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才三月份,好些花儿还没到花季,可御花园却是一片百花初绽模样,好不热闹。

唐宁细细调着颜料,虽说来时候没打算认真画,可他也不想坠了自己名声,况且他觉得这个姨母十分不错,自然要好好画。

这次徳贵妃换了一身紫红正装,在姹紫嫣红花丛中,显得有几分老气,唐宁打算把色调调淡一些,光线要明亮柔和,这样才显得人年轻些。

然而他却不知道,徳贵妃挑这个景致特别好地方却是皇帝每日这个时辰必定要经过地方。

景乐皇帝在皇宫东南角建了一座请仙台,他每天都要从寝宫步行至请仙台,瞅准吉时,在那里烧掉大臣写清词,有时候还会让道士测算一番。

这种测算其实类似于现代很多人玩笔仙,就是几个道士蒙上双眼,互相推挤着在纸上随便乱画,旁边则有个道长解说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大家都知道,道长所谓解说就是他自己胡乱说,偏偏皇帝非常相信那是上天指示。

可以说这是皇帝一个极大弱点,若有人控制了那个道长,那么他便控制了皇帝。也正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所有人都没有动他,大家都指着在最紧要关头,放手一搏,而现在还没到时候。

说到人到中年好色皇帝,别人都以为皇帝是一个大腹便便,目光浑浊猥琐大叔。

实际上,景乐皇帝却是恰恰相反,他年轻时候也算是个俊美青年,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双颊微陷,皮肤松弛。可是他目光却是清明,下巴上蓄了美须,身材清瘦,穿上特质道袍,看着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景乐皇帝是沉迷修道,但沉迷不代表神智不清,他思想是清醒,甚至是敏锐。只是他这份敏锐全都耗在了修道上,虽然每日都上朝,也批阅奏折,可他也只是在内阁决策后面写个“准”字,至于费脑决策他却是全部扔给内阁处置,这也导致内阁权利越来越大,好在还有余晏这个掌印太监制衡着。

君权、相权、宦权三者达到了一种微妙平衡状态。

说他好色其实也挺冤,他只是喜欢男色,并不是沉迷男色。若把男色改成女色,就挺正常了,恐怕还会有好事御史请他多多光临后宫呢。

说到底,景乐皇帝后宫比他爹要缩水不少,女人除了皇后和徳贵妃以及三皇子生母杨昭仪外,只有意外承了几次宠小猫两三只。男宠稍微多一些,有品级却很少,如今只有一个高润,是相当于贵妃级别侍君。

也许是幼时经历给景乐皇帝留下了心理阴影,他并不是一个霸道皇帝,也不是一个有野心有掌控欲皇帝,他甚至有些懦弱,若别人稍微放下脸,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只因除了死去多年太后,根本没人给他摆脸色,所以大多数人很少发现这一点,只有他身边亲近几人,才会看出端倪。

世上没有不透风墙,高润事在朝中已经有了些风声,然而这时候高莆已经掌握大局,众人敢怒不敢言。再说高莆送是自己孙子,别人也没有立场管,顶多是背地里鄙视之,当然在鄙视高莆同时,也会顺便鄙视下高润,不管是是不是自愿,只要做了男宠,终是要被人瞧不起。

虽然大昭南风盛行,世家子弟间也会有些私下勾搭,这些都没什么,谁没个年少风流时候,到时候该娶亲娶亲,该生娃生娃,最重要是两人身份地位相当。

但这种风流事沾上皇帝就不一样了,世上没有谁能和皇帝平起平坐,高润理所当然成了众人眼中佞幸。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景乐皇帝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高润尴尬处境,再加上是他看上了高润召入宫中,是他强迫了高润,所以高莆才会顺水推舟地把高润留在了宫内。

因此景乐皇帝对高润怀有愧疚之心,本来应该是才华横溢,前途光明天之骄子,却成了众人鄙夷侍宠之流,景乐皇帝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从他看到高润第一眼,他就陷进去了,他舍不得放手,所以他对高润是加倍好,没人捧他,他这个皇帝捧,没人爱他,他就把他放手心里。

别人都以为皇帝男宠之间,应该是男宠对皇帝不要脸地曲意逢迎,巴结讨好。而实际上,景乐皇帝与高润却是完全相反,高润从不给皇上好脸色,皇帝却是舔着脸贴人家冷屁股。

没办法,谁让他是真想和高润好好在一起过一辈子。

有句话说得没错,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管是不是天子,只要先爱上了,就输了。

所以,当高润嚣张地拦住皇帝,并且颐指气使要求皇帝给大皇子和高洁指婚,在宫女太监惊悚视线下,皇帝不仅没有恼高润耽误吉时,反而好脾气答应了。

众人目瞪口呆,这可不是要一个古董书画之类小事,这可是皇子与首辅联姻,涉及储位夺嫡,涉及朝堂外戚,弄不好就能搞得朝野震荡,皇帝居然轻易就答应了。

按说到如此程度也就够了,哪知高润还不依,硬要皇帝立刻下旨指婚。皇帝犹豫了下,余晏趁机请旨代他去告个假,皇帝想想也好,反正他生病时候也没少让余晏去告假,神仙也没见多怪罪,欣然同意,自己带着人回南书房拟旨。

这一刻,不管众人如何心思各异,高润在皇帝心中地位却是毫无争议。

看着高洁张口结舌,全无平日伶俐样,高润眼中满是快意,心中却没来由多了丝悲哀,他收起刚刚疯魔状态,恢复了平日优雅,轻蔑地扫视了高洁一眼,跟着皇帝回去。

跟高洁这种利欲熏心人,没必要争辩什么亲情无价,谁欠谁情分,谁高贵问题,只要用权势、用现实给她一个棒喝,只要他手握权势,他就能站在至高点俯视她。

其实这个迷失在金钱与权势中妹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羡慕嫉妒他?

这一刻,高润有了一种明悟,他在他黑暗一片人生中看到了一盏明灯,那就是权势。

众人唾弃,“名垂青史”已成定局;金榜题名,入主内阁已经成为虚妄,与其自怨自艾,郁郁终生,不如手握权势,压得那些瞧不起他人不得不给他磕头下跪,既然已经担了这祸水名声,他就干脆痛痛快快地活这一世。

经历过众叛亲离锤炼,经历过痛苦绝望洗礼,一无所有高润反倒拥有了一颗坚韧心。

徳贵妃从来就没受过宠,只是十几年前皇帝碍于子嗣进了钟粹宫几次,之后再也没踏入钟粹宫一步,所以,徳贵妃完全不知道皇帝心里其实是个专一纯情男,她坐在紫檀木椅中,还心情颇好地和唐宁聊聊天,等着皇帝路过,一眼看中唐宁美色。

然而就在唐宁收尾时候,那个吊梢眉嬷嬷才急忙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徳贵妃脸色变了几变,连看到自己非常不错画像都没什么精神,勉强夸了唐宁几句,正好时辰到了,就让宫人送了唐宁出宫。

唐宁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就出不了宫了,他心情也不好,一路上不停地自责自己太敷衍了事,作为一个有原则画家,不管愿不愿意,都应该对自己画负责,若是他带自己用惯画具进宫,哪怕搜身麻烦些,也比现在画了却后悔来得好。

自此,唐子安画张张都是精品就成了他画品重要保证。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唐宁刚出了宫门,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偏僻一角,他正打算从旁擦过,就见马车帘子一掀,谢白筠穿着一身天青色直襟长袍,手里折扇挑着车帘,他露出半张略显憔悴脸,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唐宁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快步迎了上去。

车厢内,两人含笑面对,唐宁灵敏鼻子嗅到谢白筠身上还没来得及消散皂角清香,想来对方应该是刚到京城匆匆收拾了一番就过来等他,唐宁看向谢白筠目光又亲切许多。

“接了消息就立刻赶来,哪知还是晚了。好在遇到了林大人,正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只是虽然出来了,可这件案子还未了结,如今京城形势如何,对可还有什么影响?”

谢白筠说到最后,眼中泄露出些许担忧,他刚到京城,只来得及听手下报了些明里消息,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他也是一头雾水。

“没事,从出狱以后,这件案子就与无关了。一应主考副考肯定是脱不了关系了,最轻也是抄家流放。只是有些拿到题目举子还没说清试题来源,任大理寺怎么审问都没有松口,明明他们都与高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大理寺却无法找出证据,哎,要让他们指认高莆是不可能。于是,案子便僵持在了这里,迟迟不能定案。”

这些话都是林清羽告诉唐宁,本来他是不应该告诉别人,只是谢白筠不是外人,唐宁也不会因为一个金永福背叛就不相信所有朋友。

“仅凭这个案子,想攀扯出高莆是不可能。估计林大人如此拖延,也并不是为了定高莆罪,恐怕另有目,顺便也能敲打下高莆,毕竟也不能让他太好过,否则他下次会更加猖獗。让那些举子在牢里受些苦也好,也能震慑后来人,至少让他们下次攀附高莆前也要想一想值不值。”谢白筠略一思索便点中了问题核心。

唐宁听了,苦笑道:“猜都不错,其实林大人拖延有一部分是为了。”

说着唐宁便把金永福事交代了一番。

“有婚书更好,铁证如山,没婚书只有金锁也能告,只是赢面不大,还要林大人暗中帮扶。不过,这事人证物证都要有才好,毕竟张德怀是六品京官。

况且但凡告状,总要有个苦主吧?这样直接告到衙门,一来让暴露人前,二来与那原配非亲非故,还和张德怀有仇,这不是摆明寻仇么。只是那原配是个孤女,徐元肯定不会出头,难办。”

说到这,谢白筠皱眉沉思,不一会他突然用折扇一敲手心,露出一个促狭笑容,

“没有苦主,们自己弄个苦主不就成了。这有个人选,做苦主再好不过了。”

唐宁看着谢白筠自说自话,费心费力地替他筹谋,心中更加感动,“多谢大哥,这些小弟还没想到呢,大哥刚回京,就要为这样操心,实在惭愧。天色已晚,不如大哥就到林府吃顿饭,就当小弟为大哥洗尘了,小弟还没介绍林大人给大哥认识呢。”

说到这,唐宁一顿,有些不好意思道,“倒是想岔了,和林大人本就都在京城,说不定早就认识了。”

“呵呵,林大人为人低调,别说他是文官,是纨绔,两人交际圈不在一处,就是同朝为官好些人都不认识林大人呢。若是能认识林大人,倒是托了子安福了。

只是,如今身份不方便结交外臣,而且今日着装也不太正式,况且刚回京城,尚未拜访长辈,不如明日晚些时候悄悄去,给留个偏门就行。虽说这样是无奈之举,可到底对林大人失了些尊重,若林大人恼了,子安可得为说说情啊。”

“呵呵,林大人为人很好,大哥不必担心。”唐宁这话说得自己都有点心虚。

说话间已经到了林府角门。唐宁下车,目送马车远去后,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谢白筠怎么就没问过他与林大人关系呢。随即他又摇摇头,不在意地想,谢大哥向来消息灵通,他刚到京城就知道了科举舞弊事,肯定也是知道他与林大人长相相似了,估计是怕他尴尬,所以没有问吧。

第二天申时,谢白筠果然悄悄儿进了林府,他穿着件灰色礼服,非常不起眼,只有袖口和领口暗纹显示出这件衣服低调华丽。

正巧在门口遇到从徐府回来唐宁,省了通报,唐宁直接领着他进了林清羽书房,林清羽还在等消息呢。

林清羽看到唐宁领人进来时候,到没说什么,只是一双寒潭般眸子,嗖嗖放着冷箭,戳得谢白筠如坐针毡。

谢白筠暗暗苦笑,这位林大人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冰做美人儿,想到当初他还打着利用唐宁拉拢他心思,他不禁庆幸自己及早收手,还是他家宁儿好啊。

唐宁倒是没在意屋里另两人暗箭,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拿到手婚书上,这可是他坐了大半天冷板凳等来,成与不成就靠它了。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婚书,虽然纸已经泛黄,可内容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男女双方姓名家世,媒人证婚、日期签名、官府印章全都有。

唐宁吐出口气,应是这个不会错了,单是女方姓氏就不是张德怀现在妻子,有了这个,唐宁心里总算有了底。

“假。”林清羽接过婚书,凝神看了一会,有轻轻捻了下,最终冷冷吐出了这两字。

唐宁如坠冰窖,怎么会是假,他自己也是见过婚书,也跟着程先生学过辨认作假,也做过假。他完全没看出来这张婚书有何破绽。

“怎么会是假,哪里假?”唐宁很快回复过来,开始思量着徐元为什么要给他假婚书,难道他错看了他,其实他本来就是个喜欢暗中搞动作伪君子?

林清羽拿着婚书琢磨了许久,道:“不愧是徐家人,虽说是旁支子弟,可这份手艺倒是学了十成十,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但依经验,这是假无疑。”

“那,这个徐元到底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要有意陷害么?若拿着这份婚书去告了,最后被人揭发,岂不是要摊上个诬陷朝廷命官罪名?”唐宁倒没有怀疑林清羽眼光,从小泡在古籍名画里世家子,不会这点眼力都没有。

“不会!”林清羽和谢白筠同时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还好赶在12点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