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正跑着,远远便看见一个人影在另一个田里跑。

自官兵进村,村里人全都缩在家里,对官府天生的畏惧让他们不敢出去看热闹,村里空荡荡的,像是一个空村。

虽然两人隔得很远,而且天色已近黄昏,但唐宁怎会不认得仇人!

唐宁二话不说转了方向追去,空旷无人的田野,只余两个人迎着夕阳一前一后地追赶着。

妞妞从小在地里野惯了,熟悉地形;唐宁虽然跑得快,奈何本来就相距甚远,又没下过地,经常踩到坑,眼看着两人越来越远,唐宁正焦急着,忽见一个人影从身后闪过,鬼魅一般串至妞妞身后,一爪子抓住她肩膀,摁倒在地。

唐宁目瞪口呆,他见过吕大夫用过轻功,不过这个人也太快了吧?比汽车都快啊。

唐宁追过去,正要道谢,却见那人一转脸,唐宁讶然:“是你!?”

来人正是墨一,墨一一直奉命暗中保护唐宁,只是这次是在空旷的田野,他没法藏身才晚了几步。

墨一脸上泛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作为一个暗卫,突然现于人前,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微笑以对,可惜由于他长期独自隐于暗处,练就一张面瘫脸,此刻一笑,看着怪吓人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唐宁追问。

“是我派他来保护你的。”一个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

唐宁扭头一看,谢白筠一袭白衣,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很快地走来,虽然走在地里,袍角却纤尘不染。

“谢大哥,你怎么来了?张家是怎么回事?他又是谁?”

“说来话长,你还是先把这女人送过去吧,这次抄家领头的是大理寺的人,我是悄悄跟过来瞧的,不方便现身,不如我先去你家等着,如何?”

唐宁回神看向妞妞,却见她早已被打昏,怪不得不见她咋乎呢。

谢白筠去了唐家,唐宁让墨一拖着妞妞直奔张家。

张家一片凄凉景象,正堂大厅跪了一地的人,有主子有奴才,主子们身上还穿着平日华服,过不了多久这身衣服就要扒下,以后穿得可能连村里最穷的人家都不如,世事多变幻,不外如是。

张老太爷颤颤巍巍跪在大理寺司直脚边,沉默地低着头。旁边张老太太却是哭天抢地,其他女眷害怕官兵只是小声啜泣,张老太太却是不管不顾,反正她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她怕什么。张老太太一辈子都是个乡下村妇,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求着能昧下些钱财悄悄留给唯一的重孙子,于是便把年轻时候的撒泼劲儿使出来,胡搅蛮缠不给搜身。

好在她能闹腾,有个人比她还能闹腾,唐婶子刚死了丈夫,嚎丧是手到擒来,官兵被她折腾得脑仁疼,他们说来都是城里人,曾几何时见过这般撒泼的粗俗妇人。听她话里的意思,竟不是这府里人,更是让他们束手束脚。

“青天大老爷啊,老婆子我是冤枉的啊,老婆子不是张家人啊,老婆子是刚死了的唐木匠的那口子啊!我儿子可是举人老爷!哎呀呀~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不过是来张家看看嫁出去的闺女,老天这么不开眼,我丈夫刚死了大半个月就这般折腾我这个苦命的老婆子啊~~~”

唐婶子坐在地上,她腰直不起来,看着像是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般,一身青灰的细布衣衫滚满了灰尘,此刻她眼泪大把的掉,伸手抹泪时,胳膊上就一阵阵的掉灰,脸上更是泪水灰尘糊在一起,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看着好不凄惨。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真真把她才逃走的闺女卖了个彻底,妞妞三番两次害她,对这个闺女,她已经彻底绝望。

丈夫死了,女儿丢下她逃走了,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日子有多难熬,身处绝境,她竟生出许多怨恨来,怨恨唐木匠软弱无能,还生那么多儿子;怨恨唐宁害了她的儿子,若她的儿子还活着,她现在怎会到如此境地,后来又有程姐姐的事儿,更是怨恨唐宁绝情;不过如今她最怨恨的却是妞妞,有多爱就有多恨,从妞妞小时候害她难产开始算起,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如千万针刺一般,痛入心扉。

大理寺司直正在隔壁清点财物呢,被这边吵得不胜其烦,丢下册子,阴沉着脸在正堂门槛外呵斥,

“吵什么吵!兀那婆子,你既是来看你闺女,那把你闺女叫出来做个证。”

按理,正堂里所有人都认识唐婶子的,只是众人尚且自顾不暇,哪有那闲心管别人死活。再说,把这个闹事精放走了,官兵自然就会更注意别人,他们就更不容易搞些小动作了。

唐婶子哭声顿时打了个摺,像是被卡住脖子一般,脸也涨得通红,正不知如何是好间,脸上却是显出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古怪笑容来,她伸手一指大理寺司直后面,“那不就是我闺女!”

唐婶子脸上笑容扩大,竟隐隐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看吧,逃得再快又怎样,还不是被抓了回来。

司直不管她,回身一看,就见一个黑衣小子拖着一个头发散乱,衣着狼狈的少妇走至眼前。

“你是?”

“草民刚刚路过田里,看到这女人正在逃跑,想着定是大人这边遗漏的,便抓了来交给大人处理。”墨一努力调动僵硬的肌肉,想做出一副谄媚讨好的样子来,可惜不成功。

好在司直以为他是见到官老爷,紧张所致,倒是不怎么在意,吩咐手下人打赏。

转脸间却是正好看到唐宁远远站着,唐宁穿着一身重孝,在夕阳照耀下,分外显眼。

却原来是唐宁觉得自己虽然和妞妞有仇,但是上赶着把妹妹送过来,怕是会落下刻薄妹妹的名声,便让墨一带着妞妞过来。只是他和墨一不熟悉,有些不放心,便远远站着,看向这边。

大理寺司直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只以为唐宁和墨一不是一伙的,猜唐宁和这家人有什么亲属关系,过来打探消息的。

大理寺司直虽然只有六品,但到底是个官,唐宁只是个举人,现在被人看到了,自是要上前见礼的。

墨一趁这功夫,悄没声息地又隐了身。

随着唐宁一步步接近,本来还老神在在的大理寺司直却是变了脸色,他认出来眼前之人了,就是院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林大人的私生子!

唐宁略施一礼,“学生拜见大人!”

司直不敢拿大,脸上带着几分和煦,作势扶起,“原来是唐举人,听说你父亲不幸去世,节哀顺变。只是唐举人来此是……”

司直尚未说完,就听唐婶子又突然放声大喊:“三儿,我是娘啊!你是来接我的么?三儿,你可来了啊,三儿啊!”

司直皱眉,看向唐宁,眼里满是询问:“本官不知这位婶子是唐举人的母亲,如此看来,唐举人应是来接她的了……”

唐宁原本冷清的脸色愈加冷凝,“家母早已过世多年。”

司直顿了一下,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得道:“那唐举人可认识这位婶子?”

唐宁脸色冰冷,一双幽黑的眸子如寒潭一般,挺秀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竟是与林清羽一模一样,连冰冷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司直为他这一刻散发的气场所慑,恍惚间还以为是林大人亲临呢。

“不认识!”

三个字吐出了口,唐宁突然觉得身上像是去了一块大石般,轻松畅快。再看向唐婶子那灰败的脸色,唐宁只觉痛快无比。

就是这个继母一直压在他头上,就是她推了程姐姐,也把他与程先生推入深渊,如今,她终于遭了报应,老无所依,孤独终老。虽然不知道张家到底为何抄家,只是看这样子,这满堂的人怕是要被发配去做苦力,或是卖做军妓军奴,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他终于报仇了。

只是,就算他报了仇又如何,程姐姐还是那般去了,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唐宁这边陷入哀伤的思绪中,却是没注意到他的话被满堂的人听了个正着,堂里一片寂静。

唐婶子刚有了一丝希望又被打回绝望,她知道她完了,彻彻底底的。她不敢想象将来的地狱一般的日子,她知道她疯了,或者她希望自己疯了,“唐宁!你这个不孝子,我要告你忤逆,你竟敢弑母,你这个歹毒……”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两边反应过来的官兵堵住嘴巴,她拼命挣扎,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死死盯着唐宁。

唐宁面无表情地和唐婶子对视,只是他嘴角天生有点翘,这么一看,竟像是在嘲笑一般,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漠然。

旁边的司直却是心中一喜,唐宁和这个老婆子之间明显有猫腻,看这满堂人的表情,只怕他那句“不认识”是犯了大忌。

如此,只要他好好替唐宁收拾了首尾,让林大人承了这份人情,回京定然少不了他的好处。

好在这些人都是要抄家流放的,等到了极北苦寒之地,想说都没处说去,而这些手下更是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倒是很好收拾。

唐宁不知道司直心里的小算盘,他本还想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只是此刻,他却只想快点回家,回到他和程姐姐曾经住过的房间,他想要诉说,想要告诉程姐姐他报仇了。

就在唐宁抱拳告辞时,一直低头沉默的张老太爷却突然大喝:“且慢!”

张老太爷顶着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缓缓抬头看向唐宁,又转向司直,“这位大人,罪民看着唐举人自小长大,如今罪民一家就要流放为奴,想在临走前与唐举人说几句话,求大人行个方便,罪民感恩不尽!”

司直转脸看向唐宁,唐宁却是看着张老太爷,在这个六旬老人几乎是卑微的恳求目光下,他终究不忍拒绝,听听他想说些什么也好,若他有什么相求的,只不答应便是,便轻轻点了下头。

张老太爷又求着与唐宁私下说话,司直虽有些不悦,只是大人情都做了,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拿乔,便给他们安排了个小耳房。

耳房中,张老太爷还要再跪,却被唐宁死死拉住,硬是按到了椅子上。他就猜张老太爷是有事求他,只是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再说让个六旬老人下跪,他可受不起。

张老太爷跪了许久,年纪又大,腿早就受不住了,他虽然前半生做生意很是吃了些苦,可后半生却是富贵安闲,没受过半点委屈的。见唐宁坚决不受,便也不坚持,坐着喘匀了气,方道:

“天色已晚,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罢。唐举人应该听说过,我早年曾经出去做过生意,那时我刚出门,摸不着门路,只听人说什么赚钱便做什么,折腾了三四年,非但没赚到什么钱,倒把本钱赔了个精光。

于是我便托关系投到丁家做了一个掌柜,开始我老老实实做了三年,攒了些银钱,又摸着门道,便想自己出去单干。

彼时丁家在江南商家中只是中上等,只是后来他家嫡长女进了江南有名的世家林家做了良妾,借着林家的势,丁家手底下的生意着实扩大了好几倍。饶是如此,丁家人还是不满足,商人逐利,贪财是本性,只是他家也太贪了些,好些他家不曾涉猎的生意都要插一手,到后来甚至是抢夺别人的地盘。”

唐宁微微坐直身子,开始他还抱着听过就算的心思,后来听到他提到江南林家,这才上了心。

“这生意啊不就那么回事,你多占了好处,别人就少占了,林家虽有名望,丁家女儿不过是个宠妾,林家又清贵,最是不愿涉足商贾之事的,再说丁家有靠山,别人就没有了么。于是丁家扩展到一定规模后,遭到了别的商家的反击,你来我往,斗得乌眼鸡似的,梁子也结得越来越大。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想着要出去单干的,就怕到时候遭了无妄之灾,奈何那时丁家扩张太迅速,人手不足,管事的不想放我走。我疏通了好久,他才松口放我出去做生意,只是仍要依附丁家,我本来就打的借丁家名头的主意,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张老太爷突然长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道:“哪知,我早已上了贼船怎么可能轻易脱身,我在丁家那摊浑水里越陷越深,最后竟然发现丁家与许多商道上的贼寇勾结在一起,他们里应外合,不知坑害了多少商界对手,我表面上看着是个跑商的,却也不得不暗中给山贼透消息。

我知道长此以往,我必得不到好下场,心生退意,是只泥足深陷,早已脱身不得。直到遇见了周亲家,那是周家也算豪富,周夫人与徐夫人是姐妹,周家有徐家撑腰,是块难啃的骨头。我借着儿女亲事获得了他的信任……”

张老太爷仰着头,捂住眼睛,好一会才道:“这都是报应啊,我害的许多人家破人亡,如今终于报到自己头上了,从老大生不出儿子我便知道了……”

唐宁听住了,心中震撼不已,这丁家也太猖狂了,都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丁家这样还不得是个巡抚。

“后来呢?”

张老太爷缓缓情绪,方稳住情绪,沉声道:“那次的打劫,前所未有的惨烈,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同归于尽,只有我早有准备,躲过一劫,后来又从死人堆里扒出了周家小姐。

我把和一个死人换了衣服,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周家小姐悄悄回了这里,那孩子被吓傻了,终究是我对不住她,她后来精神一直不好,平日看着还好,就是不能激动,一刺激便犯糊涂,胡乱打人。老大对她开始还好,后来却是不耐烦了……这都是报应啊!”

唐宁不想听他忏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照张老太爷这个说法,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今日抄家都算轻的,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老太爷今日来找我,难道就是跟我说老太爷的发家史的?”

张老太爷突然盯着唐宁的眼睛,语速骤然减缓,仿佛刻意加重一般,

“自然不是,难道唐举人不想知道你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却是如何落到这小小的张家村的么,还嫁给了唐木匠这个粗人?”

唐宁心头一跳,其实刚刚张老太爷说到山贼时,他就有了些模糊的猜测,只是不敢深想。

“当初我看到你母亲便觉得不对劲,使人出去打听,却打听出渭海到溢州的路上,有大户人家被山贼打劫,当时都惊动了官府,虽是刻意压制,却还是有风声泄露出来。我使了媳妇去探你母亲,得知她居然姓林,我便觉得不妙。”

唐宁突地站起身,脸上泛起冷色,这个张老太爷心思也太深了,当初都查到这地步了,却愣是没透出一丝口风,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他明明有能力救母亲,哪怕使人通知林家,告知林家小姐的下落也好。他却害怕牵扯到自己,愣是眼睁睁看着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流落至此。不愧是血雨腥风走过来的人,好硬的心肠。

亏他以前总以为虽然张家两兄弟都不成器,张老太爷却是明理的,这些年也没少照顾他,从最初二哥捡牛粪,他出来收拾残局,到球球咬伤了坏蛋,看来那时张家只有两个女人来闹倒是真的留了余地的,再到后来他没费什么口舌,就让妞妞成了平妻。

这些事当初想着合情合理,如今看来,好似总有些影子。不过唐宁不想再纠结过去的东西,子不教父之过,能教出这样两个儿子,张老太爷能有什么好。

事已至此,知道了张老太爷的为人,唐宁更加肯定他定有所求,于是他便冷冷开口,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有事求我罢。”

这时候,张老太爷也不矫情,立马开口道:“我这把老骨头,脖子都埋到土里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只可怜我那重孙子,才两岁,我做的孽我们全家扛了,只是他一个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求唐举人能保下他,给他找户人家,至于能不能长大,只看他的福气了。”

说着便给唐宁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厚的一章,本来打算完结本卷的,没想到还没完。

汗,果然周末就是我不能更新了,周末人情往来好多,都不是自己的时间,还是上班了晚上反而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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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从刚开始写文就注册了一个微博,本来是留着自己看的,但是最近看到很多其他作者都在文案里放了微博,心里痒痒就也放了,我想着,留着通知大家更新情况也好,不过,貌似我好似总是言而无信,远目~~~~