置。”

“我知道了,明天我亲自去一趟昆南,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一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子安,他若是少了任何一根毫毛,我唯你是问。”

“可是,主子,你这趟去昆南,危险重重,搞不好又是好几年不能回来,我得随侍左右。”

“不用,有墨二他们就够了,你只要守着子安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过渡章,有些无聊,下章小唐就要上京考进士啦~

今晚算人物年龄算得我头晕脑胀。有谁想到了琼枝的身份的?另外,夏侯淳之所以不给琼枝赎身的原因也在于此,琼枝是官奴,他没法赎身,而官奴带回家始终是要做妾的,夏侯淳不想琼枝受委屈,就一直让她呆在妓院,暗中照顾,时不时去妓院看她,他不想声张主要是怕自家女眷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