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狠狠瞪了谢白筠一眼,谢白筠讪讪缩头。

谢白筠看着轻浮,其实骨子里刚韧,若是在平时,他绝不会被别人一个眼神压下心气儿,可林清羽不是别人,谢白筠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将来他会永远矮林清羽一头。

“徐家作假的手艺传承百年,自有其精妙之处,我敢肯定,除了少数专精的大豪,别人绝不会看破绽,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封婚书是真的。

再说,但凡做赝品之人,自己的东西能瞒过哪种人,不能瞒过哪些人,他们心里都有数。徐元既然把婚书给了你,自然知道这婚书瞒不过我,可见他不是有意陷害你。

只是我一直不知他为何这般帮助你,难道他与张德怀也有过节不成?”

“他不是与张德怀有过节,恐怕是对高莆有了龃龉。”谢白筠抓住时机插道。

林清羽转头盯向他,目光倒不似刚刚那般冷冽。唐宁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看向谢白筠。

“高莆与徐元亲厚,对徐元比对亲生儿子还好。徐元跟了高莆近二十年,因为要帮高莆处理政务,经常留宿高府,久而久之,徐元便在高府有了个固定的院子,可见高莆对其信任有加。

高莆的独子高钧是个不成器的,高润六岁开蒙自然指望不上他,而当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西席,正好徐元便做了高润的启蒙恩师,徐元长大些以后,高莆也想过换个老师,奈何高润认定了徐元,闹了好几次,于是徐元便一直教到高润考上举人。

据说二人师徒情深,高润是徐元一手栽培的,徐元对他期望很大。可谁想高润竟出了那样的事,我就不信徐元心中不恨,只是高家势大,高莆对其又有知遇之恩,他只得隐忍罢了。

如今他得知我们想要拔除高党爪牙,哪怕只是一个张德怀,他也会出口恶气。”

谢白筠说话时几次想摸扇子,又想起今日为了给林清羽留个好印象,他没带扇子,他不禁有些不安也暗暗警醒。

折扇是他的掩饰工具,他小时候并不善于掩饰神色,只得用折扇遮掩,有个什么不对,折扇一开遮着脸,别人自然看不出什么。时间长了,他又琢磨出好些折扇的妙用,天天扇不离手,十几年下来,早就产生了依赖性。

没想到折扇也是把双刃剑,若不是今天没带折扇,他竟没发觉,自己竟要靠着折扇稳定情绪,原来还以为是林清羽的原因,现在想来,恐怕也有离了扇子他没有安全感的因素吧。

谢白筠发现了自身的大破绽,正处于惊骇之中,他一辈子谨慎周密,竟不知自己身上居然有这样大的破绽,他勉强稳住心神,耐着性子与唐宁他们商量了下具体细节,推荐了他的一个手下做苦主,就起身告辞。

本来林清羽看自家外甥居然带进来这个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心中十分不悦,后来看谢白筠居然说出高家内宅里的事,脸色才稍稍好看些,徐元教导高润的事他是半点不知晓的。

但是他对谢白筠还是有些疑虑,尽管谢白筠掩饰的非常好,可他还是发现了谢白筠看向唐宁的眼神不一般。如今谢白筠要走,他自然不会多留。

召来林忠送走谢白筠,林清羽回身时却发现唐宁目光飘忽,十分不对劲,便问道:“怎么,还有什么问题?”

唐宁犹豫了下,还是看向林清羽道:“这份婚书是假的,我这样做,岂不是陷害他人?张德怀罪有应得,可是我也立身不正。”

林清羽听了暗骂程定儒那狂生,把他好好一个外甥教成了酸儒。他自己性子不容于官场,却把唐宁也教成了这样磊落的性子,仅仅是小小一个推波,他都觉得手段不光明,那等他将来见识到官场更深更黑暗的尔虞我诈,又该如何是好?

只是看着那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林清羽还是不自觉的软了心,这孩子经历坎坷,吃了那么多的亏,居然还能如此纯善宽厚,如何不让人心疼。

罢,他就是护他一辈子又如何?

月华如水,窗外竹影斑驳。

唐宁静静坐在窗台上,胳膊肘抵着膝盖,手撑着下巴,仰望窗外墨黑的天空,月牙儿羞答答地挂在竹梢,零星几个星星若隐若现,风吹得竹林飒飒作响,愈发衬得暗夜寂然。

天空深邃而幽远,唐宁的心仿佛也跟着放逐到很远。

唐宁喜欢黑夜,喜欢黑暗包围自己的安全感,在一片寂静中,不管他做什么,想什么,都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在这样的夜里,他可以随意地放飞思绪,体验一种精神上飞驰的自由感。

他想到,他这世的母亲喜欢深夜绽放的昙花,是不是也是有着同样的感觉。

他想到他前世的父亲母亲如今都在做什么,他好想和他们说说他看到的星空,他们在那样浮华的城市是看不到的吧。

他想到远在南方拼搏的二哥,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当初孤零零一个人上路,来信里也不说有没有找嫂子,苦不可怕,独自一人在异乡漂泊的孤独才可怕。

他想到好久不曾见的大哥,他是他们三兄弟中最有智慧的一个,所以他甘于平凡,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唐宁知道,大哥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这两个不安分的弟弟了。

他还想到了这世的父亲,想到父亲佝偻的背影,唐宁不愿再想。

最后回到了刚刚林清羽说的话:若想光明磊落地讨回公道,就要拥有至高的权利。

唐宁不禁自嘲,若他没法正大光明地告倒张德怀,他就不要讨回公道了么?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的选择,他是一定会用假婚书去告张德怀的,既如此,何必纠结于手段如何呢?

想到当初他怂恿哥哥们用鱼腥味恶心继母,黑暗中,唐宁也不自觉地撇开脸,似是不愿回忆当初自己那幼稚可笑的模样。亏他当时已经二十出头了,却还是像个稚童一般,手段低劣,那时他还没吃那么多的苦,一个继母给的小小委屈就让他受不了了。

想想现在的光景,唐宁觉得自己苍老了几十年,有种沧海桑田的惆怅。先生教导他要坦然无惧,如今他做了伪证,以后还会那般坦然么。

然而这是一个人治的社会,不是法治社会,妄想用法律手段制裁他人是十分可笑的。想到因为程姐姐是个官奴而轻判的那对母女,唐宁握紧了拳头。他想做个光明的人,然而世间总是有许多无奈,随着经历的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改变原则,一步步妥协。

但是,他不后悔,他就是要用伪证陷害张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唐宁下定了决心,心里反倒安然了。跳下窗台,脱了外袍就要就寝,刚躺下,就听竹园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是守门的婆子轻声询问。

唐宁突然心跳加快,猛地坐起,披上外袍跑下楼梯,竹园内的丫鬟们也都纷纷起身,守在楼下的大丫鬟芷萱连忙看向唐宁。

“少爷?”

“无事,看看外面什么情况。”唐宁定定神,坐在正厅椅子上道。

芷萱开了门,就见林忠匆匆走进,手里拿着一封信。

“少爷,您老家来了急信。”

唐宁心猛然一跳,连忙站起抢过信,抖开一看。

唐木匠病亡了!

唐宁顿时茫然了,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又似是不敢置信。

“怎么回事!”他厉声质问。

林忠看向身后,吕宅的管家一身麻衣,气喘吁吁跨进门,“这是四天前的事,唐老爷正在地里做活,突然就不行了,不停地咳血,止都止不住,到晚上人就归西了。”

唐宁这才觉得心底细细密密的抽痛,他鼻子陡然一酸,泪珠坠下来,轻声哽咽:“怎么会这样!”

管家瞧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大夫说唐老爷年轻时操劳太过,后来又生了场大病,把身子掏空了,病好了后又不好好养着,还整天抽烟,又赶上春耕,他起早贪黑干活,累得很了,人就撑不住了。”

唐宁声音陡然大声道:“我有百亩田地,那么多佃户,他干什么还要惦记那两亩荒地,我们家又不缺那点出息!我大哥呢?”

管家吓了一跳:“是唐老爷自己要下地的,说是做了这么多年,突然闲下来,不习惯,谁都拉不住。也不怪唐大爷,唐老爷平日看着硬朗得很,哪知就突然倒下了呢。”

唐宁扫视着屋内黄花梨的家具,摆满博古架的古玩玉器,身边怯怯地美婢,心里绞痛,他在这里使奴唤婢,他的老父居然累死在地里。

唐木匠不是个好父亲,他也从不认为唐木匠是他的父亲,可乍一听他的死讯,唐宁还是难受万分,原来,唐木匠在他心里仍然是父亲。

想到他与唐木匠最后一次见面,他划掉了族谱上的名字,族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当时只是一时气愤而已,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仍是唐木匠的小儿子。

可对唐木匠来说,族谱是大事,是小儿子考上秀才后的荣耀,标志着他唐家也有了传承。

唐宁后悔万分,那时他就应该多为唐木匠想想,如今他连唐木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还那样伤害了他。

唐宁赶到张家村时,唐木匠已停灵七日,就等着他这个小儿子回来看一眼就下葬。

家里人来人往,一股烟味,唐宁扔下马就直奔灵堂。

看着棺木中躺着的唐木匠,唐宁眼泪又落了下来,几年不见,他竟不知父亲竟苍老到了这般地步,他才四十三岁,看着却像七十多,那满头白发,那眉间深深的皱痕,让唐宁喘不过气来。

唐宁手抓着棺木,泪如泉涌,对老父的愧疚彻底击垮了他。

他们父子不应该这样的,他们明明应该父慈子孝,唐宁想到唐木匠跟他讲母亲,带他逛街,带他拜师,他明明是疼爱他的。他们如何走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赌气两年都不曾看过他。

唐宁泪眼模糊,看不清周围,只听到旁边一个老妇粗哑着嗓子哀嚎,一声比一声凄凉,他狠狠眨掉泪珠儿,盯向那老妇,那老妇跪在棺木前,头抵着地,就这样一声一声的嚎哭,不是继母是谁!

京城,唐宁连夜走后,借住在林府的赵谦和符嘉言第二天才得了消息,同情唐宁失了父亲,却也惋惜他错过了这次科举。

林忠也很惋惜,但他却见林清羽却是心情不错,不解询问。

林清羽却道:“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子安功课是好的,只是还欠些火候,三年后再来反倒更好。”

林忠自小跟着林清羽,唐宁觉得林清羽和程先生一样都是外冷内热的,可林忠却清楚,自家老爷除了对自己人,对别人那可是真的冷心冷肺。

他知道林清羽的心思,刚刚那番话里还有未尽之意,自家老爷从来都是这般冷酷的,只是从不在少爷面前显露罢了。

虽然唐宁走了,可该做的还是要做,机不可失。

谢白筠找的那个苦主是个瘦小的女子,叫做墨十,擅长的居然是金刚罩,按墨十的话说,练的就是铜皮铁骨,要肉干什么。

墨九给她稍微易容一番,把脚底使劲磨出血泡,扒了个乞丐的衣服放干牛粪上搓得更烂,头发染得花白,打了耳朵眼,身上本就又疤痕,再修饰修饰。

一个倍受磋磨,经历千难险阻,一路乞讨为自家小姐寻亲伸冤,寻亲不成毅然自告公堂的千古忠仆便出现在了京都府衙门前。

那颤抖枯瘦的手,半爬着也要够到鼓槌,力气小敲不响鼓,就随着鼓声一声一声喊冤,看的周围围观百姓不忍侧头。

民告官还要先杖责二十呢,仆告官,更是了不得,滚了钉板,挨了四十杀威棒,这个坚强的老妪居然挺了下来,这得多么坚强的意志力,多大的冤情才能让她坚持到这一步啊。

众人看着老妪又凄惨了好几分的模样,还没听到冤情就已经站到了她这一边……

再说唐宁这边,和大哥一起忙忙碌碌安葬了老父,古人重白事大过红事,哪怕唐宁不懂乡下风俗,也忙得半死。后面还有头七、七七还要做法事,一刻都不得闲。

唐木匠三七,唐宁和唐木一家在坟头烧纸房子时,张家村突然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官兵,擦过唐宁他们的田头,一路直奔张家的青砖大瓦房。

唐宁皱眉难道是张家事发了?可是停妻再娶最多就是革职罢官,不至于到抄家的地步吧?

突然,唐宁转头搜索四周,果然,继母没有过来。

这些日子,继母和唐宁处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知是不是心虚,她总感觉唐宁有意无意盯着她,所以经常躲到妞妞那里,而妞妞只在唐木匠出殡那天出现过。

他起身,顺着官兵的方向追了过去。

张家已经乱了套,主子下人乱成一团。

妞妞的屋子地处偏僻,这时候谁还有心思顾她。她正和唐婶子吃瓜子唠嗑,听母亲哭诉命苦又守了寡,就听外面一阵骚乱。

“娘,我去看看外面有啥事?你等等啊。”

妞妞出去了一趟,很快就面色苍白地回来了,进门二话不说,开始收拾东西。

“妞妞,外面啥事啊?”

“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兵,说是要抄家啥的,正在围院子呢。”

妞妞话说得快,手里更快,她东西本来就不多,眨眼间就背着个包袱要出门。

唐婶子也慌了,拉住她,“你这是要上哪?”

“逃命啊,再不快点,等官兵围了院子就跑不了啦!”妞妞一甩袖就要走。

唐婶子死死拽住,“那我怎么办?你可别丢下娘啊。”

“娘,你不是张家人,官兵不会抓你的,我是张家人,被抓住就糟啦,我可不想死啊,娘,你可别害你闺女啊。”妞妞见甩不脱,只得安慰道。

“官兵才不管我是不是张家人。”唐婶子不放手。

外面声音越来越大,妞妞心急如焚,她娘如今这样,瘸了腿,腰都直不起来,带上她等于找死。

“我可是你娘,娘可只有你一个孩儿……”唐婶子话还没说完,就见妞妞眼疾手快地割了袖子,飞似的出了门。

正好她屋子贴着后院墙根,不得不说人在危急时刻爆发的力量是无穷的,她助跑了几步,蹬着花坛边缘一个跳跃,狼狈翻过院墙不见了踪影。

唐婶子茫然看着手上的破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直纠结,本章要断在哪里。

越写越兴奋,居然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